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世紀之交 --個人經驗與思考的陳述(二十四) 胡平 222、是對文革的最早抵制嗎? 現在,有些人把六六年底這次「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事件稱為對文化革命的最 早抵制和反抗,並視為十年之後那場「四五」天安門運動的先聲。我以為這種評價 過於牽強,至少是失之籠統。 且以「聯動」為例。不錯,「聯動」公開提出了反對中央文革的口號;然而問題 在於,他們反對的內容是什麼,依據的理由是什麼,堅持的主張又是什麼。譬如說 ,「聯動」反對中央文革批判「對聯」,繼續堅持極端的出身歧視,這莫非也算是 對文革極左路線的「覺醒」?「聯動」聲稱他們「反對亂揪亂鬥老幹部」,然而正 是這些人自己,最早投入批《海瑞罷官》、批彭德懷、批《三家村》、批前北京市 委、批彭羅陸楊反黨黑幫的鬥爭;爾後,又最早揪斗校領導、批判工作組、砸爛「 三胡一王」(胡耀邦、胡啟立、胡克實、王偉)的修正主義團中央。可見,在所謂「 亂揪亂鬥老幹部」這一點上,「聯動」和他們所反對的中央文革與造反派們相比, 充其量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聯動」保護他們心目中的革命老幹部,其邏輯仍是 把這些老幹部視為神聖不可侵犯,因此,他們仍然把群眾批評這些老幹部的行為認 定是「右派翻天」,是「階級報復」;在保護一批當權派的同時又力主壓制一大批 群眾。顯然,這樣的「保護」並不比對方的「造反」更高明。 「聯動」因其先前的種種暴行而招致一般群眾的反感。可是,我們必須看到,當 中央下令打擊「聯動」時,它主要不是針對「聯動」犯下的不法暴行,而是針對「 聯動」提出的反中央文革的政治觀點;因此它同樣具有以權力壓制思想的性質即政 治迫害的性質。問題是,在當時,人們普遍地缺乏言論自由的概念。我們不懂得在 言論與行動之間作出嚴格的區分,不懂得採取那種「我堅決反對你的觀點,但我誓 死捍衛你說這話的權利」的立場。相反,連許多受壓制的群眾也以為,只有依仗最 高當局的權力,從政治上打倒對方,自己的安全才有保證。這就導致了今天你支持 中央壓我,明天我支持中央壓你的反覆循環。在這種反覆循環的過程中,基本人權 一再遭受踐踏,絕對權力則左右逢源不斷強化。如此說來,等到最後,我們終於發 現我們非但沒有得到我們希求的民主,而是得到了更嚴酷更全面的專制,那又有什 麼可奇怪的呢? 223、「打倒李井泉!」「打倒劉少奇!」 伴隨著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鬥爭的深入,造反派對各級領導的攻擊迅速的升級 。 六六年十一月十三日,在成都市人民南路廣場舉行了一場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 的群眾大會。在主席台上,既有西南局、省市委的負責人,又有一大批群眾組織的 領袖。會開到一半,紅衛兵成都部隊(簡稱紅成)所屬的川大支隊和川大八二六戰鬥 團的頭頭們就和紅成的其它頭頭們發生了爭執,八二六一派宣佈造大會的反,並率 先喊出了「打倒李井泉,解放大西南」的口號。大會在混亂中草草收場。接下來的 幾天,成都市街頭出現了很多大字報。八二六指責紅成總部犯了右傾的錯誤,紅成 方面則指責八二六是極左派。圍繞著「打倒李井泉,解放大西南」這個口號,兩派 展開了激烈的爭辯。本來,紅成也主張對李井泉在前階段執行反動路線的錯誤進行 批判,他們只是不贊成貿然提出「打倒」的口號。