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印象 曉 暉 曹長青 大江健三郎是繼川端康成之後第二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從而使 日本獲得各類「諾貝爾獎」的人數達到七人。瑞典皇家學院認為,所以這樣選擇, 是因為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以詩的力量,創造了一個想像的世界,在那裡,生命和 神秘凝聚成一幅當今人類困境的圖畫。」 幾個月前,在大江健三郎來紐約參加會議期間,我們採訪了他。他的文學成就, 瑞典皇家學院已有定論,因此我們多問了文學之外的問題。大江健三郎的「對人類 苦難的感受、獨立於政府並超越國家種族的思考、對日本國民性和知識分子的批判 」等三點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對人類苦難的感受 今年六十歲的大江在大學時代就以短篇小說《飼育》獲日本文學界最高獎之一的 「芥川獎」。但他早期作品如他同時代的作家三島由紀夫、安部公房一樣是寫實主 義的,而且多為寫「性」。他筆下的「性」沒有花前月下,纏綿悱惻,而是赤裸直 接,放蕩任性。評論家認為大江在心理傾向上有幼兒性格,他寫性,就像十歲的兒 童直指對方那個部位撒野一樣,毫無掩蓋地大暴露。例如他的再版達四十五次的《 性的人間》,開篇就是四男三女擠在一輛轎車中,其中一個女子全裸,相互調情挑 逗,毫無拘束地談論身體上的秘密。 使大江健三郎的寫作內容和風格發生巨大變化的是他婚後的第一個孩子,他是一 個畸形怪嬰。大江回憶道︰這個頭蓋骨大得像有兩個腦袋的嬰兒的出生,是我一生 的最大的危機。醫生說,如果不做手術,嬰兒會死亡;如果做手術,他仍會是大腦 殘障,人生將極為艱難。 大江無法做出決定。他說︰嬰兒躺在醫院,我卻跑到廣島去躲避,一度還要自殺 。這是令我羞愧的日子。在廣島醫院,一位醫生對我說,「原子輻射使成千上萬的 廣島居民視力受傷,身體出現各種疾病。第一次遇到原子彈爆炸,沒有人知道怎樣 治療原子輻射的疾病。但作為醫生,如果有病人正在痛苦,我們就必須嘗試去治療 ,即使看來我們毫無辦法。」聽到這些話,我感到巨大的羞愧,我的兒子正遭受痛 苦,他還不能表達,而我卻想逃避。我立即趕回東京,決定做手術,並盡我的所有 努力去治療兒子。兒子的殘障和廣島受害者的痛苦使人類在我的心中有了新的影像 ,它改變了我。 這個殘障孩子到了四歲仍不能表達交流。大江夫婦買了很多有各種鳥叫的錄音帶 給兒子聽,每種鳥叫聲後都有一句說明。大江每天給兒子聽鳥叫的錄音帶,整整堅 持了兩年,仍毫無效果。一天清晨,大江背著六歲的兒子到外面的小樹林,去聽那 裡的鳥叫。突然,大江聽到有人說「這是水鳥」。他很驚訝,因為樹林中沒有其他 人。再仔細聽,這聲音發自他的背上,是他的兒子發出來的! 「孩子不斷生病,每次他生病,等於全家生病,我們都要投入。每次幫他戰勝了 痛苦,我們覺得像比以前更昇華了一些。」大江回憶說。殘障兒子的痛苦,使大江 感受到整個人類的苦難。他的很多小說都是以殘障孩子為主題,探討人的痛苦,和 人類應承擔的責任。如小說《個人體驗》(A Personal Matter,也有人譯為《私事 》),全篇是寫這種體驗。 這種對人類痛苦的體驗,使他成為一個非常入世的作家。他積極參與各種反戰的 社會活動,同情和支持受難者。在南韓詩人金芝河因爭取民主而被關押時,大江為 此絕食抗議。在北京發生「六四」屠殺時,大江誓言站在爭取自由的中國作家一邊 。在一個月前,北京再次重判魏京生時,他與世界各國作家聯名抗議。一九九四年 十二月十日,大江在瑞典領取「諾貝爾文學獎」致詞時說,「我曾為韓國詩人爭取 政治自由而絕食,天安門事件以後的今天,我仍為那些失去表達自由的優秀的中國 作家們的命運擔憂。」 超越國家種族的思考 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大江健三郎拒絕了政府頒發的天皇「文化勳章」 ,此舉震驚了日本社會。天皇在當今日本仍是至高無上的象徵,「文化勳章」是很 多作家的夢想。但大江認為,天皇制是不民主的產物。而且天皇制應該為日本當年 的侵略戰爭負責。他曾對《紐約時報》記者這樣解釋︰「我所以拒絕文化勳章,因 為我不承認任何高於民主之上的權威和價值。」他認為,如果接受這種獎勵,等於 接受他所鄙棄的天皇等級制度。 大江的獨立性還表現在他思考問題的角度超越了國家和種族。當我們問他「德國 不僅承認戰爭罪行,並現在還每月向幾十萬猶太受害者發放補助金。而日本至今不 要說戰爭賠款,連那場戰爭是侵略性質都不承認,到底是什麼原因?」大江脫口而 出︰「這是因為日本還不是一個完全民主的國家。日本沒有嚴格遵循戰後在美國幫 助下制定的民主原則,如果日本嚴格地遵循那些原則的話,日本就實現了真正的民 主,事情就不會是這個樣子。在戰後五十年的今天,日本應該認真思考那究竟是一 場什麼性質的戰爭,必須再下一次決心,嚴格地遵守民主原則。日本必須為侵略中 國和亞洲其他國家認罪,承認戰爭錯誤。否則日本就將自己孤立於中國、韓國和菲 律賓等亞洲國家之外。」