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不穩定性正名 (北京) 李曉平 大約十五年前,《中國青年報》刊登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做「為錢正名」。作者 年輕氣盛,直抒胸臆;豈料觸犯天條,引發軒然大波。不過也因此,留下一段耐人 尋昧的歷史故事。 今天,我為不穩定性正名,亦是有感而發,且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一、穩定性:從偏愛到崇拜 萬物何以能夠確定地存在?這是因為它們具有結構穩定性。從這個意義上,我們 可以恰如其分地說,沒有穩定性,就沒有世界。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理解幾千 年來,人類對穩定性的鍾情與偏愛,的確具有充分的緣由。像「穩如泰山」、「任 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等等對穩定性的禮讚,可以信手拈來。而當今世界,對穩 定的首肯與強調,更是不絕於耳,無庸贅述。 然而,不能不指出,就社會上的主流意見和流行看法而論,人們已經從對穩定性 的偏愛,滑向了對穩定性的崇拜。 所謂穩定性崇拜,就是麻痺了或喪失了對穩定性的批判意識,認為在任何情況下 ,穩定性總是好的,積極的,建設性的,是有百利而無一弊的。有人甚至認為,可 以不擇手段、不惜代價去求取穩定。享譽學界的塞繆爾·亨廷頓,他對穩定的關注 與推崇,是人所共知的。國內社會科學界與人文科學界,則幾乎眾口一辭地、無批 判地褒揚和突出穩定。說到政要人物,則無論中外,言必稱「世界穩定」、「亞洲 穩定」、「國家穩定」。鄧小平的「穩定壓倒一切」與江澤民的「始終把穩定作為 頭等大事來抓」,則更是把話說絕,達於顛峰。 我們不禁要問:穩定性作為負面因素起消極作用的可能,果真不存在嗎? 二、不穩定性:有百弊無一利? 與穩定性崇拜相伴生,是對不穩定性的歧視。即認為不穩定性在任何情形下,總 是不好的,消極的,是有百弊而無一利的。 在很多情況下,不穩定性惹人討厭,確在情理之中。不穩定的東西轉瞬即逝,無 從顯示其確定的性狀,著實讓人困惑;一個新結構剛剛成形,正有待維持和發展, 不穩定因素跑出來胡攪,起的是消極的甚至是破壞性作用;一個結構還有發展潛力 ,卻有人早早鼓搗著要讓其失穩,瓦解,要敲響其喪鐘,的確毫無積極性、建設性 可言。但是,如果因此而斷言,不穩定性只起負面作用象武警司令巴忠 那樣,完全 以否定的口吻來談論「不穩定的點明顯增多,不穩定的面有所擴大,不穩定的因素 更難把握」,那就失之偏頗了。 令人遺憾的是,看不到不穩定性可以具有非常積極的正面作用的人,佔了壓倒多 數。現在的中國,有二千多種報紙,一千多座電台,一千多座電視台和一千多座有 線電視台。試問,在這五千多家之中,究竟有幾家聲稱過不穩定性有弊也有利?究 竟有幾家聲稱過不穩定性同穩定性一樣,也具有基本的建設性作用?又敢問丁關根 先生,您說句實話,你是否也壓根兒沒聽說過,不穩定性可以具有革命性、創造性 作用?至於一般的社會心態,也往往是見了不穩,愁上心頭(見冤家對頭不穩時,則 生出竊喜)。此外,還經常發生把板子錯打到「不穩」頭上的事。如所謂「無農不穩 」。無農該不活。不是穩不穩的事了。 由此可見,公正地、客觀地看待不穩定性,消除對不穩定性的歧視,已經刻不容 緩。 