至於「解放大西南」這個口號, 反對者說大西南已經解放了十七年,因此現在再提「解放」就是錯誤的。支持者聲 稱大西南在李井泉的控制下,已經成了「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這是在 照搬毛澤東批判前北京市委講過的話),因此必須再次解放。這場爭論並沒有持續很 久,很快地,紅成方面也有人喊出了「打倒李井泉」的口號。 我沒有參加這次大會。事後觀看兩派的大字報,一時間也無法確定哪一方更有道 理。不過我對於李井泉們是沒有好感的。我認為他們應當為前階段血統論的猖獗負 責,因為據說在八月底北京中學生紅衛兵南下串連鼓吹「對聯」時,曾經得到西南 局省市委領導人的熱情接待和支持。我想,像李井泉這樣的高級幹部,難道會真的 看不出「對聯」的錯誤嗎?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深夜,幾位同學回到學校,告訴了大家一個驚人的消息。他們 剛剛參加了一場在市體育館召開的造反派的集會。會上,一位首都三司的紅衛兵悲 憤交加,點名批判劉少奇。和許多同學一樣,我對這件事並不感到很意外。雖說到 目前為止,毛澤東《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還沒有在官方報刊上正式發表,但是, 略有頭腦者都不難確認這張大字報的真實性:既然那些四處傳抄這張大字報的人都 沒有受到追究,既然那些引用這張大字報的觀點和詞句對當權派展開猛烈攻擊的人 都受到了中央的鼓勵,那麼這張大字報的真實性也就不證自明瞭,市面上早就貼出 清華井崗山寫的揪出政治扒手王光美的大字報,單單是那醒目的標題就會讓人想起 劉少奇。如果說在八一八毛澤東首次接見紅衛兵時,劉少奇排名順序的後移尚未引 起我們的注意,如果說在十一國慶的報紙上沒有像往常一樣登出劉主席的照片還沒 有引起人們廣泛的猜想,那麼到了現在,幾乎人人都感覺到劉少奇「出了問題」。 只不過在公開場合,我還沒見到有人直接點出劉少奇的名字。如今聽到了這位清華 井崗山紅衛兵的點名批判,對我們來說,那只好比是說破了一個大家早已猜到的謎 底。 第二天,第三天,校園內外都沒有什麼異樣的動靜。知情的同學紛紛議論此事, 但沒有人刷大標語寫大字報。至少是在我所瞭解的範圍內。又過了幾天,我們終於 在街頭上見到了一份北京動態,清華井崗山兵團在蒯大富率領下舉行了一場大示威 大遊行,高呼和張貼「打倒劉少奇」、「打倒鄧小平」的口號。緊接著,成都的一 些造反派也貼出了同樣的口號;沒過多久,打倒劉鄧的口號已經貼滿了成都的大街 小巷。或許有人驚詫不解,不過我不曾見到有誰貼出反對的大字報或提出相反的口 號。倒是有一份新的北京動態,講的是全國勞動模範、一年前被劉少奇光榮接見握 手拍照的陶糞工人時傳祥,帶領著他領導的捍衛毛澤東思想戰鬥團一干人馬,坐著 一輛輛大卡車遊行,高呼「保衛劉主席」、「打倒毛主席」。這次活動隨即被說成 是「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反革命逆流」,有中央文革首長講話,稱時傳祥是工賊 ,糞霸,是現行反革命。 224、幕前幕後 其實,直到「打倒劉鄧」的口號響遍全國之際,官方報刊上也沒有登出任何公開 點名批判劉鄧的文章,甚至於也還沒有出現諸如「黨內最大的走資派」或「中國的 赫魯曉夫」一類的代名詞。可是,造反派們個個都相信「打倒劉鄧」的口號是正確 的;而這裡的所謂正確,不是別的,那就是相信這個口號一定能得到中央的肯定和 支持。人們有此信心當然不是沒有根據的。根據就是中央對反劉鄧活動的默許,包 括對毛澤東那張大字報的默認。