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河南) 安寧 安寧簡介:安寧,鄭州人,一九六八年生。原北京大學考古系學生,一九八六年 入學,一九九零年畢業。八九年,安寧是北京大學參加民主運動的學生骨幹,他從 始至終參加了天安門廣場的絕食過程。「六四」屠殺後的清洗運動中,安寧被北京 大學以參加動亂的骨幹為由,給予記過處分,不作工作安排,安寧回到鄭州後實際 上失業了。八九年以後,安寧與胡石根、康玉春、劉京生等人一起籌組了「中華進 步同盟」「自由工會」和「中國自由民主黨」。九二年六月,胡石根康玉春等數十 人在北京被捕,朋友們勸安寧逃出國或躲起來,安寧拒絕。九二年八月二十一日安 寧在鄭州被關押,隨後轉逮捕,九三年九月被鄭州中級法院以反革命罪起訴。但是 胡石根等人審判後,安寧仍被關押在看守所,沒有審判或解決的跡象,一關就是三 年多。看守所的居住、飲食和看管等條件,是監獄系統中最為惡劣的,囚徒們還被 迫干長達二十個小時的勞動。三年的看守所歲月,安寧健康受到嚴重傷害,已經脫 落牙齒五顆,身體十分消瘦,還有尿血現象。安寧的父母為了使兒子的問題早日解 決,到處托人幫忙。九五年十月,安寧被鄭州中級人民法院判刑五年,據聞近期將 押送洛陽服刑。為了逃脫看守所的惡劣環境,安寧沒有上訴。安寧在法庭辯護中, 主動承擔了所有責任,為同案的其他兩人進行了辯護。從安寧獄中所寫的文章和家 信可以看出,他具有堅定的理想、坦蕩的胸襟和堅毅高貴的品格。在當今的中國尤 其是人權民主運動,像安寧一樣的年輕人是極其需要和寶貴的,同時又是極為稀少 的。 一九九二年六月,我得知消息,北京出事了,我正在受到調查。朋友要我出逃。 至此,被捕入獄已是早晚的事,對我來講,此時出逃海外並非很難的事,我沒有聽 從朋友們的數次勸告,我留下了,我選擇了坐牢。現在看來,留下坐牢並非無可挑 剔之策,也許走了,可以保護更多的人,我盡了我最大的努力去保全朋友們,整夜 達旦的,十幾人輪番地審訊,我沒有開口,省廳、市局的領導來,我沒有開口;「 死刑台」、「八科二樓」的威脅面前,我沒有開口。但是,我保留的和交給朋友們 的東西相繼落在他們手中;從北京到廣州,關於我的口供和材料一批批到來,來到 我面前,我不得不開口了。我原先以為,坐牢只是把你往裡面一關,判你幾年,你 坐幾年。那太簡單了,坐就是了。我太幼稚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有種種辦法讓 你開口,我終於開口了,這是痛苦的,雖然都是先有別人的口供再有我的交代,我 不承擔出賣的責任,他們也說我交代的內容都是他們已掌握的,沒有新的東西,他 們對我不滿意,可畢竟,是我,而不是別人的交代,而在交代過程中,也難免有疏 忽之處。我永遠認為這是此生一大憾事,我永遠不能寬恕自己,如果還有下次,我 不會給他們一個字,假話也不說,真的,現在坐牢比八九年秦城難,在河南坐牢比 北京要難,我要說的只是,我至死不改變自己的信仰,我從來沒有放棄自己的人格 ,向他們投降,為了使中國能夠掙脫一切羈絆走上富強之路,為了使中國人活得更 像人——這些都是與我畢生追求的民主事業聯繫在一起的——我願意接受即將到來 的一切命運,包括死。出逃,可以與新老朋友們重新見面,憑我的過去和努力,我 相信會在海外的民主運動中,佔有一席之地,最起碼可以在海外做一個普通人,呼 吸著自由的空氣,過得比國內優裕得多;留下等待著我的訊問和坐牢。坐牢的滋味 沒有經過是難以體會的,最厲害的不是預審和監獄看守方面,那只是一時一刻,幾 時幾刻的事,最厲害的是監號中犯人的社會。那真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外界的 種種道德和觀念在這裡統統不見了。這裡的一切秩序都是靠暴力來維持的,有些號 裡講道理還勉強過得去,遇上不講道理的監號和號長那真是受不完的罪。肉體上毒 打和虐待,精神上每時每刻都擔驚受怕,處於高度緊張之中。這些並非監獄方面所 為,但監獄方面也靠這些來控制監號和犯人,這是很微妙的,提審我的幹部威脅我 說:「你要是惹惱了我老張,叫你一天都不會好過。」我很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朋 友們,我會堅持拚死咬牙地堅持,我不知道自己能夠堅持到什麼程度,因為關押了 一個多月,忍饑挨餓,我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但是我可以保證堅持到自己支持不 住的那一刻,如果最後我堅持不住了,我不求寬恕,希望你們明白我處在的是何種 境地,如果我堅持住了,你們應為我自豪。 