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冠華與喬宗淮 仲仁 最近看完章含之著《我與喬冠華》,很有觸動,書中除章本人長達一百五十 二頁的「純情文字」(馮亦代語),還包含了喬冠華臨終前身世自述(錄音整理),馮 亦代、徐遲、杜修賢等人的回憶文章,每篇都各具特色,給人以不同測方的啟示。 人生自古誰無死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二日,喬冠華走完他整整七十年的人生之路。據章回憶 ,那天天氣特別晴朗,喬冠華突然異常清醒(迴光返照),說了三個「好」,但在喝 了六、七口章含之餵他的蛋白水之後,他無聲無息、和和平平地突然停止,閉上雙 眼像突然睡著了,只是沒有呼吸! 喬冠華是繼毛澤東、周恩來等開國元勳人物之後,地位處於部長級(前中共外 交部長)位置唯一的對二、三代人極有影響力的風雲人物,試想一下,僅自二十年前 ,一九七五年四屆人大之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各部部長排一排,有誰可與喬冠華在 人們心中的威望相比?一九七一年中共代表團重返聯合國的歷史瞬間,已深深攝入 了億萬中國人的心中,喬本人的外交風度及他特有的仰天大笑(他於七一年十一月五 日笑答外國記者感覺如何的照片曾獲國際新聞攝影獎)。 真可謂是「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 中國人是個講「感性認識」的民族,俗語「眼見為實」。喬冠華儘管從四十 年代起就發表了很多國際政論文章,五十、六十年代活躍於中共外交界,但其人生 頂峰時期主要集於七十年代初那幾年。當時的中國除樣板戲無多少電影可看,中國 代表團在聯合國活動的新聞記錄片,無形中佔了相當的位置,喬冠華在聯大的發言 ,在記錄片中常常是整段「真聲直播」,令人不僅看到他的風度,又可聽到他發言 瀟灑的聲音。記得那年月我正在上高中,同學之間不時有人學喬冠華講話的樣子, 微晃著腦子譴責「美帝、蘇修」等所謂國際敵對勢力,我們都很佩服喬,為之感到 誰想損害我國的獨立主權「連半個指頭也不行」的氣概。 轟轟烈烈的一生終有休止符,喬冠華終於還是走了。他生前代表中國政府說 了很多話,他為自己的「錯誤」申訴了很多話,但在他生命的尾聲,當習仲勳受中 共中央委託來看望,問他有什麼話要說?喬只是回答:「謝謝你來看我。」然後側 過頭來對章含之說:「不說了,什麼都不用說了。」如此淒涼,真是「人世幾回傷 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牧童遙指杏花村 章含之在回憶文章中,用大量的篇幅描寫了她去為喬冠華掃墓以及她去喬的 故鄉鹽城的情形,不禁令我想起杜牧的《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中國社會的二極分化,不僅體現在經濟上,我想更主要的是體現在「人性」 上。 章含之在喬出生的東喬莊走訪,許多當地老人和中年以上的婦女走出家門對 她說:「家來了好啊,三奶奶(喬冠華在家男孩中排第三),家坐坐吧!」章說一股 暖流穿透全身,半個世紀之後,家鄉的人民一直盼著喬冠華回家。如此純樸的人性 和京城內人與人之間殘酷的爭鬥,不是中國最大的二極分化嗎? 周恩來說:「外交無小事。」看完章等人的回憶錄,我自己加了一句:「政 治無小節。」原在中南海擔任專職為毛澤東、周恩來攝影記者杜修賢,在回憶文章 中寫道:「但是一個無防人之心的人,最終卻被人害了。」具體害喬冠華的是何許 人也,書中沒有直接點名,但很明顯地表達了對華國鋒和王海容(「通天人物」)的 不滿。章含之在書中列了很多中共上層人事間圍繞著喬冠華鬥爭的慘烈事實,令人 懷疑起一個基本的問題:人在世上走一回到底為了什麼? 喬冠華在回答為何解放那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回去看看時說,從一九四九年 起,除了幾次生大病,被迫休息,他這三十多年從沒有休過一天假。我想到前文化 部長王蒙卸任後講的一段話:「我勤勞,我也理應輕鬆,這裡有人生的真諦。在充 實的人生中能夠適度地輕鬆,這是學問,這是胸襟,這是藝術,這是謀略,這也是 信心和氣度。」 看來王蒙比喬冠華幸運一些,二位部長一個被打成右派,一個險些被打成右 派,前者因禍得福,從此知道了在有限的生命中應適度地enjoy life(享受人生), 後者忙了一輩子,積勞成疾,終因肺癌奪去了生命。