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因反腐敗而被罷官的市長 易水寒 最近在「陳希同事件」出現後,北京流傳著這樣一句格言「反腐敗,反腐敗 ,反下去,要亡黨,不反下去,要亡國。」中共對陳希同的「同志式」的處理,正 好印證了這個格言的千真萬確,寧願亡國也不可亡黨。而且,我們又可以從另一個 側面即另一位市長的命運印證這個格言。 關於殷正高事件 殷正高,一九八五年六月就任岳陽市副市長,市委常委。因揭露市長譚照華 以權謀私而受審查,一九八八年十月被罷官。在位三年又四月。一九八八年十二月 二十四日,岳陽師專、岳陽財校、岳陽技校學生和市民數千人湧上街頭,高舉「反 腐敗要廉政」,「還我殷市長」的巨大橫幅,向政府請願。參加遊行的有教授,機 關幹部,工人和個體戶。 自一九四九年共產黨執政以來,這是老百姓第一次自發的為一位政府官員的 沉浮上街遊行。一位共產黨的市長得到老百姓如此的擁戴,殷正高是第一位。 一九八九年第五期《報告文學》,發表了記述這一事件的長篇文章「活祭」 ,於是,「殷正高事件」在全國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這以後,當岳陽不知從哪裡領了一道「聖旨」,大張旗鼓地開展對「活祭」 和殷正高個人的批判的時候,全國各地的報刊雜誌又陸續刊出了「谷底上的將軍」 (《文學報》),「陰魂不散」(《雨花》),「汨羅江沉不下第二個屈原」(《商匯報 》),「『雙貓』和他的主人」《湖南經濟報》,等等。兩股力量暗中較勁,真是好 不熱鬧。 就是說,黨和政府愈是要把他壓殺、拋棄,人民就愈是把他懷念。或者愈是 得到群眾擁護的,黨和政府就愈容不了他。 殷正高事件比六四天安門事件早半年,沒有流血,沒有死人。可惜,我們來 不及總結岳陽的教訓,北京就鬧起來了。這兩個事件沒有什麼直接的關連,但反對 中共的貪污腐敗以權謀私,爭取人民的民主權利卻是一致的。 最近,中共又在搞「反貪」,搞「廉政」,自從八十年代接過北京學生和岳 陽老百姓的口號以後,幾乎年年都這樣唱。但唱者自唱,貪者自貪。蒼蠅固然拍到 不少,老鼠也抓了許多,但狐狸,老虎之類的大玩意卻不見蹤影。 正如岳陽老百姓說的:殷正高是因反腐敗而被整下去的,如果不讓反腐敗的人出來 反腐敗,而讓整反腐敗的人領導反腐敗,這豈不是開玩笑。 「不還我一個殷市長,說得再好也是假的。」這是整個岳陽的聲音。 那麼,被「活祭」的殷正高現在怎麼樣了呢? 岳陽古稱巴陵郡,位於長江流域中部,湖南北部,湘、資、元、醴四水匯入 洞庭湖,在城陵磯與長江交匯。自古因水陸交通方便,商業極為發達。宋仁宗慶歷 年間,滕子京被人誣告,降到岳州當知府。「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乃重 修岳陽樓。」這位滕子京邀請范仲淹「作文以記之」。據研究《宋史》的專家說, 為什麼請范仲淹呢?一是因為他們是同科進士,又是「慶歷新政」的同道,二是這 位曾做到「參知政事」的好友,這時也因為「慶歷新政」的活動失敗被罷官,貶到 鄧州作知府。於是,兩位遷客騷人,一修樓,一作文,樓以文名,文以樓名,成為 千古佳話。 岳陽的歷代勝跡多不勝數,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孟浩然等都有名篇留世 。此外如君山的二妃墓,汨羅江邊的屈子嗣,洞庭湖楊麼義軍遠近流傳的故事,中 國文化濃厚的悲劇色彩,深遠的忠君愛國憂民的傳統,在這裡積澱起了作為文化名 城的豐碑。 這是岳陽的驕傲。 站在岳陽樓古碟之上,面對那浩浩蕩蕩、橫無際涯的洞庭湖,撫今追昔,思 緒萬千。把眼光移向那熙來攘往的普通百姓,打量那些似乎終日庸庸碌碌的芸芸眾 生,在酒帘歌樓,紅袖飄香,綵燈照眼的街景之中,你依然可以隱約地感覺到現實 與歷史勾連交接的痕跡。