我父親的一張判決書 謝幼田 近日收到家人寄來的「四川省富順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書中稱:「經 本院複查證明:原判認定謝德堪犯惡霸罪證據不充分,判處其死刑屬錯殺,應予改 正。」據此,改判如下:撤銷富順縣人民法庭一九五一年三月十四日第十一號刑事 判決中對謝德堪以惡霸罪處以死刑的判決。」 此判決書中以大陸術語說,是「留尾巴」。意即我父親謝德堪先生仍然是惡 霸,只是「證據不充分」而已。 我父已被冤殺四十餘年,連屍骨都無存;數十年聚集的一切,被沒收搶劫一 空;我們三代人,從此過著奴隸不如的痛苦生活……。到今日,迫於事實,迫於統 戰需要,給予平反,殺人者手中卻仍然拿著一頂「惡霸」大帽,隨時準備給冤魂扣 上,再對我們這些苦難之後的倖存者施以迫害,可謂一副猙獰相暴露無遺。 前年,我們通過地方渠道,已經知道我父親的死刑檔案內容,共兩點:其一 是,我父是國民黨中央委員的右派核心成員;其二是,我父親有血債。法院辦案人 員告訴我家中人:他們已查明,我父連國民黨員都不是,所謂我父欠血債所殺的人 ,現在八十幾歲,仍活著。他們以惡霸之名判決了我父親,早已真相大白,但仍以 「證據不充分」留尾巴,可恨之至。 我先祖父,是謝持先生,是中華民國的開國元老。在東京成立中華革命黨, 我祖父是總部主持人;中國國民黨正式成立,共三個部,我祖父是黨務部長;直到 改組,又是孫中山先生的任職最長的總統府秘書長;曾擔任國民黨代總理;在國民 黨高層是第一個舉起反共產主義的人,被譽為「反共先覺」,也是西山會議主要主 持人;他去世時舉行國葬,蔣介石先生提字「功垂黨國」。 中共對我祖父銜恨至深(見張國濤、陳獨秀的文章,也見於中共多種史書), 而施報復於我父,冤哉! 宋教仁案發生後,袁世凱以「血光團」名義逮捕任參議員的我祖父,我祖父 脫險至日本。四川老同盟會人懼袁氏滅後,送我父親至法國唸書,與蔡元培、李石 曾先生住在一起。中途曾返國探親一次,由胡漢民、張繼先生介紹加入國民黨。在 法國八年,後畢業於巴黎大學經濟系。受法國一些人影響,我父親對政治無興趣, 並由於中山先生去世後國民黨內的紛爭,民國十六年國民黨的總登記即不與登記, 而自行脫黨。從一九三二年起,以高級經濟專家身份,在上海中央銀行經濟研究處 任協篡(相當於今的一級研究員),抗戰勝利回上海,繼續任此職。 民國三十七年國軍失利,我父親曾飛到台灣,住在他的老同學魏道明先生家 ,時魏任台灣省長。後在台北找好住房,準備回上海搬遷。但是,已八十高齡的我 祖母守著在四川的國葬墳不走,作為獨子的我父親不可能棄之不顧;另有一要因是 ,我祖父和父親都受教於周善培先生,周以眼光遠長出名,以周的地位,他庇護了 中共的最重要的盟友張瀾和羅隆基,與周恩來也有往來。他告訴我父親,中共將會 需要我父這種有名望的經濟學家。我父對家人講,他「一生不問政治,馬克思主義 在巴黎就研究過,不過憑本事吃飯,不必怕。」於是就留下來了,並且返川侍候老 祖母。中共到川時,我父返回原籍富順,抗戰時曾在那裡住過。以為共產黨會請他 這位名經濟學家出山。 當我父親在原籍被捕時,我家人多在成都、上海等地,在富順陪伴我父的母 親立即寫航空快信到上海(由嫂子步行來回二百里寄出,怕被截),要我大哥找周孝 懷先生,要周找陳毅(陳毅在法國與我父親有舊)。周鄭重告訴我大哥轉家母:「不 必急,你父親遲早會受歡迎的。」周沒找陳毅。當時,周很忙,「中華人民共和國 」的國號即由他取,毛澤東到上海數次登門請益,周到北京也被毛請吃飯。於是我 母親沒找在北京教大學的姑父,他可以找李濟深和周恩來,周在法國與我父亦有交 情。 我母正等待我父親出獄,得到的是惡耗,我母親當即昏倒長久不省人事(我外 祖父是辛亥烈士范秋嵐先生)。 我上面兩代人都是清廉自持。祖父去世後,眼見家境日下,國民政府財政部 長徐堪先生念舊,送錢在原籍貫買一塊地,以作為我祖母將來的喪葬費用(約十畝地 ),此是地主之源。若按中共的土改「政策」,我們十三口人的主要生活來源當然不 是十畝地,不能算地主;就是算的話,我父在中共來之前三年一直在上海,也沒參 加「剝削」,也不能算。對父親的「罪名」,我們一直不知真相,直到我們通過地 方渠道瞭解到真相時,才知道是由於我祖父早期在國民黨高層反對共產主義的打擊 報復。我父親的冤魂將難以消散! 不過,我父親的血,僅僅是中共建立政權之初的大屠殺的血海中之一滴。 