清華井崗山發動的打倒劉鄧的大遊行能夠在黨中央 、毛主席的所在地大張旗鼓、堂而皇之地進行,這本身就是一種明確的暗示;它以 間接的方式告訴人們,打倒劉鄧的行動,中央是支持的,甚至是鼓勵的,最起碼也 是允許的。在這次大遊行之後,中央文革的江青、姚文元親赴清華,對井崗山兵團 讚許有加,雖然對打倒劉鄧一事絕口不提,但它透露的訊息卻是明白無誤的。既然 如此,我們還有什麼可擔心、可猶疑的呢? 現在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文革中打倒劉鄧的行動,好比一場雙簧表演:群眾在 前台,中央在後台。根據蒯大富後來的交代,六六年十二月十八日,張春橋在中南 海單獨召見蒯大富面授機宜,講到要對「黨內那一兩個提出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人 」「痛打落水狗」,「不要半途而廢……」由此才引出了一周後的打倒劉鄧的大游 行。當時我們自然不知道有過這樣一次秘密會談,我們可以說被蒙在鼓裡。不過, 倘若我們因此便斷言這次全國性的反劉鄧行動無非是中央文革個別人玩弄陰謀的產 物,廣大群眾無非是「受了蒙蔽」,那卻不盡然。因為廣大群眾本來就宣誓要無限 忠於毛主席黨中央,因此,不論是他們先做出一件他們自以為符合中央意圖的事情 而後得到中央的肯定,抑或是他們先獲得中央的某種指示而後採取相應的行動,他 們都同樣會認為那是出於他們自己的意願。你可以批評說,在這次打倒劉鄧行動中 ,造反派只不過是充當了中央文革的工具,可是,當時的造反派難道不正以能夠充 當中央文革的工具而為榮嗎? 更重要的一點是,打倒劉鄧口號的提出,確實得到了許多群眾的真心擁護。儘管 說在此之前,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鬥爭已經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前階段遭受壓 制的群眾已經陸續得到解放,執行過反動路線的各級領導--包括劉鄧--也都紛紛認 錯檢討,因此,我和周圍的人們一樣,原先並未料到對劉鄧的攻擊還會升級;不過 一旦這種攻擊迅速的升級,我仍然覺得很高興。那些先前挨過整或造過反的成年人 們更是興奮異常。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們,就算當權派在上面的壓力下向挨過整的群 眾認了錯或者是表示虛心接受群眾的批評意見,但只要他們還繼續當權,他們就很 容易尋機報復,秋後算帳;因此這些群眾還是會感到壓抑和不安全。當初譚力夫就 講過「共產黨的幹部犯錯誤,你們高興什麼?」威脅之意,幾乎不加掩飾。當時, 一般人既缺乏權力制衡的概念,現實權力結構又不具有權力制衡的機制;群眾和當 權派的衝突很難擺脫「要麼全贏,要麼全輸」的格局。一般人對領導要麼逆來順受 ,不敢提意見;要麼一反到底,必欲把對方趕下台而後安。文革中批當權派運動的 升級,除了中央的支持鼓勵外,大約也和人們一旦捲入漩渦,便會情不自禁地將之 推向極端的既定態勢有關。雖然在造反之初,絕大多數人肯定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 一點。 這次打倒劉鄧運動的興起,當然和中央的暗示誘導分不開,但那並不等於說廣大 群眾的行為純粹是揣摩上意、心領神會的聞風而動。這就和幾天後的打倒陶鑄的行 動很不相同。六七年一月初,中央文革在接見首都造反派學生領袖時公開點名批判 陶鑄,會後造反派馬上就喊出打倒陶鑄的口號;緊接著,成都市街頭也刷出了打倒 陶鑄的標語。