貶官文化也好,憂樂情懷也好,豐厚的岳陽文化歷史資源 ,就像它身邊終年流淌的長江,洞庭一樣,滋潤這這裡的一草一木。在這些尋常百 姓之中,源源地延續著那古遠的血脈。 還是讓我們到岳陽去找今天的滕子京吧。 二 他沒有離開岳陽。見面遞過來一張名片。 讓我們看看他自己的介紹。這是名片背面的一段文字: 「一九四五年一月一日生於湖南南縣農村,一九七零年八月由中央財政金融 學院畢業,分配到湖南長嶺煉油廠。燒磚、會計、管理、黨務。一九八五年六月調 岳陽市政府,副市長,市委常委。一九八八年十月到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受審查。『 違反組織原則,破壞民主集中制』。罷官後,被譴送回『長煉』。一九九一年十一 月二十四日受聘岳陽電磁鐵廠副廠長,九天後上級發文強令解聘。一九九二年六月 四日受聘岳陽雙貓植物油有限公司總經理。飲食清淡,忌煙酒茶,好逆向思維,喜 撒風波網,愛釣跳浪魚,有花不酌酒,無月卻登樓。」 從這段不無自嘲意味的文字裡,我們讀出了殷正高幾分執拗的個性:有些不 太合潮流,不太聽話,喜歡唱點兒反調。 試問:無月的夜晚,你去登什麼樓呢? 關於這段介紹,我們要稍作一點解釋:「一九九二年六月四日受聘『雙貓植 物油有限公司總經理』」,其實也另有隱情。九一年十一月受聘岳陽電磁鐵廠副廠 長,九天後上級發文強令解聘,為什麼到「雙貓」去當總經理又不發文強令解聘了 呢?原來岳陽和省裡的頭頭們是千方百計要把他弄走的,可殷正高一顆釘子,就是 不離開岳陽。既然上級「精神」規定:殷正高不能到政府部門,不能到市屬企業, 不能到開發區——那麼,就自己籌劃辦企業。在長煉和其它企業(包括外資)的支持 下,一九九二年六月四日,辦起了全岳陽第一家「無主管」的中外合資企業。無主 管嘛,當局自然就莫可奈何了。 「雙貓植物油有限公司」坐落在城陵磯光頭山的湖叉尾子裡,一彎湖水恰好 把工廠分為生產、生活兩個區域。在一棟六層的辦公樓的前面,有一片小小的院子 ,這裡綠樹掩映,花木扶疏,與不遠處湖光水色相映,景色宜人。 一晃七年不見,這期間又遭遇這樣巨大的挫折,殷正高有了不少的變化:雙 鬢添了幾許白髮,寬闊的前額明顯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不過,看上去他依然紅光滿 面,神采奕奕,不見半點貶官的頹廢。辦公室倒也寬敞,兩部電話,一個書架,看 上去簡而不陋。坐在木製的沙發上,一眼就看到對面牆上瞪著一雙大眼的花貓,仿 佛一縱身就會向你竄過來。主人似乎對貓情有獨衷,據說他的貓論驚世駭俗,進一 步發展了鄧小平「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理論。廠以貓名,源出如此 。可惜沒有弄到鄧小平的親筆提字,否則應是一幅一字千金的絕妙商標。 從辦公室出來,他領著我從生產區轉到生活區,一一指點著,頗有點如數家 珍的味道。這裡原來是一片荒坡,是在他的艱苦耕耘下才有了今天這樣的規模。說 實話,作為一個現代化的企業來說,它太一般了,甚至有些簡陋。倒是「雙貓」兩 字,不斷地牽動我的神經,叫我想入非非。「雙貓」圖案涉及很別緻,在一個圓形 的太極圖裡,一白一黑兩隻貓,愣愣地瞪著一雙眼睛,好像準備隨時縱身一撲,去 抓偷油的老鼠。「『雙貓』從建廠到現在兩年了,」殷正高說:「現在我們的產品 創出了牌子,在市場上供不應求。」看得出來,這位當年「居廟堂之高」管理四五 十萬人口的父母官,今天「處江湖之遠」,管理著不到兩百人的小企業的經理,對 於事業的執著,依然一往情深。可以說真正領悟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真諦 ,也沒有犯希文先生那麼多的憂愁。這也許是現代人的一種進步吧。 