三、一種新的聲音 在如何看待穩定性與不穩定性問題上,自然科學界並未免俗、脫俗。長期以來, 在自然科學家中間流行的,是與社會上相同或相近的經典看法和傳統觀念。即穩定 性是完全積極的正面因素,不穩定性則完全是消極的負面因素。只是到了本世紀下 半葉,當科學家把研究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世界的演化,投向結構的產生與複雜性的 遞增,並相繼創立各種自組織理論時,才開始出現了關於穩定性、不穩定性的新見 解。我相信,雖然這種代表現代科學新觀念的聲音是平和的,但它對全社會(少數熟 悉自組織理論的人例外)都將是一種振聾發聵的聲音,一種給人以巨大啟迪的聲音, 一種撥亂反正的聲音。 1、對不穩定性作價值中立認可 與傳統的對不穩定性的全盤貶義理解不同,現代科學以平和的心態,按本來面目 在看待普遍存在的不穩定性。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比利時科學家I·普利高津說: 「在五十年前,誰會相信大多數、或許所有的基本粒子都是不穩定的?」「今天, 只要我們放眼一望,就會發現演變、多樣化和不穩定性。」菲爾茲獎獲得者,法國 數學家勒內·托姆說:「無數現象都會隨著初始對稱性的消失,在宏觀上呈現出來 某種類型的不穩定性。」 2、不穩定性與穩定性同起正面或負面作用 渾沌,是世界上普遍存在的一種現象。它是結構穩定性與軌道不穩定性的奇特統 一體。這裡,如果再將穩定性視作可取,不穩定性視作不可取,就是活生生地閹割 了渾沌。於是,當渾沌起破壞性作用時,二者都得打板子;當渾沌起建設性作用時 ,二者都得被褒獎。前者如心臟的渾沌----該詛咒的心室纖維性顫動,後者如健康 人的腦波,幸運地呈渾沌狀,而癲癇病患者的腦電波卻近似地呈週期狀。 3、不穩定性獨具的建設性作用 自組織論告訴我們,系統演化的基本模式為: 熱平衡態--→平衡態失穩--→低級有序態--→低級態失穩--→高級有序態--→高 級有序態失穩--→更高級有序態--→…… I·普利高津指出,系統「在一定條件下失去穩定的可能性,打開了通向可以導致 內部差別和複雜行為的轉變現象的道路。」 M·艾根說:「具有某種優勢的進化的出現和一種不穩定性相符合。」 H·哈肯將不穩定性作為他創立的當代協同學的三條基本原理之一,他把演化看成 是系統經由一系列不穩定性,一再形成宏觀模式的過程。 各位自組織理論大師,不謀而合地對不穩定性的獨特正面作用加以首肯,不僅有 力地否定了不穩定性只起負面作用的傳統觀念,而且,我們可以從中得到一個毫不 誇張的結論,沒有不穩定性,就沒有進化。 在複雜系統發生質變,也就是出現新結構取代舊結構的突變過程中,只有舊狀態 或舊結構失穩,系統才能經由躍遷的方式,即經由一系列不穩定的中間態的方式, 進入一個新的穩定有序態。在這個過程中,舊結構的穩定性是一種消極因素和保守 力量,種種維護舊結構的舉措,不僅不是建設性的,而且是扼殺生機和希望的,是 逆進化大方向的。在這個過程中,不穩定性則起了一種揚棄舊結構、激發和導向新 結構的獨特的建設性作用。當然,在這個過程的終端,新狀態或新結構產生之後, 穩定性就重又發揮新一輪的保存、延續、發展新結構的建設性作用。 四、聊說「穩定壓倒一切」 在我們對新的聲音了悟於心之後,不妨對「穩定壓倒一切」聊加評說。 鄧小平提出並再三強調「穩定壓倒一切」,表明在他心中,「穩定」已很成問題 。快穩不住了的深刻危機感已令最高決策層朝思夕慮,寢食難安,當屬合理推測。 