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雞公院子」 ——日本侵華留在我家族史上的痛苦一頁 茉莉 我是在十四歲那年回老家鄉下時,才知道我們祖輩世代居住的院子被當地人 稱作「叫雞公院子」。 那一年,正是文革高潮,我的當中學教師的父親被紅衛兵掃地出門。父親的 胸口掛著大牌子:「國民黨殘渣餘孽」,因為他在蔣介石做校長的中央政治大學讀 書時曾加入過國民黨。作為「國民黨崽子」,我那時候失去了讀中學的權利,只能 跟著父親回到老家鄉下參加勞動改造。 在老家當地,我聽見別的村子裡的人全都叫我家那個院子叫「叫雞公院子」 。「叫雞公」在湖南話裡是打鳴的公雞,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的院子有這個奇怪的 名字,於是便回家問父親。沒想父親突然放下臉來,沉默不答。 很快我就從鄉親們的口中得知,「叫雞公」所指的是我的曾祖父。那一年, 日本侵略軍到達湘中地區,鐵蹄所及,生靈塗炭,荒土殘垣。當地人民凡能走得動 的,全都跑到大山裡去躲日本了。我的曾祖父因年老病弱,實在不能行動,只得留 在家裡。據說日本人特別討厭老年人,一個日本兵揚起手,一刀就把我的曾祖父的 頭砍下來。由於這種一刀人頭落地的殺人方法和我們當地人殺公雞的方式一樣,所 以人們為我那死去的曾祖父取個外號為「叫雞公」,我家的那個院子也被稱作「叫 雞公院子」。 這個名字蘊含著我們家族的深深的痛苦與恥辱,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華民 族性格中愚昧麻木的一面,即魯迅先生曾經批判過的「看客」心理,看別人怎樣被 殺頭,怎樣殺得乾淨利落。那時的我已經被失學、父親的「歷史反革命問題」及農 村艱難的生計壓得抬不起頭來,曾祖父的悲慘遭遇更在我心中留下恐怖屈辱的陰影 ,我再也沒有勇氣去詢問父親。 好多年之後我才明白,父親之所以不讓我知道這段家史,是因為他不願把他 曾經感受過的強烈的恐怖與恥辱傳給我們。但是,作為中國的知識分子,父親從來 都沒有意識到,他有義務讓子孫後代瞭解日寇屠殺中國老人的殘忍罪行,他還有權 利作為遇難者遺屬向日本索賠,討還公道。 直到我也成為「反革命」,被判刑坐牢又流亡海外時,我才知道海內外不斷 有民間的對日索賠運動。祖先的血依然在我的血管裡流淌,有好幾次,我衝動地想 要給我父親寫信,動員他參加大陸民間的對日索賠運動。但我的信終於沒寫,因為 我父親已經是一個七十五歲的患白內障的老人了。我希望我能在父親有生之年回去 ,請他敞開胸懷向我掀開家族史上痛苦的一頁。 時間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我們家鄉的那個院子依然被人稱作「叫雞公院子 」。值得欣慰的是,在慶祝抗日戰爭勝利五十週年之際,海內外一些勇敢的、不肯 遺忘的中國人不斷衝破阻撓,向日本提出索賠要求。只有讓侵略者付出代價,人類 才能停止自相殘殺。我等待這個運動,波瀾壯闊直到勝利。到那時候,「叫雞公院 子」這個名稱將不再是我們家族的恥辱,它將寫在侵略者的恥辱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