我想,半個多世紀以來,這個以「為人民服務」作為自己旗幟標榜的共產黨 ,為什麼老是同人民的意願相背離呢?人民擁護的市長被罷官,而人民反對的貪官 卻偏偏得到袒護。這個黨到底出了什麼毛病呢? 在岳陽街頭,你可以聽到許多民謠,在街巷中傳播:「殷正高下了台,娼妓 上了街,菜刀隊白天敢出來。」 「吃煙基本靠送,喝酒基本靠貢,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四項基 本原則被街頭玩耍的孩子們當做兒歌有板有眼地唱起來。基本原則當然不單指岳陽 ,它是適應全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不清楚這些孩子是不是懂得它的意 義,也許,他們只是覺得唱起來上口,有味、好玩。 「『雙貓』今後準備怎麼發展呢?」我的思路回到了「雙貓」。 「我們要發展成為一個企業集團,現在,岳陽面臨破產的企業很多,大都是 國營企業,管理紊亂,負債纍纍。產品銷不出去,每月靠銀行貸款發工資。在全國 ,6.7%的國營企業基本上處於這樣的狀況,連年虧損,資不抵債。而國家的包袱越 來越重,宣佈破產,又會影響社會穩定。如果說談到為社會作貢獻,那就是兼併、 收買,看中一個收買一個。」 「就是要用經濟的手段瓦解所謂的全民所有制經濟……」我說。 「雖然實際情況是這樣,但這種說法太刺耳。全民所有其實是一種無人所有 ,或者說是一種獨裁者個人所有,這種所有制形式本身就是荒謬的。它正是政治腐 敗經濟貪賄賴以滋生存在的溫床。在市場經濟大潮的衝擊下,它的衰亡是一種歷史 的必然。」殷正高情緒激動起來。 「你在當市長的時候就有了這種認識,也敢這樣說嗎?」我問。 「沒有,或者說有了一些感性的、朦朧的認識。現在看得越來越清楚了。」 用經濟的手段瓦解全民所有制經濟,這是一種社會進步,也是經濟改革的必 然結果。對於某一個政黨或政治集團來說,這是一個殘忍的現實。等到它不得不接 受這個現實的時候,這個政黨也許就不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這位昔日的市長,今 天的普通黨員,終於在經濟改革的大潮中,用自己的實踐,認識了一個真理。就我 所知,認識這個真理的人不少,然而,敢說出這個真理,並且準備去身體力行的, 恐怕就更少了。 三 走在岳陽的街頭,彷彿隨時可以發現殷正高的影子。他在位四十個月,主持 政府工作講評會三十三次。每一次講評,不管是批評也好,表揚也好,都是把政府 的工作袒露在老百姓面前,和岳陽人民的生活息息相關。在岳陽影劇院大門前,有 人告訴我,每到開講評會的那一天,這裡就擠得水洩不通。 我發現,要吃透「殷正高事件」,必須研究「講評會」。這是在每一篇反映 「殷正高事件」的文章中,在每一次涉及到「殷正高事件」的談話中,出現頻率最 高的一個詞。「講評會」是殷正高四十個月市長任期內最有光彩的一筆。 「一九零零個座位,進場的有時竟達二千六百多人,走廊過道也站滿了。這 才叫民主,這才叫人民參政。現在,哼——」影劇院門前一位擺煙攤的老頭,聽我 們談起「講評會」,憤憤地說。想像那種熱鬧的盛況,老頭的生意會是何等興旺。 我悄悄地對他說:「單是這一點,他也不會忘記你殷市長的『政績』」。 「我是無意從政當官的」,殷說:「先是想學哲學,沒有如願,改學經濟。 當市長可以說是陰差陽錯。我能當好這個市長?岳陽樓是一座豐碑,如果說口口聲 聲為人民服務的共產黨不如封建社會的一個清官,這很可悲。」 我招手攔了一部出租車,回我住的「雲夢賓館」去,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中 ,畢竟不是談話的所在。下車的時候,司機執意不收錢,「殷市長,今天有緣跟你 開一次車——」說罷一調頭走了。 殷後來告訴我,像這一類事,他似乎經常可以遇到。 