問題是,面對失穩的進襲,究竟是悉心維護原結構之穩定,還是因勢利導,借不 穩定性而創建新的高級有序態?我認為,關鍵要看中國社會結構是否還有可供社會 發展的較大容量。如果能夠通過原結構的「自我完善」,容納愈益豐富且質量不斷 提高的社會生活,則強調結構穩定乃為正著,強調過了頭,亦是情有可原。如果原 結構大體潛力挖盡,且畸變後果日益突兀,則唯有進入結構取代的突變分叉過程, 才是上策。在這個過程中,原結構的局部乃至整體失穩是正常現象,一定程度的動 蕩、脫序、失控乃題中應有之義。而在不穩定的陣痛之中,有可能形成新的、穩定 的、更高級的有序結構。 在我看來,中國社會原結構的自我完善,已然不可能。而且,社會已經部分進入 結構取代的質變過程之中。社會結構可分為經濟結構、政治結構和文化結構三個子 結構。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計劃經濟的原經濟結構自八十年代初局部失穩,到現在 已經整體失穩並局部瓦解,市場經濟的新經濟結構正在艱難地構築。雖然還戴著一 頂「社會主義」舊帽子,顯得渾身不自在,但畢竟在經濟囹圄,已經開始了很有希 望的結構取代。在政治領域和文化領域,經過十多年的被迫「自我完善」,毛時代 極權主義的政治結構,成了現在準極權主義的政治結構;毛時代獨霸文化之文化結 構,成了現在黨領文化之文化結構。不抱偏見的人看得很清楚,由於外有國際民主 社會強烈的示範效應和世界民主化潮流巨大的震撼力量,內臨民眾權利意識的萌動 ,社會多元化程度的提升和自由民主化推動力量的崛起,這兩個子結構已經無潛可 挖,明顯失穩。這時,明智的戰略選擇是,隨著經濟轉向市場經濟的突變過程之深 化,從速開啟從一黨專制走向憲政民主,黨領文化走向多元文化的結構取代過程, 以便整個社會能在世紀之交躍上一個新台階,即從計劃經濟----一黨專制----黨領 文化之舊穩態,經由不可逾越的若幹不穩定中間態,躍向市場經濟----憲政民主-- --多元文化之新穩態。我們相信,這一躍遷符自人類社會出現以來的文明進化大方 向。 然而,在中國社會結構面臨根本變革的歷史關頭,鄧小平自恃經濟粗放型增長尚 有勢頭,瞿然奮呼「穩定壓倒一切」,希冀能穩住一黨專制的政治結構和黨領文化 的文化結構,以及穩住經濟結構中「公有制為主體」這塊社會主義胎記,從而穩住 專制權力和既得利益。這種與進化浪潮作殊死一搏的做法,不僅是徒勞的,而且已 經帶來並正在帶來雙重負面效應。一方面,破壞性致亂因素在滋生和蓄積,已經到 了內囊盡上的嚴重程度:權力機構通體腐敗,社會制度性不公極為嚴重,社會風氣 日趨衰敗,以不公還治不公之反社會勢力膨脹與氾濫,生態環境日益惡化。另一方 面,建設性進化因素被壓抑和消解,其積聚與成長甚為不易:私有產權無法律保護 ,私有經濟仍遭歧視,私有制潛行被阻扼;人大、政協要求切實加大執法監督力度 的呼聲受到抨擊與壓制;敢於據實報導,從而「不利於穩定」的官辦報紙,如《北 京青年報》,被施以外科手術式打擊;民間發出的持不同政見的獨立聲音,則一概 招致警察的光顧;民間獨立傳媒仍被無情禁絕;良心犯、言論犯仍被不斷製造出來 ;民間結社、組黨之嘗試被堅決消滅在萌動狀態,並責於駭人聽聞的重刑。一句話 ,代表未來的新結構的要素,被當局盡其所能地加以控制與摧折。 「穩定壓倒一切」所造成的負面效應的積累,往好裡說,將使被強行推遲的結構 取代過程終於發生時,社會要付出額外的高昂代價。社會脫序行為之頻度、烈度將 提高,社會動盪將加劇,社會動亂將更可能出現,人民將承受額外的痛苦,作出額 外的犧牲。