我頗感意外,因為我對陶鑄毫無惡感。前些時候讀五花八門的首長講 話,其中也有身為中央文革小組顧問陶鑄的幾段講話。他說要砸爛各種束縛群眾的 舊框框,我很是贊同。現在,陶鑄被扣上「資產階級保皇派」的罪名,可是我分明 記得,陶鑄曾經宣稱,除了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之外,其餘的人都可以懷疑。新貼出 的北京動態引述了毛澤東的話,說陶鑄這個人不老實,還揭發陶鑄在《人民日報》 刊出的照片上搞了「換頭術」(把陳毅的頭像換成鄧小平的頭像);但這些材料仍不 足以使我對陶鑄產生反感。看來別人的反應也和我差不多。打倒陶鑄的行動,是在 中央明確表態後才展開的,然而一般群眾的 參與並不那麼踴躍;打倒劉鄧的行動, 群眾充其量只得到了中央的某種暗示,但是大家的投入卻相當積極。原因很簡單, 劉鄧推行反動路線確實激起了廣泛的不滿。 225、造反派與保守派 文革進入現階段,群眾中的派別分化已經略具雛形。繼學校與文化單位之後,黨 政機關、工廠企業,乃至於街道轄區,最後還有廣大農村,都出現了各種群眾組織 ,也出現了一些跨單位的、全市性規模的組織。幾乎每一個單位內部都分成對立的 兩派。人們把其中的一派稱為造反派,把另一派稱為保守派。不過兩者的界線卻並 不截然分明。 首先,在文革中,沒有一派群眾肯自己承認自己是保守派。在中共辭典裡,「保 守」一向是貶義詞。誰承認自己保守,就等於承認自己錯了,所以自然不會有人主 動認這個賬。保守派的帽子照例是由對立派扣上的,而被扣的一方則照例不承認。 有趣的是,被扣上保守派帽子的一方通常並不以相同的帽子回敬對方。這說不定倒 是一種鑒別保守派的辦法。有時候,中央要直接表態,裁定誰是造反派誰是保守派 ;但中央的標準顯然不一貫。照理說,保原黨委一把手的一般都被稱作保守派,但 是所謂北京三軍無革派,由於他們保的吳法憲、邱會作和李作鵬得到林彪的強力支 持,因此又被封為響噹噹的革命派(即造反派);廣西保韋國清的聯指派也不被中央 視為保守組織,只是造反派仍稱之為保守派。 導致兩派界線不清的另一個原因是,有些派別在不同的階段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或者說在不同的階段,其存在顯示出不同的意義。例如北京的老紅衛兵,他們最早 反對校領導,反對工作組,應該算作造反派;後來被指控執行了反動路線,又被視 為保守派。這與其說是老紅衛兵的行為本身發生了變化,不如說是人們對其評價重 點從一個側面轉到另一個側面。起初,人們肯定它倡導「造反有理」;後來,人們 批評它推行血統論。其實老紅衛兵從一開始就是兩者並舉的。 再有,不少群眾和群眾組織對本單位領導的態度和對上級領導(如省市委)的態度 不一致。有的反前者保後者,有的反後者保前者。又由於在運動中,各級領導都七 上八下,屢經變換,很少有人一概反,也很少有人一概保。這無疑使得造反與保守 的區分變得更加糾纏不清。 十九中的文革史相對平淡無奇。不過要對其中的兩派作出清楚的劃分也不是那麼 容易。有不少同學,一方面熱衷於打罵老師,欺侮黑五類出身的同學,另一方面又 較早地參加到社會上的「炮轟」「火爆」活動,你說該算保守派還是該算老造反? 既然存在著上述種種混亂不清之處,那麼,兩大派的區分又是以什麼作為標準的 呢?大致上說,兩派區分的標準是對待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不同態度。抵制和批判 反動路線者是造反派,支持或執行反動路線者是保守派。