岳陽的老百姓,一天也沒有忘記下台的殷市長。 「黨風不正的根本是官風不正。」殷接著說下去:「因為官才有權,有權就 可以變成錢。權錢交易嘛。有人向我反映,某某處長蓋房了,還有什麼「雙開門」 (指冰箱),某某處長買了幾台彩電,都是高價買的,貼千把元送給對他有用的人, 等等。現象你可以看到,但要查卻很難。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揭露問題非常困難 ,查處問題更是難上加難。為什麼,就是官官相護結成的各種各樣的關係網。」 「作為一個地方的官員,要想改變這種狀況,只有利用他那點有限的權力, 運用共產黨曾經提倡的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法,來與共產黨內的腐敗作鬥爭。這就 是我在上台後,也是在四十個月任期內的主要工作。」 根據材料統計,從一九八六年八月到一九八八年的兩年時間內,開講評會三 十三次,與會的五萬人次,公開點名批評二百二十一個單位和二百一十七名機關干 部,其中處級幹部九十人次,查處各類經濟案件二百一十起,收繳非法收入五十八 萬餘元。講評會扶正祛邪,振奮了民心。一時之間,在全國引起強烈的反響。《人 民日報》、《中央電視台》等幾十家新聞單位作了連續報道,稱講評會使岳陽「氣 像一新」。 然而,人們對殷正高的期望超出了地位和權力的極限,或者說,人們的民主 意識的猛醒和殷的政治謀略的稚嫩,恰好給了早就看得不耐煩的人一個機會。 殷正高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自己怎麼監督自己呢?那不是是做做樣子罷了 。 在一次講評會上,殷收到一張條子: 殷市長: 你主持的講評會只搞下面的問題,不敢搞上面的問題,如你上司譚照華市長 ,據岳化總廠有人說,譚的兒子沒考上大學,是怎樣去中南工大讀書的,請問市長 ,這是不是問題?要不要揭露?如你不敢揭露,下次的講評會請不要再開了。 一幹部 22/4 這位「幹部」使用一種極不信任的態度,極刻薄的語言,向講評會挑戰了。 在岳陽,這種只拍蒼蠅不打老鼠的議論又何止「一幹部」?多少年來,人們見慣了 這樣那樣故作姿態的民主,這個黨和政府的一切宣言和許諾,都不過是陣風吹過。 什麼時候真正「認真」過呢?殷市長像捧著一團火?這樣的舉報他也不是第一次見 到聽到。 「我別無選擇。」殷坦然地說。 「你沒有考慮後果嗎?」 「當然考慮了,但是,我的確沒有想到省委會作出這樣的處理。」 「你以為中央不知道?不是有許多教授,幹部聯名寫信?前不久,聽說朱熔 基到岳陽,又有人向他反映,那又怎麼樣呢?」我提醒說。 他沒有出聲,我發現一絲不易覺察的痛苦從他的眼中飄過。 越是群眾擁護的,對於當權者來說就越危險,因而也就絕不能容忍。北京的 學生也好,教授也好,還有岳陽的殷正高,都沒有醒悟到這一點。越是書生氣就越 容易上當。這個黨的靈與肉脫胎於封建幫會,從龍頭老大到省、地、市,論資排輩 ,對號入座,都有嚴格的「幫歸幫法」,賢愚廉貪,小節而已,長幼尊卑,次第分 明,毫不含糊。用上得了檯面的話說,叫做「不能把個人置於組織之上」,而組織 ,在某種時候是某一個某人,而在另一種場合,則是一個抽像的圖騰。對某一級上 司的不敬和衝擊,就意味著你對組織的背叛。湖南省紀委的楊敏之書記一語道破天 機:「殷這個人有野心,很壞,居然敢把黨內的問題捅到社會上去。」 殷正高先生,你吃得透其中無窮的奧秘嗎? 四 第二天,我應陳亞先(「曹操與楊修」一劇作者)之邀,決定去夜遊南湖。恰 好殷正高與他也很熟,又是週末,難得一起相聚。亞先的兄長是南湖園藝場的園藝 師,我們就在他家面對南湖的院子裡喝酒聊天。可惜殷正高滴酒不沾,我和亞先在 「酒鬼」(「湖南名酒」)的熏陶下,一杯一杯,為曹操與楊修,這兩個聰明人的悲 劇命運唏噓歎息。 