一九八零年代初期,我從四川省司法部門知道,中共政權初期四川省分成四 個省級行政區,以胡耀邦為行署主任的川北殺人最少,川東的王維丹次之,而以李 大章為主任的川南和李井泉為主任的川西殺人最多。富順縣屬於李大章管的川南。 李大章是江青的入黨介紹人,以「左」著稱,「文革」十年中,眾老幹部都被打倒 後,他出任中共中央統戰部長。在富順縣的「鎮壓反革命運動」(簡稱「鎮反」)中 ,文官保長以上,武官連長以上,全部被處決。我父親被殺那一次,一次被處決三 十多人。這種集體大屠殺共有十幾次。小小一個縣城,有一千人左右被殺。四川有 二百幾十個縣,起碼有二十多萬人被殺。以全國二十五省算,這場「鎮反」運動最 少有四百萬人被屠殺。公安部長羅瑞卿後來的報告中承認只殺了七十萬,實際應為 此數數倍。 這是中國人殺中國人哪! 現在給我父親「平反」,應當是這數百萬冤案中的得到「照顧」的極少數, 因為中共中央文件明定:平冤假錯案一律不涉及「鎮反」。 這是由於我祖父在近代史上的地位不容抹滅,就連中共一直稱許的中國國民黨第一 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我祖父也是五人主席團成員之一;國民黨中央黨史會在一九八 九年舉行了我祖父逝世五十週年紀念會,「近代中國」雜誌有紀念會專輯;我祖父 的傳記出版多種,去年在「中外雜誌」上又有王成聖社長寫的小傳,《歷史月刊》 以長文論國民黨分合(《世界日報》全文轉載),我祖父是主角,「謝持文集」也即 將由國民黨中央出版。 毛澤東王朝的整人運動不斷,以直接公開大屠殺講,沒有任何運動能比得上 「鎮反」。但至今已覺悟的大陸知識分子論及中共的整人運動時,只從五七年「反 右」起始,難道他們不知道空前的「鎮反」大屠殺嗎?劉賓雁先生在最近一期的《 北京之春》上提到中共整人的三部曲:即反右、四清、文革。 中國知識分子從「五四」以後經常被激情,而不是被理性所支配,對於解決 中國盤根錯節的社會問題,一些人看中了階級鬥爭的暴力革命藥方,毛澤東這種滿 腹帝王思想的權術家也就如魚得水,並且趁全民抗戰而壯大;戰爭破壞了中國社會 ,無暇內顧的國民政府千瘡百孔,使中國許多知識分子投入了中共的暴力洪流,那 時一首流行的歌曲「跟著毛澤東走」的最後一句是:「獨立、和平、民主、幸福、 光明,就在我們的前頭!」 毛澤東在成功取得政權後,第一步通過「鎮反」,從肉體上消滅了中國文化 的保存者鄉紳,從而使共產主義的整套價值觀得以推行而創造出「中共文化」;通 過鎮反,摧毀了存在數千年的民間社會,實現了國家與社會合一的空前專制政權。 之後通過反右肅整昔日同盟軍,通過文革肅整黨內當權人物。故在第一步「鎮反」 期間,對中國廣大知識分子總的來說還未被整到頭上,大多參加土改工作隊去發動 農民鬥爭地主,這些人也是幫兇,是幫助殺人者。他們如今批判中共,自然不提鎮 反了。 希特勒殺猶太人六百萬,毛澤東在鎮反殺人多於一半數字,怎能抹去鮮血如 海的歷史? 畢竟那是四十多年前的舊事,我並不主張以暴易暴的復仇方式,起碼應當把 這段空前的殺人事實揭露出來。有了揭露,才能警醒世人,才能防止悲劇重演。猶 太人在戰後五十年,修了多少博物館、紀念碑?開了多少紀念會?可是中共的這場 大屠殺經中共的刻意隱瞞,在中國知道的人已經不多,當年二十餘歲的人已經七十 歲左右,當年受害頗深的中老年人,多已離開了人世。所以中共的整人機關可以繼 承「鎮反」的「光榮」傳統,一有機會就殺人整人。這套專政機器仍然在轉動!富 順縣法院是機器上的螺絲釘。 富順縣的地方官們,他們早已明知殺錯,頂了好多年,就是不平反。最後公 開要我的家人以捐獻我們原籍的房屋為交換條件。中共富順縣委大院的核心部分, 就是我們的祖屋。畢業於上海美專的我的母親,自己按照園林設計了房子。如今, 縣委書記住的是我父母親的臥房,會議廳是我們的堂屋改裝,上百年的黃???????蘭 樹如今仍屹立庭院中……他們殺了人,霸佔了房屋,以平反為名,使霸佔合法化。 隨平反書寄來的,還有一千元「冤獄費」,以此交換住房、我父親的頭顱和我們一 大家人幾十年的悲慘生活。 這是什麼世道?!天理何在?! 收到了家姐近日寄來的父親的「平反」書,從「人民法院」的紅印上,似還 看見滴著我父親的熱血;一行行文字,似牢獄的鐵條,與現代社會如此格格不入, 與改革的潮流,如此難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