按照這個標準,老紅衛兵 被歸入保守派,儘管他們在運動初期是最早的造反者。像紅成這樣的組織,由於抵 制和批判反動路線而被公認為造反派,雖然它在六七年二月逆流中一度支持過成都 軍區壓制八二六,但並沒有因此而失去造反派的頭銜。 還需一提的是,如眾所知,反動路線又稱劉鄧路線。不過在成都以及全國大部份 地區,被指為保了反動路線即劉鄧路線的那些組織卻並不曾公開地保過劉鄧。這並 不表明他們只關心地方上的當權派而對劉鄧漠不關心。真正的原因是,當造反派公 開提出打倒劉鄧的口號時,批判反動路線的大勢已然相當明朗,人人都能察覺到中 央對反劉鄧行動的默許和鼓勵態度。這時候,保守派唯恐被別人指責為和劉鄧劃不 清界限,如何還肯站出來保劉鄧?畢竟,保守派也是唯毛主席黨中央之命是從。只 有在中央不曾明確表態或給出明確暗示的問題上,他們才會採取保的立場。不說明 這一點可能會給後人造成誤解,以為當年的保守派果真在反對毛路線堅持劉鄧路線 或堅持保劉鄧。實際上,所謂保守派支持反動路線維護反動路線,那只是發生在中 央尚未點明反動路線是反動路線之前,只是發生在中央對某些人和事尚未作出明確 的裁決之前。一旦聖意昭昭,保守派立即轉向,起碼是在外部行為上。 226、造反派與保守派的成員構成 無需乎進行周密的調查統計也可以發現,造反派和保守派在成員構成上有著很大 的不同。在保守派中,黨團員多,紅五類出身的多,被官方視為積極份子的人多; 在造反派中,非黨團員多,出身中間家庭和黑五類的人多,被官方視為中間份子和 落後份子的人多,過去犯過所謂政治錯誤的人多。注意,後者的幾多只是相對於保 守派而言。譬如黑五類出身的人和犯過政治錯誤的人,半數以上沒有積極投入運動 ,只不過在投入運動的那小部份人中,絕大多數屬於造反派。我們知道,在兩派對 抗時,保守派每每以隊伍純潔而自傲,攻擊造反派「成份不純」;在純與不純的爭 辯中,造反派通常處於守勢。當中央宣佈造反派執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保守派 犯了方向、路線的錯誤時,最讓保守派們想不通的一點就是,「怎麼他們這伙烏合 之眾倒成了革命路線的代表?」 在一場號稱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群眾運動中,無產階級陣營裡有著較多的資 產階級,資產階級陣營裡都有著較多的無產階級。這無疑是一個令人尷尬的現象。 從一開始就有人試圖對此作出解釋。 在一篇流傳全國的大字報《我為什麼參加紅色造反團》中,毛遠新講到了他從保 守轉變為造反的認識變化。毛遠新說,他本來也對許多造反的同學看不慣,認為他 們從來是落後份子,不聽話,愛搗亂;後來他意識到那實際上表明了這些同學善於 獨立思考,不滿意修正主義清規戒律的束縛,富於造反精神。這張大字報對人們習 以為常的何謂先進、何謂落後的標準提出修正。它論證了某些過去被視為不聽話的 中間份子落後份子其實更具先進性革命性。以毛遠新這樣一個特殊身份者出來現身 說法,此觀點的影響之大不難想見。我很贊同這個觀點。因為我早就對文革前官方 宣傳的那些先進典型和先進標準不以為然了。 毛遠新這番見解看來是針對大學生的情況有感而發。它只講到先進與落後的標準 問題,並未涉及家庭背景和歷史背景。在大學生中,黑五類出身者少之又少,尤其 是在北大、清華和哈軍工一類重點大學;個人歷史上有所謂污點者更談不上。可是 ,隨著中學生造反派的興起,再加上社會其它行業造反隊伍的壯大,它們都吸納了 不少在家庭背景和歷史背景上有問題的人員,這就超出了毛遠新大字報的解釋範圍 ;於是又出現了另外的一種解釋,曰「受壓造反」。 自批判反動路線以來,受壓造反論開始萌生。