南湖是洞庭湖的內湖,雖無洞庭的浩渺,但山水相依,水環山繞,另有一種 秀麗。而湖邊水榭,屋舍飲煙,漁火點點,別有一番鄉野的古趣。此時晚風輕拂, 堤柳搖曳,南湖的波浪拍擊著岸邊的礁石,緩緩的節奏似為楊柳伴舞。輕柔恬靜, 相互應和,我忽然記起了唐人的名句:  「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髮多,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我們不是也微有醉意了嗎,要有一條船,此時,泛舟南湖,乘興夜遊,跳出 那是是非非,擺脫那名纏利鎖,不知東方之既白,做一番出世的逍遙,不也有一種 別樣的瀟灑? 我把這意思告訴亞先和昔日的市長,無不稱妙,後悔事先沒有想到,相約明 年重聚。此時夜蘭人靜,只好遙望朦朧的湖面,作一番悠然的神遊了。 告別的時候,園藝師和他的太太捧出一盆盆景,送到殷的面前:「殷市長, 這是一盆刺梅。要是以前我也不敢送,你也不會收。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這禮物送得太突然,弄得殷正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刺梅此時開得正艷 ,花不很大,色深紅,枝幹盤曲,蒼勁挺拔。開花的盆景我見得很少,這一株應該 說是盆景中的珍品。亞先站在一旁笑而不語。後來他說,他的嫂子是農村教師,夫 妻兩地分居。一九八六年,他們試著給園林局打了一份報告,轉給了殷市長,沒想 到很快就批了個「農轉非」的指標。這是殷正高在市長任上的政績之一,也是省市 紀檢部門審查他的問題的重點。查來查去,結果沒有發現其中一個「農轉非」的受 惠者與他有任何關係。 園藝師搶著說:「今年她被評為全市的模範教師。」 「哦。」殷這時才恍然大悟,「好,祝賀你。刺梅,開花又帶刺。我受了, 謝謝。」 另一位也是「農轉非」的事例,更讓人為之動情。 一天中午,殷正高去食堂打飯,(殷當時住在機關,吃在食堂)被一名青年婦 女攔住了。她在一個建築公司做臨時工,因工傷摔斷了左腿,丈夫經不起拖累離她 而去。她拖著一條假腿,一個孩子,生活無以為靠。去找建築公司,無人理睬,工 人們鼓勵她到政府去喊冤---。殷正高聽了她的哭訴,看了她的傷殘情況,讓她一個 星期後在去找他。一個星期後,市政府辦工室主任讓她去公安部門辦理她和孩子的 「農轉非」手續,並且還幫助她在建委借了點錢,在街上擺了個香煙糖果攤子,成 為自食其力的人。 說實話,在這個故事裡,殷正高做得並不是太多,不過是打幾個電話,批兩 個條子而已。每一個當官的,只要稍有一點同情心,都可以和殷一樣,為這個可憐 的女人做一樁善事。可是,這樣的官員卻少而又少。 殷正高捧這那盆刺梅,默默地走著。我們一路欣賞著南湖水光月色。我記起 了殷正高在哪裡說過的一句名言:有權在手的人,得民心真不難。 我一路想,我們現在的當權者,這些大權在手的人,為什麼不知道利用手中 的這份權力,去為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做一點並不需要他們花太多時間太多精神的 事,去得到那不太難得到的民心呢? 五 岳陽先後多次舉辦國際龍舟賽,賽場就設在南湖。殷是第一屆龍舟賽的總指 揮。今夜的月色,今夜的聚會,是否會觸動他的心事? 「明年龍舟節,回來看一看。」忽然,他說:「雙貓企業集團應該初具規模 了。」 「應該回來看看熱鬧。」亞先說,他的話總是那麼懸乎。我知道,這熱鬧的 背後一定另有文章。 「什麼熱鬧?」 殷和他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我很欽佩岳陽人的幽默,他們在語言上也有很 多令人叫絕的創造。例如,他們把「宰人」叫「殺黑」。