往壞裡說,將使結構取代成為不可能,而結構崩潰之危險卻日益增大和 臨近,最後是沒落、衰朽的政權既內鬥劇烈,也與社會力量發生激烈的正面衝突, 從而出現社會大失控,大動亂,重蹈幾千年王朝盛衰的歷史覆轍。而在內戰的廢墟 上站立起來,直接走向憲政民主,這種可能性太小。 「穩定壓倒一切」,智乎?愚乎? 五、革故鼎新實現飛躍 中國的經濟結構,已經處在突變之中。中國的政治結構和文化結構已然無可挽回 地失穩。而不穩定性的建設性作用,就在於提供了革故鼎新的重要契機,開通了走 向新的更高有序穩態的道路。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東西「壓倒一切」,那麼,目前壓倒一切的應是:承認失穩 ,正視失穩;把最基本的東西搞對頭;進行緊迫而精心的和平演變方略擬定和制度 創新設計;有膽有識地付諸實施,革故鼎新,實現飛躍,建立起市場經濟----憲政 民主----多元文化這一中國大陸史上嶄新的穩定有序結構。 中國進化的命運握在中國人自己手裡。與已經勝利實現飛躍的前東歐、蘇聯各國 相比,我們落在後面,差距還不小。中國共產黨內尚無戈爾巴喬夫、葉利欽式人物 大膽露頭,這是落後。中國尚無團結工會式工人組織橫空出世,這是落後。而中國 既十分缺少哈維爾式的持不同政見者,卻又不時見到深懷幕僚情結者貶低人權運動 ,把基點定在與現政權謀求合作上,這就更落後了。 因此,中國現在的革故鼎新,第一步是要把最基本的東西搞對頭。這一步極具建 設性。它是避免結構崩潰的社會大混亂,使結構取代的飛躍過程得以開始的出發點 。而一切比當局更有見地的治國方略的提出,也將以此為前提。 這裡提出幾條最基本的東西。 1、對已經走到盡頭的專制統治結構,不能再補台,而應拆台,將其和平演變成民 主政治結構。 2、對尚在台上的專制統治者,應以批判、施壓為基本點。不排斥對話。通過對話 可推進我們的理念,也可適當地規勸、調教對方。 3、用和平共處、既競爭又合作的權利----責任意識,取代你死我活、只斗不合的 權力----依附意識。 4、用平等人權取代等級特權作為社會規範的核心理念。 5、民間和黨內的自由、民主力量實現溝通,尋求合作,並率先垂范,勇敢爭取和 行使個人自由權利,為全社會樹立新的行為模式。國內首先是行使站出來說真話, 發出獨立聲音,亮明目標,宣達和傳播新理念的權利;國外是爭取和行使回國的權 利。 6、根據中國國情,中國歷來是一個頭重腳輕的社會,且執政者對真正政治變革總 是極力抵制,萬般無奈時也很不樂意實施。因此,民間和黨內的民主進步力量,不 僅應當是中國社會制度根本變革的推動力量,而且應當是這一歷史進程的主導力量 。同時,中國的民主化進程應以喚醒公民意識,鼓勵和幫助民眾爭取和捍衛自身基 本人權,倡導民間多元化力量,根據社會正義和社會公正原則,依法或依法理自主 行事,逐步培育具有獨立人格的社會對政府的制衡力量為主要著力點和長期、根本 的宗旨。此外,可以考慮提出和推動實行地方自治,肯定和支持人大、政協的自發 議會化傾向,司法機構的自發獨立化傾向,軍隊的自發國家化傾向等等。 把最基本的東西搞對頭之後,再加上中國持不同政見者的人格、意志力量和獻身 精神,中國就有了一個有望成氣候的新的吸引子:未來的目標加現在為之踏實地、 負責任地奮鬥的人。中國的各路英才被這個吸引子所吸引,將會貢獻出他們早有所 思的治國之策;中國的普通公眾被這個吸引子所吸引,將會聚合起臨界數量的人群 ,迫使已經失穩的舊吸引子遜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