喬的死體現了中國社會的「政 治無小節」,一個人在其它方面犯點錯誤都好解決,可說是生活小節問題。但在政 治上跌倒,那就決不是小節問題,常會被眾人「落井下石」,「牆倒眾人推」,多 少人是一跤跌倒,十幾年爬不起來,甚至後半生就此斷送。複雜的政治因素會滲透 到人生活的每個細胞中。 喬冠華可算典型之一,章含之痛定思痛,回憶文章中充滿了帶有感情色彩的 極端語言,幾度大徹大悟,純情的文筆令人難忘! 長江後浪推前浪 章含之在其通篇的回憶中,沒有提及喬冠華的兒子喬宗淮一個字,她僅寫了 幾句一帶而過:「我和冠華的結合雖然還有阻力,但那已主要是他子女的反對…… 一直到九月底他的孩子不經與他商量就把家裡搬空的新聞紛紛揚揚幾乎傳遍京城」 …… 此文不想去重複當年的「花邊新聞」,但筆者注意到,一九八三年喬冠華去 世,同年,喬宗淮以交換學者身份到香港中文大學進修。一年期滿後被留在新華社 香港分社工作,任副秘書長。一九八五年當選為中共中央候補委員。一九八七年被 提升為香港分社副社長,主管外事工作。 僅一位交換學者在短短幾年內升為中共副部級幹部,開始令人不太明白其內 因。看了許家屯《香港回憶錄》方知,喬宗淮是胡耀邦、萬里派到香港的「眼線」 人物。一九八三年喬冠華以七十年「古來稀」之齡走了,而這年喬宗淮以三十九歲 (他一九四四年出生)「正當年」之年繼承父業來了。 喬宗淮在許家屯領導下工作的那幾年,得到甚多磨煉,許在「回憶錄」中對 新華社的上下同仁都有他個人正反二面的評價,唯獨對喬宗淮沒有隻字褒貶,僅就 事論事,涉及到喬就一帶而過,令人回味。一九九二年一月喬宗淮出任中國駐芬蘭 大使,想當年毛澤東曾說,喬冠華知道的事情太多,不能出國當大使。如今兒子知 道的事也不少,但終於圓了父親未竟的事業之一。喬冠華生前沒到過芬蘭,但他在 四十年代二戰期間以喬木的筆名,發表的《歷史的報復》和《從西線到東線》,對 芬蘭及芬蘭戰爭做了極為深入的探討,甚至給芬蘭的地理形勢和交通系統繪製了一 幅細圖。半個世紀以後,兒子不用再看父親繪製的細圖並親身領略了這北歐千湖之 國的北極之光。 物換星移幾度秋 八十年代初,有一天我在北京「天橋劇場」聽音樂會,劇場休息時,我猛然 看見喬冠華一人站在休息室內,臉上帶著其特有的微笑。那是他閒居之年,故當時 沒有「前呼後擁」,一個人靜靜回味著他所喜愛的音樂。喬冠華生前愛聽貝多芬、 蕭邦等人的作品,認為是人生一大享受。到了九十年代初,喬宗淮來到芬蘭,確曾 要「打開局面,展開工作」。他要求使館人員應走出去,與芬蘭社會和人民多接觸 ,使館同仁認為他很開明。喬本人這樣說也這樣做,身為大使,除了官方活動,非 官方的芬蘭朋友邀請,他也應邀前往,席間他夫人彭燕燕還不時在鋼琴上演奏一段 中國民歌。一九九二年春節,使館組織留學生「春節聯歡會」,喬宗淮以新官上任 之新姿對留學生發表講話,對年輕的後生們給予了不少鼓勵,導致聯歡會的氣氛也 非常輕鬆愉快,據一位老留學生說,九二年這次春節聯歡會是「空前絕後」。在聯 歡中間,留學生們讓喬宗淮出節目,喬說沒準備,保證九三年春節補上。之後喬還 召集了幾位在芬蘭學音樂的留學生,徵求使館是應該買一部電子琴而換下那台幾乎 沒法彈的破鋼琴等。 到了一九九三年春節,後生們受前一年聯歡會所激發起的情緒,準備好了更 多的節目,期待著使館新電子琴的到來及喬大使的節目,哪知一到現場,非但不見 新電子琴,就連以前那架破鋼琴也不知被藏到何處?喬宗淮更不見人影,聯歡會被 取消,大家吃完飯便匆匆離去。 喬宗淮不愧是喬冠華之兒,繼承父輩事業又吸取父輩教訓,他絕不會再因喬 氏家人身上的「詩人氣質」或「藝術家細胞」而使自己在政治上跌跤。 喬宗淮在芬蘭又停留了一年半,便轉任駐北朝鮮大使,從「後方」被調往「 前線」,在政治上,他成功地向前邁了一步。如今喬宗淮已過了「知天命」之年, 喬冠華如還活著,也應是八十二高齡;「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在 此文結束之前,我僅想預祝喬大使多多保重,在和金正日等人「激烈」的政治較量 中,不要忘了enjoy life,不單在政治上要吸取前輩的教訓,在身體健康問題上更 要注意接受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所經常忽略人生之本的失誤的教訓,盡可能地使 人之有限的生命藝術更完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