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理性聲明 ——關於基督教的幾點說明 劉同蘇 說明而非挑戰 本文是有感於《北京之春》上有關基督教的一場論戰而寫的,但本文並非對 誰挑戰或應戰,也無意評論孰是孰非。作為一個基督徒,作者只想澄清基督教的立 場(至少是作者心目中基督教應有的立場),從而使挑戰與應戰都打准地方,不要在 虛擬的或被曲解的立場上浪費子彈。 關於基督教 基督教不僅僅是,或主要不是,那些已經凝固在物質形式中的東西,諸如, 某部經典著作,某些建築物,或者某些人的肉體存在。基督教是以某種特定的精神 結果為核心的基本生活方式。 作為基督教之核心的那種精神結構認為:在客觀世界中,存在著一個絕對存 在。這一絕對存在是其它一切存在的依據。只有分享了這一絕對存在的本性,所有 特殊存在或相對存在才能存在。這一絕對存在讓其它一切存在分享其本性從而賦予 其它一切存在以存在的行為(由於基督教認為這一絕對存在是一個人格化的存在,故 有「行為」之說)即是基督教所說的「創世」或者「創造」。這一絕對存在使其它一 切存在趨向於絕對存在從而使其它一切存在突破自我而不斷更新的行為被稱為「超 越」。由於「超越」無非是賦予相對存在以新的存在形式,所以,「超越」不過是 「創世」的一種形式。這一絕對存在便是上帝。以上述方式接受上帝作為其主宰的 精神結構便是信仰。以信仰為基礎而用上帝作為絕對標準來為自我存在定向的基本 生活方式便是基督教。 關於聖經 聖經是一部信仰史。聖經不是一部世界歷史,也不是一本科學教科書。聖經 的對象不是物理世界的結構,也不是人類的外在行為。從而,聖經所使用的方法不 是科學的或者歷史的實證方法。聖經的作者們是用信仰的眼界去觀察和記述了信仰 的現象。即使聖經涉及了外在的物理世界和人類歷史,其作者筆下的物理世界和人 類歷史僅僅是從信仰的角度所看到的物理世界和人類歷史,而不是科學意義上的物 理世界和歷史學意義上的人類歷史。用實證的方法去對待聖經,或者把聖經所記述 的東西用作科學數據去證明科學的或者歷史的問題,這種做法已經誤解了聖經並且 歪曲了聖經作者們的本意。 科學之「罪」 如果從嚴格的分界看,基督教似乎本不應該與科學發生任何衝突。基督教關 乎人的信仰,而科學則存在於人對外在的物理世界之結構的探求之中。兩者活動的 領域並無交叉之處,何以衝突得起來呢? 有人說,基督教與科學的衝突在於聖經的記載完全違背了科學常識。此種沖 突,即使有,也僅僅是虛假的衝突。本文在前面已經談過,聖經作者的觀察角度完 全不同於科學研究的角度。即使當聖經的作者與科學家或者歷史學家觀察同一事物 時,由於彼此的觀察角度完全不同,他們完全有可能看到全然不同的東西。而他們 在同一事物上看到的不同東西卻可能同時都是真實的。在科學看來是荒謬的事情在 信仰的眼光中卻可能是真實的。但信仰所確認的真實卻不排斥科學所得到的不同的 真實。只要人們理解了信仰與科學的不同觀察角度,人們便可以同時接受聖經與科 學關於同一事物的不同真實。若是有人認為這兩種真實是相互衝突的,那只是因為 他不能區分信仰與科學的不同而硬要讓這兩種不同的東西擠在同一角度去觀察世界 。 基督教與科學的真正衝突源於它們的基本方法。基督教的方法是直覺式的信 仰。基督教認為:無限的絕對存在是一切有限存在的依據,而有限存在必須依據無 限的絕對存在來確定其自我存在。困難在於,有限存在囿於自己的有限性,永遠無 法用定量的理性方式去認識無限的存在。由此,基督教認為:有限存在只能以其作 為整體的直覺去瞭解作為整體的無限,再據此確定自我存在。信仰永遠是直覺性的 和整體性的。 科學的基本方法,至少是作為目前科學主流的基本方法,是定量分析。科學 認為:人類理性能從無限之存在中截取一個有限的範圍,並在這個有限範圍裡用實 證的或定量的方法發現在此範圍內普遍適用的絕對真理。 對基督教來說,科學所發現的真理並不是絕對真理,即便是關於一個有限事 物的絕對真理也必須依據該事物與無限的關係,即依據處在無限關係中的有限事物 而得出。一個從無限中截取出的絕對真理已經是相對的,因為它已經帶有了截取者 的任意性,對科學來說,基督教信奉的真理則根本不是真理,因為這種真理根本無 法用實證的方法證實或證偽。 