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的心陪伴您 ——寫在丁子霖大姐被捕之後 茉莉花 既驚愕又在意料之中,我在聽到丁子霖大姐被捕的消息後,度過了一個難眠 的夜晚。翻出大姐的來信一封封展讀,靜靜地凝視大姐的照片。照片中,她坐在亡 兒的遺像下,衰弱、疲憊,面部似有些浮腫,眼中是深秋的悲慼。隔著波羅的海的 歐亞大陸,我在心中喚她,告訴她: 大姐,我真想回去陪伴您坐牢! 那一年,我坐牢。頭半年無數次審訊,中共的審判員要我認罪的依據就是幾 張報紙,上面有袁木、張工等人的彌天大謊。一次,一個女審判員又鸚鵡學舌地教 訓我,大談解放軍在「鎮壓六四反革命暴亂」中的豐功偉績,北京沒有死幾個人云 雲。話說了一半,她突然啞了,原來她看見我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抱著手臂望著她笑 。她很聰明,從我譏嘲的笑中讀出我問她的話來:「你相信麼?」 一被押回監子,卻是咬著牙忍住淚,恨恨地想:總有一天,總有一天真正的 數字會水落石出! 出了獄,生活沒有著落。四方八面的朋友來看我,或為我介紹工作,或掏出 錢來讓我做點小生意餬口。岸上人急,船上人卻不急,我做什麼都提不起勁。朋友 們問我到底想做什麼,我只得老老實實地告訴他們:我唯一想做的事,是去調查「 六四」大屠殺中死傷者的真實情況,為他們索賠索歉。但這只是一個夢,我一無所 有,連上京的路費也成問題。 陰差陽錯地被迫流亡海外,在寧靜美麗富裕的北歐,我心中仍有太多的不甘 。那塊曾經浴血的大地,繫住了我的全部憂思。 所以當我得知丁子霖在從事對「六四」遇難者家屬及傷殘者的尋訪工作時, 我是那樣地驚喜振奮啊。終於有人——而且是個疾病纏身的受難者母親在做我夢中 想做的事情。讀了丁子霖發表在海外報刊上字字血淚的控訴《我的話——於『六四 』兩週年之際》、《讓我們再次親親你——蔣捷連父母的信》,又讀了她的《給聯 合國世界人權大會非政府組織會議的書面發言》,看著她將心的碎片鑄成人間大愛 ,丁子霖在我心裡,是人性光輝的化身。 一獲得她的地址,我便迫不及待地給她寫信,向她表示我由衷的敬意以及我 不能回去為她做助手的深深遺憾。我對她說,假如當初我在國內時知道她在從事這 項調查工作,我一定要留在國內幫助她。對我來說,再次坐牢已不是什麼太困難的 事情。 很快便收到大姐的回信。她親切地稱我「莉花」,並那麼善解人意地安慰我 : 「不要遺憾,你為那場悲劇已付出了許多,已經盡心盡力了,還有很多事等 著你去做呢。」 接下來是兩年來斷斷續續的通信。每當中國傳統春節,我總是匆匆從學校趕 回家裡打電話給大姐拜年。身為難民荷包不實,要拜年的遠方親友又太多,因此我 和大姐的通話總是急促的。大姐寫信來,說:「接電話,聽到你那急促而又親切的 話音,很高興。」大姐還說她和我似乎有緣份,不僅因為她的先生與我的先生是搞 文藝學、美學的同行,還因為在她經常因當局無理扣壓而收不到海內外來信時,我 的北歐飛鴻卻能奇跡般地如期而至。 在一封封來信中,大姐娓娓訴說她的處境、她的心情、她的抗爭及她收到匿 名信和恐嚇電話的情況,她總是鼓勵在轉蓬無根的異鄉陷入悲觀情緒中的我,教我 相信「人類的愛與同情終將戰勝強權和殺戮」。她和蔣培坤先生多盼望能有和我們 全家在北京相見的一天。她說:「等與盼你們的歸來是支撐我們堅持下去的重要精 神力量之一。」信後,她特別囑咐:「代我親親你可愛的兒子!」我從這句囑咐中 ,讀出了一個母親心中無盡的悲哀與善意。 大姐的身體一直不好。經歷了「六四」後那麼悲苦的日子,她的心絞痛多次 復發。令我喜出望外的一次來信,是她告訴我她與蔣先生於去年秋天去了江蘇南部 鄉間避居了兩個月。她說:「經過徹底的休息,以及鄉情,親情的沐浴,我自感身 心方面具有較大的好轉。」我正慶幸江南溫馨的天空,明媚的山水給這位苦難堅強 的女性以身心的撫慰,可好景不長,一回北京家中,便衣們的騷擾更有變本加厲之 勢,她仍然生活在陰霾之中。 今年春天她又去了江蘇無錫,在來信中,她向我敘說了她在南方採訪受難者 家屬的情況:「此次回鄉原計劃去鄰近省市訪問三家難屬,但因身體不行只去了一 家。這家在江蘇省吳江市橫塘鎮星字灣村,我與那位老母哭倒在他的墳頭。在他家 住了一夜,我整個身心幾乎被哀痛所壓倒。聽他的老父母——一對樸實的農民的訴 說,彷彿又把我帶到了六年前那個可怕的夜晚……。回來後一種衝動迫使我要把訪 問的感受立即寫下來,沒想到,就此病倒了。」 大姐在這封信中還提到她將回京與小連的亡靈同度「六四」六週年的紀念日 ,北京的難屬們也在等待她回去。她們已準備了一份「給有關人士的厚禮」(即二十 七名「六四」死難者遺族上書人大請願)。大姐囑我「靜觀動向,暫不向人提及」。 令我焦慮的是,大姐在此信上還提到她在北京很難收到外界的捐款了,給難 屬們每年兩次分送的救濟款將難以為繼。我深恨自己無能,不知該為她們做些什麼 。我們瑞典人權組織「六四」聯合會去年已將九四年的「人權獎」頒給丁子霖,但 那點錢對於一個不小的受害者群體——那麼多孤寡貧困的老人,遺孀遺孤,留有後 遺症的嚴重傷殘者顯然是杯水車薪。 八月,我們旅行去了聖彼得堡,參加全球學聯會議。我們瑞典「六四」聯合 會的朋友們一商量,決定在船上舉行一次為支持丁子霖人道救助工作的募捐活動。 六年過去了,人間真情依然不泯。參加全球學聯會議和民運聯席會議的各方朋友慷 慨解囊,獻出他們的殷殷關愛之心。當我回家後到處打電話、寫信、試圖與丁子霖 本人取得聯絡,以便寄出這筆捐款時,得到的卻是她在無錫入獄的消息。 不用說也明白,中共當局使用這種慣伎,為的是阻止丁子霖在世界婦女大會 期間回到北京。他們早就放話恫嚇過丁子霖:「一切後果自行負責。」對於這些不 講天良的傢伙來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只是為丁子霖大姐的健康擔憂。陰暗潮 濕骯髒的看守所,粗鄙惡俗、互相辱罵鬥毆的女犯,這些都是我經歷過的,文弱的 大姐如何承受得了? 隔著千山萬水我在心裡喚她:大姐,您多保重!咱們得挺住。中國為「六四 」受害者索賠的這面大旗,還得由您高舉,只要有可能,我隨時都是您旗下歸隊的 一名小兵。 大姐,獄中該不會有孤獨與恐懼,捷連地下的英靈伴著您,我和無數正直善 良的人們的心也與您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