自由和監牢,榮譽和痛苦,我選擇了後者,不是我不喜歡自由,不喜歡榮譽,不 喜歡舒適的生活,我選擇後者當然有我的理由,還有更重要的。 中國太大了,人太多了,相比之下,海外的民主力量顯得人少勢單,難以對國內 造成很大的影響。更何況我們的祖國是這樣一個封閉的國度,與外界的信息尤其是 政治信息是如此隔絕,所以真正起作用和最後起作用的必將是國內的民主力量。因 此,除非是萬不得已,我是不會離開我的祖國的,而我還心存這樣一點僥倖,相信 北京是因為別的事情出事的,相信不會牽涉更廣,當然,我錯了。 過去,多少次我們談起理想和信仰,信誓旦旦,現在是到了考驗的時候了,一開 始的時候,我們就說過,不怕坐牢,怕坐牢就不要干。我沒有忘記自己的話,總得 有人坐牢,如果一有問題就走人,甚至沒有問題也要走人,那還有誰會相信你們呢 ?誰會相信你們說的話呢?人們會認為你們的獻身精神是假的,人們會懷疑你們追 求的不是民主事業而是國外舒適富足的生活,現在已經有了一些不好的影響,我要 用自己的行動為我們這些人正名,我是北大精神教育出來的新一代北大人,不畏強 權,追求真理的科學精神,自由、平等的民主精神,以天下為己任的愛國主義,已 經銘刻在我的骨裡心中,將支持我的一生,我欣賞尼采的話:「我不能做知識的聖 哲,也要做知識的鬥士」。這是我的座右銘,「我們是一群最後的,然而卻是不死 的理想主義者。」(金觀濤先生話)「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失去了理想,失去 了理想主義,那就沒有什麼希望了。」(金觀濤先生語)我有知識份子的良心,我愛 吾師,但吾更愛真理。我深愛著養育我的祖國和人民,我要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去 證明這一切,我的一位老師曾感歎於我們這一代人的空虛,玩世不恭,缺乏理想主 義和獻身精神,我要對他說,這樣的人還是有的。 自由、平等、民主、人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能夠為此獻出一切的人是有 限的,有很多人同我們的想法一致,卻缺少勇氣。然而他們仍然保持著理想和希望 ,就是因為他們知道還有我們這些人在奮鬥,就是因為他們知道還有一些人如魏京 生、劉青、何求、任畹町、王軍濤、陳子明、劉剛,即便是坐牢受難也不放棄自己 的理想和追求,我們是他們信念的寄托,我們是良心的象徵,如果連我們也垮掉了 ,他們還有什麼指望呢?如果沒有他們,我們的成功是沒有指望的。需要有人扮演 受難者的角色,為了中國的民主事業,我願擔起受難者的角色,我不願自比被縛的 普羅米修斯,因為我不想做英雄,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做一些普通人應該做 的事情,可是在中國,做一個純粹的普通人就不容易,就要付出這樣的代價,不是 我高大,而是別人跪著,顯出我的高大。 作為一個全國性組織的負責人之一,幹了那麼多事,輕率地一走了之是不負責任 的。我有一群很好的弟兄姐妹,他們都有很好的工作與前途,然而他們卻甘願冒著 坐牢的危險,為中國的民主事業,為大眾的利益工作著,貢獻著自己的青春和金錢 ,他們都是心地高尚純潔的人,我愛他們,我捨不得離開他們。而且我走了,留下 他們會怎樣,我能安心嗎?他們會怎樣看我呢?進而會怎樣看待我們的事業呢?我 要作他們的表率,不是沒有先例的:開希在國內外的影響不是太好,不管這是不是 中共方面的輿論戰,確實有很多人以此來指摘運動的純潔性,我們不得不一遍遍地 鼓動唇舌去解釋這些可能有誇大之處,即便是真的,也應當明白,我們參加民主運 動不是為了某幾個人,而是為了國家、民族的利益,人民的利益,為了自由、民主 、人權等神聖的人類準則,運動的性質並不由某幾個人決定…… 我留下了,現在我已經坐牢了。在這裡沒有任何尊嚴可言,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但我無怨無悔,我想起當年捷克的反對派,當要他們選擇出國還是坐牢時,他們 說:「我選擇坐牢!」我欽佩他們的良心和勇氣,他們是我學習的好榜樣。