岳陽人在同他不喜歡的當 局者的較量中,累出奇招,弄得當局不勝其頭痛,也是遠近聞名的。據說,他們「 殺黑」也是因人而異的,凡是當官的或以公費付帳的,他們下手極狠,毫不留情。 因為殺的是「黑」。你可以用「公」和「共」來吃、喝、玩、樂,大擺闊氣我為什 麼就不能從中宰一刀?此所謂你「黑吃」,我「吃黑」。「宰人」宰到普通老百姓 ,是謂不義道,而「殺黑」殺的是不義之財,在心理上沒有虛空。這一點見識,看 出岳陽人幾分「騷人墨客」的儒氣?還是洞庭湖裡「楊麼」義軍的俠氣?至少他們 不像「海派」「京派」那樣,久受商品經濟的熏染,在金錢面前,不分黑白,一律 通吃的殘忍。 亞先是道地的岳陽人,對此也頗有研究。他是不是替自己人辯白,倒很難說 ,不過,我同他下過幾次館子,都是自己付帳,果然收費公道,可見此言不虛。 然而,他說的「看看熱鬧」,是什麼意思呢? 一九九三年八月,正是岳陽第三屆龍舟勝會。到處是龍舟賽的橫幅標語,旗 幟和商品廣告,五顏六色。歌舞廳、夜總會、卡拉OK、桑拿浴、按摩廳,全都裝飾 一新,教你禁不住想進去瀟灑走一回。男士們拿著手提電話,在大街上邊走邊聊, 傲傲然一副大款的架式。女士們則別有煽情的新招,超短裙,露背坦胸,濃裝艷抹 ,爭奇鬥艷,劫持人們脆弱的想像。人慾橫流,紅塵滾滾,好一派歌舞昇平的盛世 。 在人山人海,車水馬龍喧囂出一派繁榮的巴陵大道,南湖大道上,報販們在 人群中扯開嗓子歡叫: 「看報看報,看《汨羅江沉不下第二個屈原》,報道殷市長的最新消息,看 報看報,岳陽的殷正高反腐敗反貪官被罷了官,五年前的殷正高事件再次暴光。看 報……」 中國人的幽默把歷史和現實一下子拉近了距離。當局者們在一本正經地紀念 兩千多年前那位憂國憂民的屈子沉江,而舉辦如此隆重的國際盛會。老百姓卻端出 這麼一位人物來湊熱鬧,豈不是一個莫大的諷刺。於是,以公安局、文化局、工商 局、政府辦等單位聯合組成的收繳《商匯報》的班子,四處出動。 「《商匯報》是一份公開合法的出版物,為什麼不准賣?」賣報的說,理直 氣壯。 「我都買了。你不是要錢嗎?」 然而,好像這份報紙是專衝著岳陽來的,在人山人海的南湖賽場的各個山坡 上,報販子們到處出沒,收不盡也買不完。 「看《商匯報》哪,看殷市長的最新消息。看『汨羅江沉不下第二個屈原」 ,看報看報——「看報哪,看第一屆龍舟節總指揮殷正高市長的最新消息,看報哪 ——」 他們,這些我們平常很少留意的人物,在這樣的場合,表現了一種可貴的品 質:是非清楚,愛憎分明,他們一點也不含糊。 彷彿專衝著當局來似的,正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殷市長罷官和岳陽民眾上街 四週年這一天,正趕上岳陽市人大會召開,一份載有「谷底的將軍」的《文學報》 ,大批湧進了岳陽市的大街小巷,送到了人民代表的面前。反映不算太遲鈍的市委 領導,趕忙採取緊急應變措施,一是在會上宣佈不准看這份報紙,一是派出城管大 隊到處收繳。 這一來,更是熱鬧非凡。 因為老百姓都知道,愈是當局不准看的東西就愈有看頭,愈是當局讓你看的 就愈沒有看頭。電影也好,書報也好,無一例外。於是,報販子們同城管隊的你追 我躲打游擊,有的就在大庭廣眾中同城管隊的磨牙論理。他們心裡踏實,這可不是 什麼黃色書刊,引得圍觀的群眾也爭相購買。而人民代表本來只買一份的,一聽有 殷市長的內幕新聞,現在偏要買兩份,留一份送人,讓朋友家人也分享「知」的樂 趣。 亞先最後說,你看吧,陰魂不散,年年龍舟節,年年有好戲。兩千年前的屈 原和今天的殷正高將以岳陽作舞台,合演一出亦莊亦諧的鬧劇。 劇作家果然別具慧眼。 以京劇《曹操與楊修》飲譽海內外的岳陽才子,一定可以從此中獲得靈感, 把歷史和現實聯綴起來。再獻給我們一齣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