既然前階段的運動被宣判為執行了 反動路線,因此前階段遭受批判的人們便紛紛起來造反。一時間,受反動路線壓制 和迫害差不多成了一段光榮的經歷。據說有中央首長也講過受壓制的人更可能成為 造反派。成都有個全市性的造反組織叫紅教工。其成員主要是運動初期被打成三、 四類(即犯有嚴重錯誤者和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份子這兩類)的中小學教師。有些紅 教工提出一個響亮的口號:「三四類最革命!」這個口號當然遭到保守派的反對, 看來它在造反派中也沒有得到多少呼應。顯然,包括造反派在內,對受壓造反論還 是有保留的,起碼是有歧義的。 227、受壓與造反 在十九中,我曾為解放關入牛棚的老師大聲疾呼。不消說,我對紅教工這樣的組 織是十分同情的。可是,對「三四類最革命」這個口號,連我也覺得難以接受。我 完全理解,由於他們受反動路線壓制最深,因此他們批判反動路線的願望最強。在 我看來,這只說明他們最想革命,最要革命,那和「最革命」好像還不是一回事。 我依然感到,最革命應該是表明一種品質,而不是表明一種處境。最革命意味著最 高的革命覺悟,最高的毛澤東思想水平和最高的為革命事業而獻身的精神;而不是 出於個人利益,為了改變個人處境的最強烈的願望。不少被打成三四類的老師以前 確實有過這樣那樣的錯誤,本來是不夠革命的,怎麼能因為受過壓就變成最革命的 了呢?不錯,我自己也是反動路線的受害者。我認為自己是很革命的;不過,我並 不認為自己是因為受壓深故而才很革命,我認為我本來就很革命,只是長期未被承 認。根據我的觀察,當時大多數人對受壓與造反或曰革命二者之間關係的看法,大 致也是如此。 保守派自然要反對受壓造反、越受壓越革命的理論。他們堅稱,新中國是無產階 級的天下,無產階級壓迫的是資產階級,文化革命是革資產階級的命而不是革無產 階級的命,只准左派造反,不准右派翻天。我們知道,在一系列重大問題上,造反 派與保守派可謂針鋒相對;但平心而論,兩者在更基本的問題上其實是相當一致的 。造反派何嘗不承認新中國,何嘗不承認無產階級專政。如果說造反派不愛使用「 只准左派造反,不准右派翻天」一類的口號,那僅僅是因為他們發現這種口號太容 易被保守派利用,作為打擊自己的手段。八二六高呼「解放大西南」,但他們並不 打算去解放大西南的地富反壞右。都說文藝戰線教育戰線十七年來讓資產階級專了 無產階級的政,因此文藝戰線教育戰線的領導一概被批鬥,十七年的紅人即領導倚 重獎勵之人每每也被殃及,但是,那些單位的右派份子、右傾份子們卻並沒有因此 而翻身。 所謂受壓造反,只是對文革初期而言。即便是對於文革初期的受壓者,一般人也 總是把因受壓而造反和因造反而受壓這兩種情況區別開來。有些人由於自身的問題 (如出身不好,有歷史問題,散佈過落後言論,等等),在運動初期遭到壓制,而後 起來造反動路線的反,這是一種情況。有些人則是先造當權派的反,而後遭到壓制 ,這是另一種情況。後一種人大抵出身不錯,其中還不乏黨團員或積極份子。通常 ,他們構成了造反派的核心。 228、從「不准革命」到造反 造反派容納了很多在文革前政治地位低下的群眾。這是一個明顯的事實。從這個 事實出發,人們很容易得出結論,以為這些人加入造反派是出於對現行體制的不滿 ;並進而推論道,文革中的造反運動具有反對現行體制的意義。 這種觀點並非毫無道理,不過依我之見,它仍不夠真確。應該說,政治地位低下 的群眾投入造反陣營,常常不是出於對現行體制的不滿,這對於廣大青年學生而言 尤其如此。 且以我自己為例。文革前,我由於家庭問題而深受歧視,心中確有不滿。