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六日至九月二十七日 稿於鄭州市看守所南樓十九號 一九九二年十月二日至十月八日抄改於鄭州市看守所南樓十九號) 安寧信件摘錄 一九九三年四月七日信: ……我幾乎無法用言語向你們表達我的生活和心情,這樣的日子也許還很久,也 許沒有多久,我想這一切還是值得的,因為做一個人最寶貴的東西,我並沒有失去 ,但我在這裡也學會不少東西,瞭解了很多東西,我想這些閱歷對我今後在社會中 生存也是極有用的,我有時也設想出去之後的種種情景,我當然想出去,充滿熱情 地去生活。 一九九三年六月四日信:(註:六月三日市公安局向安寧下達「逮捕令」) 你們仍然對我在短期內恢復自由抱有希望,現在你們一定很失望,也很難過,對 於這種結果,我從一開始就有心理準備,並不感到意外,所以我的內心很平靜,也 很坦然……我最不放心的是媽媽,她的感情比較脆弱,千萬不要因為這事而生病, 我很好,你們盡可以放心,你們也一定要讓我放心……我也需要個人的事業和愛情 ,但是二十多年來所受的教育已經決定了我不可能僅為個人的事情苟苟營營,對一 些事情不可能視而不見,這已經是改變不了的了……擺在眼前的,是如何渡過這一 段時間的問題,我會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和學習,保重自己的身體,等到自由的那一 天,讓你們放心,讓所有關心我的朋友們放心……我還年輕,我從來沒有對未來失 去信心和希望。 一九九三年十月一日信: 我的事情還要再等一段,但也不可能太長了,畢竟已經一年多了。到時就能見面 了。關於律師問題,我以前講過,我的案子如何判,主要看上面精神,律師起的作 用本來就有限,只不過可以與家裡是通通信息,我希望律師能作為我在這裡的表現 的見證,這不是每一個律師都能做到的,他必須是能夠理解我的人……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四日信: ……這一段準備開庭,基本上不看書了,今後還要看,這是我在這裡能為未來做 的唯一的一件事,總有自由的一天的,我有一些想法,但也要等到那時才能實施, 那時的人和世界都不知會變成什麼模樣,還有些方面恐怕也由不得我,我會努力爭 取事業的成功和個人的幸福,我的生活態度從來都是嚴肅的,我從來都不會遊戲人 生,我們還有希望。」 一九九四年八月九日信: 我的法庭陳述主要闡述了行為的良好動機,我以為並不能算言辭激烈,在八九以 後的清查中,我是有些策略的,當時從長計議,心中很平靜,這次如果仍一味地策 略下去,自己心中過去,亦難使人信服,我不會接受人格的貶值。清查時,我的許 多老師寫小結時都堅持寫上自己真正的立場、觀點,當時並不太理解他們的行為, 現在理解了,我同樣無所畏懼,今後我仍要在朋友,師長們中間生活,我不能沒有 他們,歷史會記住你所做的一切,因此,我不準備在態度上有根本的改變。 ……開庭時我的陳述你們不必過於擔心,我知道自己應當如何去做,在開庭時我 想結局已定,如何陳述,我想不會影響很大,我盡力保持自己的形象,前後不一, 沒多大意義,自身價值也就失去了。 一九九五年一月五日信:(註:當時得知北京一案重判) 同樣一件事,總是有好壞兩方面,悲觀軟弱的人會覺得很悲慘,有思想的人卻能 看到它的意義,它的價值,我希望你們能多從好的一方面來看我的問題,我們一起 堅強地渡過這段艱難的歲月,我為你們驕傲。 我知道自己的閱歷很淺,思想難免有幼稚和脫離實際之處,但是我相信一切人類 美好的價值,相信思想對於人類、民族的重要性,大是大非上,我決不屈服,如果 背叛了靈魂,我的精神也將死去,我也簡直不知失去靈魂的肉體如何在世上存在, 也許別人能做到,可我辦不到,正如您所說,精神垮了,身體也會垮的,爸爸、媽 媽,還請你們原諒我,我愛你們。我等待著開庭,等待著新的開始,我做好了準備 。 一九九五年七月九日信: ……這裡的環境實在太差,我只想著快點開庭判下來立刻送去到新的環境中好好 看點書,在這裡,時間越長,耽誤的時間越多……關於法庭上的陳述,我當然是經 過考慮的,這不僅是我的思想的表露,不僅是出自良知,也可能關係到我的一生, 我會慎重對待的,我做這些事本來也不是逞一時之勇,匹夫之勇,所以你們也不必 過於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