既然是說明而非布道,這裡就不對這一衝突作是非判斷(儘管說明已是某種意 義上的判斷)。筆者盡想指出兩個有關的事實後有趣的現象。一是,在科學界,人們 越來越多的發現科學也具有直覺性。科學的證明必須要由一定的定理或公式導出, 而居於一切定理與公式之源頭的那個第一定理或公式一定是無法用定量方式去證明 而是被直覺式地接受的。有人會說,那個第一定理或公式實質上是為事實或經驗證 明的。然而,不少科學家或哲學家(比如維特根斯坦)發現那些事實證明或經驗證明 依然要依據人所設定的方法或前提,從而這些事實證明或經驗證明依然不是最後的 證明。對人來說,即使在科學領域裡,最後被訴諸的不是可以用實證的方法證明的 東西,而是無須證明(實質上是無法用定量方式證明)而被直覺式接受的東西。 第二個有趣的現象是:基督教總說基督教關乎生命,而這種說法與科學的方 式亟結果形成了有趣的對照。儘管關於生命的說法與諸種教義有關,但它指出了一 個事實,即基督教總是與活的整體相關。科學之實證方法的前提則是從無限關係中 截取一個有限的封閉範圍,而一旦有限隔離於其自然所處的無限關係,它也就失去 了其活的生命。 基督教與民主 基督教與民主是兩個根本不同的範疇,兩者之間並無必然聯繫,這大概是一 個無爭的事實。古代希臘與現代日本便是明證。不過,現代西方民主社會的文化(包 括政治與法律)受到了基督教的影響,這也是事實。後一個事實使得基督教與民主的 關係變得不太分明。 澄清這一模糊之處的方法是回到基督教的本質。基督教的本質是對塵世的超 越。一旦超越,便有距離。由此,基督教從不會將自己束縛於某一種特定的塵世形 式。中世紀歐洲的基督教國家似乎為這一理論提供了反證。於斯時斯地,基督教與 政治國家融合的如此緊密,以至我們可以說教會便是國家,國家便是教會。 但實際上,這一事例恰恰為這一理論提供了「正」證。這些基督教國家的作 為(十字軍東征與宗教裁判所之類)與基督教的基本教義(上帝就是愛)有如此之遠的 距離。這恰恰表明了當基督教硬擠入一種塵世形式時,它會在多大程度上背離它的 本質,即它在多大程度上退化為非基督教(實質上,基督教國家本身就是一個語義上 的矛盾。若基督教成為國家,它也就不再是基督教,因為它已變成了塵世而非對塵 世的超越)。 由此,基督教固然對民主的生成有影響,但並不成其為民主存在的前提。甚 至作為對塵世的超越,基督教還會不時對民主發出非議與批判。比如,民主的原則 是多數人的統治,從而由多數人產生的民主政府自然以服務於多數人為第一宗旨。 而以普愛為原則的基督教則特別關懷那些被民主國家遺忘的少數。這種關懷便構成 了基督教對民主的超越與批判。 關於對話 常聽人說,與基督徒極難對話。筆者認為,對話的困難大概是由以下兩個原 因造成的:一是基督徒往往對基督教以外的人採取攻擊性的態度;二是基督徒在對 話中不僅以對方完全不能接受的前提作為對話的唯一基礎,而且使用唯有基督徒才 能理解的語言概念進行對話。很明顯,這兩種貌似捍衛基督教立場的對話方式不但 無助於、反而有害於基督教的傳播和對基督教的瞭解。如果只是將自己的觀點強加 於對方,對話便不是對話,而變成了訓話。如果只使用唯有自己能懂的語言與對方 對話,便失去了對話的基礎,而變成了自說自話。近來,一位信奉基督教的教授前 往中國大陸講學。課後,中國大陸的幾位教授對他所講的基督教教義提出疑問,此 教授竟回答說:「事實就是事實。事實不容爭議。」他也許忘了,他所說的「事實 」尚未被對方承認為事實,從而無從作為無可爭議的最後標準(至少對對方而言)。 對方與你爭議的恰恰是你所說的「事實」是否是事實。你怎麼可能用被爭議的事情 作為判定其自身的標準呢?中國大陸上的人(或從中國大陸來的人)已經見過太多的 強制推行的意識形態。由此,即使是真理,他們也願意經過自己的思考而加以接受 ,而不願意硬性推給他們。本文是在共同語言的基礎上進行說理性對話的一個嘗試 。對於本文的作者,真理就是真理,無論用任何語言表現,它仍是真理。真理本身 就是力量,它無需用人為的方式加以推行。作為基督徒,本文的作者相信基督教所 信奉的是真理。而正因為基督教所信奉的是真理,基督教才應當並有可能用理性的 方式表達自己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