但是, 我並非不滿於共產黨,而是不滿於自己的革命性不為黨所承認。文革爆發,我把它 看作是表現自己革命性、證明自己革命性的大好機會,因此積極投入運動。爾後, 校文革、紅衛兵大力推行血統論,我橫遭打擊;然而在此時,迫害並未直接導致反 叛心理,它首先倒是強化了忠誠的意願。我甚至比以前更強烈地認同共產黨,認同 現體制。我抗拒「對聯」,是因為我抗拒被革命隊伍所排斥;那非但不表明我反對 體制,恰恰相反,它只表明我固執地認同體制。批判反動路線的號角吹響,我自然 成了造反者;那並不使我感到與體制更疏遠,而只是使我感到與體制更靠近。其它 類似境遇的同學,心態與我大同小異。我們當初沒有加入到後來被稱為保守派的一 方,主要不是我們選擇的結果,而是我們被選擇的結果。這和阿Q「不准革命」的故 事很相似。事實上,當時我們批判反動路線的理由之一,正是批判它「不准革命」 。 很多成年人的情況看來也相差不幾。在十九中,運動一起來,有些過去犯過政治 錯誤的老師也表現得很積極,他們響應工作組的號召,寫出不少批判前校領導的大 字報。可是,正像我先前講到的那樣,積極份子並不是誰想當就能當得上的。工作 組早就暗中把老師們排隊歸類。倘若你在工作組的心目中屬於三四類,想積極也不 行。如果你跳得很高,工作組便會假借其它老師同學之手,貼出大字報揭你的老底 ,非壓得你抬不起頭來不可。若說工作組是執行了反動路線,那麼對於這些老師而 言,他們實在是被剝奪了加入反動路線一邊當保守派的資格,而不是他們從一開始 在主觀上就站在對立的一邊。 造反運動自展開之日,保守派便攻擊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文革結束後,中共當局 在否定文革的名義下,宣佈造反是反動是反革命。與此同時,一些當年參加過造反 派的人士在回首文革往事的文章中,又往往不經意地把後來才有的反體制意識或情 緒加諸於當年的行為和動機之上;或者是誇大了當初那些少量的確有反體制意義的 事情在整個運動中的份量。這就導致了那種認為造反意味著反共反體制的觀點廣為 流行。既然大家都知道許多文革前政治地位低下的群眾紛紛加入到造反的一方,上 述觀點便顯得順理成章。它隱含著這樣一個理論假定:越是在現行體制下處境不利 者,越是對現行體制不滿,越是傾向於參加到反對現行體制的運動。這一假定看上 去如此合情合理,難道還可以挑剔懷疑嗎?可是,經驗卻一再提醒我,事情決非這 般簡單。 229、對「不滿」的分析 在這一理論假定中,「不滿」是個重要的中介,一方面,不滿被視為處境不利的 結果;另一方面,它又被視為反抗體制的原因。前溯後推,似乎都無懈可擊;然而 在我看來,偏偏是這個概念最需要細細分析。 不滿是相對的。人的不滿感等於他預期的狀態與他現實的狀態二者之差。你的現 實境遇不佳,但倘若你的希望也低,那麼你並不會有多少不滿。你的境遇很好,可 是如果你的期求太高,你反而會十分不滿。慾壑難填,照理說人的希望應該無窮大 ;其實不然。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每個人的期望都是有限的。我們希望得到什麼, 那往往取決於我們認為我們應該得到什麼以及我們相信我們能夠得到什麼。 在文革前的中學裡,由於政治掛帥,批判白專,強化階級路線,再加上喬裝打扮 的權勢崇拜,高幹子弟可謂最大的受益者。按照一般人的想像,他們應該是那套教 育體制的最大維護者。然而恰恰是他們,卻成為這套體制最早的造反者。其中道理 並不複雜。我讀過一篇卜大華(原清華附中學生,紅衛兵創始人之一)的講話,那多 少反映出這些人當年的心態。