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節日 ——致朋友信 鄭義 北明 我們的朋友! 請原諒我們在這個節日裡使你沉重。 胡踐死了! 連日來,這句話使我們的心隱隱作痛。 大約半月前,忽然「亞洲觀察」打來電話,確證一個消息:胡踐是否死了? 我們只知道一個胡踐,蹲在山西大牢裡的那個大學教師胡踐。我們希望這僅僅是 誤傳。想與山西友人核實,又怕影響他們,遲遲拿不起電話。幾天之後,「中國人 權」和「亞洲觀察」通知我們:消息確實,胡踐死了! 他的情況,我們知之甚少,準確說來,只是一個極簡略的輪廓。太原工業大學講 師,入獄時三十九歲。八九民運參與甚遲,六四那天方和學生們一起成立「學生自 治會」,不像是政治的熱心者,似乎是屠殺激起的正義與血性。入獄之後,曾推開 看守衝出監所大門試圖逃跑。與警衛搶奪槍時,被看守和一群犯人(!)當場擒獲。 在內監衝門這種注定失敗的逃跑動作不過是一種自由的衝動。關押近一年之後,判 下來了:「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和「逃脫罪」,二罪合併,有期徒刑十年。一九九 三年九月,一份「緊急呼籲」輾轉寄到我們的案頭:「山西省因『八九民運』被判 刑的五個大學教師中,現身心都受到嚴重摧殘:胡踐精神失常、丁俊澤三次骨折現 患嚴重心臟病、葛湖右眼失明、王新龍、姚虎賢也身體虛弱。」這一群署名為「中 國良知」的人們向「國際社會和海外華人」呼籲「緊急行動起來」,「關注葛湖的 眼睛、丁俊澤的心臟、胡踐的神志!決不能讓他們因為有良知再進一步付出更慘重 的代價了!!!」我們隨即向各方面通報。《中國之春》以大量篇幅揭露了山西系 獄者的起訴書,法庭上的自我辯護及獄中迫害等情況。「中國人權」「亞洲觀察」 和「國際特赦」立即加緊了對山西政治犯的救援行動。全美學自聯和各民運組織也 做了力所能及的工作。北明為此給克林頓夫人寫了一封長信。西方各民主國家也多 次向中共當局表示關注。現在,排名在名單前面的丁俊澤與葛湖保外就醫了,而胡 踐卻死了。 我們心裡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負罪感,覺得胡踐的死與我們有關。由於我們離開大 陸之前久居山西,比旁人多瞭解一些情況,因此海外對山西的人道救援工作多由我 們協調和提供意見。如果我們力主在各種名單中把胡踐排在第一,恐怕早就出來了 。丁俊澤刑期幾乎是全國之冠,參加了一下遊行就是十二年。在獄中又連續三次骨 折,心臟病多次昏厥。葛湖右眼失明,恐累及左眼,且在法庭上在獄中堅貞不屈令 人感動。而胡踐情況不明,友人們說他老家是安徽,在山西無一親人,亦無人探監 。出於一種害怕連累他人之顧慮,我們從未試圖在山西建立一種哪怕是鬆散的地下 救援組織,一切全憑知情者的良知和自願。更無活動經費,每文錢都要送到系獄者 家屬手中。因此,我們很難派人專程到安徽去與胡踐家人聯繫。五年漫長的黑牢生 涯,我們不知他是怎麼渡過的。五年漫長的苦苦期待,也不知他的父母家人是怎樣 渡過的。總之,微弱的人道救援之光,從來沒有照到胡踐漫長的黑暗之中。現在事 實證明,胡踐是最應得到關懷的。但是沒有,終於四十四歲的壯盛之年囚死獄中。 如果顛倒過來,把胡踐放在首位,可能他會免於一死。但是,丁俊澤是否會死?葛 湖是否會雙目失明?我們不知道。我們心裡很亂。但有一點是明擺著的:胡踐死於 我們之手。我們不知道將來怎樣去面對他的親人! 到美三年,即便是為了援助國內同胞,我們也從未向任何人伸手要錢。更不用說 向那些對八九民運十分冷漠的「新」留學生。在電腦網絡裡有不少否定甚至詆毀八 九民運的言論,無所謂,言論自由。但自由到罵八九民運是「王八蛋傻×運動」, 你也就瞭解人性中最陰暗的一面,而無話可說了。胡踐之死,使我們對目下海外商 界學界中盛行的為中共當局歌功頌德之風深為痛憤。我們沒有心情同任何人辯論。 首要之務是給國內系獄者和六四死難屬更多一點關懷和溫暖。作為朋友,我們請求 你向胡踐的遺屬,向那些尚在獄中的良心犯,向那些剛剛出獄健康惡化急需救治的 真正的愛國者,向山西兩名目前尚在獄中(王新龍副教授,八年;姚虎賢講師,六年 )兩名急需治療的大學教師(丁俊澤副教授,十二年;葛湖講師,七年)伸出援手!我 們深知海外謀生之不易,錢不在多,三十五十,總是一份心意。我們深知目下要錢 不易,八九以來募捐不斷,加之民運內鬥,壞了信譽。但無論如何,還是請你慷慨 解囊,再給國內因六四而蒙難的同胞一點支援,一點溫暖。每人三十,就算我們只 有二三十個朋友,也是小小一筆錢,送回去頂不了大用,也算一點心意吧。總比沒 有強呀!於是我們向你致謝,感謝捐助! 總部設在紐約的「中國人權」是一個非政治組織,幾年來在人道捐助上做了許多 工作,信譽良好。把捐款寄到那裡是不會有問題的。(地址:Human Rights in Chi na 485 Fifth Ave。 New York, NY 10017-6104。支票抬頭:Human Right in Ch ina。請註明:「人道援助,聖誕捐款」。他們好根據捐款來決定使用方向。) 最後再說幾句胡踐。他的情況我們知之太少,甚至也沒有一張照片。除了判決書 上的,「中國人權」主席劉青近日還瞭解到一些:出身幹部家庭,其父三七年參加 革命。文革中從北京插隊到山西,後於山西上大學,執教。