「日本應在憲法中體現出為侵略亞洲賠罪。禁止核武器。 日本應該不再發動戰爭,並在人類和國際社會的共同信任中生存。」 大江曾多次表達這種觀點。在接受我們採訪的當天晚上在紐約的日本人社區演講 會上,在隨後哈佛大學的演講中,他都譴責了日本當年對亞洲國家的侵略。他說, 他在美國發表的批評日本的演講內容,當天就被人傳真到東京,第二天就有人善意 地警告他要小心安全。而在他拒絕接受天皇「文化勳章」後,他的住處周圍聚集了 很多日本右翼分子,示威抗議他對天皇「不敬」。 當我們問道在日本有多少知識分子支持他這種做法和觀點時,他略顯激憤地說︰ 「沒有人支持我!」「我把戰後美國幫助建立的民主原則視為自己的生活準則。我 實在是對這種民主十分熱愛。我屬於少數派。」 瞭解日本情況的人知道大江確實是少數派。英國《經濟學人》雜誌曾在去年一月 號上專文探討日本的「新民族主義分子」。該文指出,「一九六八年川端康成領取 諾貝爾獎致詞時,使用的是日語,大談了中世紀日本神秘的『忍』的詩歌。而大江 健三郎在領獎時,則用的是夾雜著法語的英語,讚美了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 芬歷險記》和喬治·奧維爾。大江說,他感覺愛爾蘭詩人葉芝比他的同胞川端康成 離他更近。」「也許這意味著,東方主義的川端康成正讓位於世界主義的大江健三 郎。」但這篇專文用更多的篇幅指出,民族主義情緒在日本知識界越來越強烈。「 寫出六十多本探討國民性的日本歷史學家松下健一,公開宣稱,種稻穀的日本人形 成的是集體文化,而養動物的西方人形成的是個人主義。西方不能把他們的思想價 值強加給日本和其他亞洲國家。他的觀點使很多日本讀者得到感情上的滿足。」大 江正是在這種一片反西方的浪潮中獨樹一幟。 對國民性的批評態度 在一個天皇被視為「神」的國家,挑戰天皇制已是勇敢。而直言批評國民性和主 流知識分子,更需要膽識。川端康成當年領取諾貝爾獎致詞時的題目是「美麗的日 本和我」。當大江健三郎站在領獎的台上時,日本最大的電視台NHK做實況轉播,對 於那些想再聽一遍贊詞的日本人來說,大江的話如同一頭冷水,因為他的題目是「 噯昧的日本和我」。大江在批評了日本人的噯昧之後指出︰「日本的這種噯昧傾向 ,使這個國家侵略了亞洲,並導致了在政治、社會和文化上孤立於亞洲的其他國家 。……作為一個生活在當代日本,並對過去的痛苦歷史有著清晰記憶的我來說,讓 我像川端一樣說出『美麗的日本和我』的話,是辦不到的。」 大江對日本的國民性是持批評態度的。他在接受我們採訪之前曾接受日本《朝日 新聞》記者的採訪,他說︰「日本人是一個雖然祈禱卻基本上沒有信仰的民族,尤 其是今天。雖沒有信仰卻還要祈禱,居然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這就是日本的文明 。」 他說,「當西方人覺得我的東西難懂時,他們會要求我解釋。而日本人抱怨我的 東西難讀時,實際上是要否定我表達的東西。這個國家的文化是對困難敬而遠之的 文化。在日本,思考問題、表達出自己的思考、並參予對自己思考的評價的人越來 越少。」 當我們問他的思想和文學創作受東方文化影響大還是受西方文化影響大時,他說 ︰「從一九四五年後,日本的民主深受美國的影響。而我個人既深受美國民主的影 響,也深受美國文化的影響。當然我也受到中國魯迅的影響。」也許正是這樣的影 響,使大江的思想與日本主流想法總是不合拍。例如他並不認為日本作為單一的民 族和單一的文化有力於日本的強大。而他對憲法的看法,招致左翼和右翼兩派知識 人的攻擊。保守派認為,由美國盟軍給日本制定憲法是日本的恥辱。改革派也不信 任美式民主,覺得由美國人來制定日本的憲法,有被欺騙的感覺。闖進防衛廳切腹 自殺的三島由紀夫就是激烈反對美式憲法的代表性作家。大江與他們的觀點針鋒相 對,他說︰「我和三島由紀夫在文學和人生上走的是不同的路。三島最後的信息是 對現行憲法中的民主理念完全否定。而我正相反。我並不是說日本的憲法是非常完 美的,正如人生不完美一樣。但現在的憲法卻是最接近人的憲法。三島自殺了,但 我決計不自殺。在我那生來殘障的兒子艱難地與病魔搏鬥的時刻,我就立下原則, 我不論怎麼醜陋地死,都絕不會自殺。所以我寫出小說《個人的體驗》,寫了既不 殺死兒子,也不殺死自己,頑強地活下去的人物形象。我知道自己像一隻蟲子一樣 死去了,這個世界會一切如故地走下去。但人類的邪惡的繼續是令人痛苦的,我在 沒有對人類的邪惡做出表示的時候是不想死的。」 大江曾這樣總結他的文學和人生態度︰「我的文學作品與這五十年來日本的發展 有密切的關係。身為作家,我的基本態度就是誠懇率直地提出批評。」 對於為什麼他在獲得「諾貝爾獎」後宣佈要停止寫作小說,他解釋說︰我親身經 歷了日本戰後五十年的急劇變化,現在想把自己對日本和世界的體驗「思想化」的 願望很強烈。想一邊讀書學習,一邊找到別的表現方式。大江健三郎表示,他將在 一九九六年到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讀三、五年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