因不停上訴、抗議,在 獄中多次遭到毒打、禁閉,死於獄中醫院,死於絕食。據說當局不許家屬見屍體, 要強行火化。想必屍體上留有飽受虐待的痕跡。胡母不承認「精神失常」一說,認 為是監獄方面迫害胡踐製造的借口。還有,胡踐是八九政治犯中第一個囚死於監獄 的。 全部就這些了。 胡踐就這樣默默地死了。他化作了一片模糊的星光,在沉重的黑暗裡向我們遙遠 地凝望。因為看不清看不清,心裡就格外沉痛。 在即將結束這封信時,傳來魏京生再次判刑的消息。十五年加上十四年,真成了 具有中國特色的政治魔幻! 祝你和你的全家節日快樂! 鄭義 北明 一九九五年聖誕前夕於普林斯頓 如可能,請轉寄你的朋友 附:《山西省太原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一九九零年法刑初字第七十七號) 公訴人:太原市人民檢察院代檢察員李南明、江晨。 被告人:胡踐,男,三十九歲,漢族,大學文化程度。安徽省天長縣人。一九八 九年八月三日被逮捕。捕前系太原工業大學講師。住該校東院一樓一二四九號,現 在押。 辯護人:宋建中,太原市第一律師事務所律師。 上列被告人胡踐反革命宣傳煽動一案,太原市人民檢察院於一九九零年二月二十 一日提起公訴。在關押期間因脫逃,太原市人民檢察院又於四月二十四日提起公訴 。本院依法組成合議廳,由太原市人民檢察院代檢察員李南明、江晨出庭支持公訴 ,分別於一九九零年三月十二日和五月二十一日依法進行公開審理。現查明: 一九八九年在省城太原發生政治動亂期間,被告人胡踐與工業大學學生古波、郝 大勇、郭建明、蘇光榮、許建華等人先後在太原工業大學學生宿舍多次召開會議, 六月四日成立了非法組織,太原工業大學學生「自治會」並進行了分工。胡踐自任 秘書處負責人。並規定各負責人每天晚上要向被告人胡踐匯報當日的活動情況,不 准中途退出組織,要戰鬥到底。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我戒嚴部隊平息反革命暴亂的新聞播放後,被告人胡踐帶 領遊行,到太原火車站前,對不明真相的群眾進行反革命煽動演講。造謠說:「… …武裝到牙齒的軍隊對手無寸鐵的北京市民和同胞開火了,在機關鎗口面前,我們 的工人倒下了,我們的同學倒下了,我們的戰友和同胞倒下去了,天安門廣場血流 成河,現在可以說軍隊已經明目張膽地鎮壓人民了,包括善良的老人和無知的小孩 ,軍隊已經開槍了。數以千計的人倒下去了。」煽動說:「起來吧!同胞們,起來 吧,全太原,全山西,全中國人民,全體同胞站起來,反對血腥鎮壓,同李鵬政府 血戰到底!」等等。 一九八九年六月九日上午,被告人胡踐竄到太原重機廠門前進行煽動說:「在大 屠殺的血腥鎮壓下,成千的人死了,成萬的人倒下了……為什麼李鵬這一小撮無人 道的人統治十億人民的大國,為什麼要這一小撮人統治著?」並狂妄叫囂要「團結 起來、組織起來和他們進行戰鬥,如果工人起來,我們的世界將是怎樣一個世界! 」 一九八九年六月六日上午九時許,被告人胡踐在太原工業大學第三、四學生宿舍 樓前,鼓動學生報名參加所謂「宣傳隊」,聲稱要喚起民眾,號召人民組織起來, 繼承先烈遺志,放棄和平幻想和非暴力幻想等等。反革命氣焰十分囂張。一九九零 年四月一日上午十一時許,被告人胡踐以要水吃藥為名,乘看守幹部開門向其遞送 開水之機,將看守幹部推向一側,衝出監所大門外,當警衛戰士阻攔時,被告人胡 踐即撲過去搶警衛戰士的槍枝。警衛戰士與其搏鬥時被看守幹部及部分在押犯將其 抓獲。 上述事實,有證人證言、現場照片,太原市公安局對胡踐的錄音及被告人供述, 足以認定。 本廳評議認為:被告人胡踐在省城動亂期間大肆進行反革命宣傳煽動,在關押期 間又乘機逃跑。其行為構成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和逃脫罪(未遂)。認罪態度不好。故 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二百條第二項、第五十二條、第一百六十一 條、第二十條、第六十四條之規定,判決如下: 被告人胡踐犯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判處有期徒刑九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犯逃 脫罪(未遂),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六個月,決定執行有期徒刑十年,剝奪政治權利 三年。 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判決書的次日起限十日內寫出上訴狀及副本一式兩份,上 訴於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 太原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一廳 審判長 劉賀聲 審判員 趙文明 代審判員 陳端正 一九九零年六月十九日 書記員 王利生 (太原省太原市中級人民發源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