正因為他們在當年倍受寵信,所以才養成了他們的驕 狂自大;正因為他們由於根紅苗正而受到校領導的格外重視,所以他們才對有些非 紅五類的好學生居然也得到領導的稱許而覺得忿忿不平;正因為他們被告知負有接 班掌權的優先地位,所以他們才對眼下還要接受校領導和老師的管教而忍無可忍。 整個社會的政治潮流既然是越來越左,這就使得那些隨著潮流而上升的人們的期望 值越來越高;反過來他們倒覺得那個潮流太慢太右。又由於近水樓台之便,他們比 其它學生更早地感到或猜到一場更大更激烈的政治風暴,所以他們第一個發出造反 的宣言。 無獨有偶,我又從周舵(當年也是清華附中的學生)的一篇文章中瞭解到另一類人 當時的狀況。周舵說:「紅衛兵一造反,我就緊跟『修正主義』的校黨委大造紅衛 兵的反,寫了許多大字報挖苦他們,是個『鐵桿保皇派』。」這就怪了。作為學習 優秀、出身於「資產階級舊知識份子」家庭的周舵,在原有的教育體制下分明屬於 倒霉的一批,為什麼他不但不去反對體制還要熱心地維護它?周舵的解釋是:「我 的邏輯倒也高明不到哪兒去,只內心的良知告訴我,這種革命狂熱、造反瘋癲未免 太過份了。文革前又是四清,又是以階級鬥爭為綱,『貫徹階級路線』,又是學雷 鋒、徹底革命論,已經把人的神經繃得不能再緊了,如果這還叫『修正主義』,那 麼到底還讓不讓人活了?」由此可見,一個在體制下境遇不佳的人,即便他有所不 滿,當倘若對事情朝好的方向變得沒信心,他就不會去造反;又如果他感到事情很 可能變得更惡劣,那麼他倒寧可站在保守的一邊。 此前我不止一次講過,在強大的壓力之下,許多受壓者並非「敢怒不敢言」,而 是連「敢怒」都談不上。他們的處境極其惡劣,但他們力圖讓自己相信,這一切都 是必要的、有益的,至少也是難免的,因此是決不應該抱怨不滿的。他們不斷地提 醒自己務必要「正確對待」自己所遭遇的狀況。也就是說,他們竭力壓抑自己的不 滿,竭力把自己的遭遇合理化,拒不承認自己有什麼不滿。在整個文革期間,這樣 的事例不是太多了嗎? 其實,就連「處境」這個概念也需要分析。一個人的處境如何,這是一回事;他 對自己的處境怎麼看,怎麼理解,這是另一回事。人基於自身處境而產生的思想和 行為,與其說取決於處境本身,不如說取決於他對處境的理解或曰他所理解的處境 。過去,我們全生活在毛澤東的暴政之下,可是我們卻以為我們生活在人類歷史上 最偉大、最幸福的時代。文革中,各派學生都大批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大搞無產階 級教育革命。查一查當年的批判文章和改革方案,不論出自何派之手,有幾篇不是 在把我們本來就不好的處境變得更壞? 「造反」的概念更需要分析。文革中流行的造反一詞,顯然和其本來意義大不相 同。這放在以後再談。 230、比賽革命的革命 文化革命是一場有著極為廣泛的群眾參與的政治運動。因此,如何理解這種廣泛 的群眾參與,就成為理解文革的一個重要內容。 有人說,文革中的群眾運動並非群眾運動而是運動群眾。群眾的參與只不過是在 絕對權力的脅迫和操縱下的產物。這種觀點無疑道出了部份的真理,可是它無法解 釋在這場運動中群眾表現出來的自發性熱情。無可否認的是,當年我們投入運動確 實抱有相當的真誠。 於是又有人說,文革中的群眾參與,是廣大群眾響應毛主席的號召,關心國家大 事,為了反修防修,用毛澤東思想改造世界。這種觀點的困難是,它無法解釋運動 中出現的大規模的、尖銳對抗的群眾間的派別鬥爭。如果大家都真心誠意地聽毛主 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怎麼到頭來會彼此對立,甚至搞到誓不兩立的地步 呢? 所以有人指出,文革中的派別對立,實際上反映了社會上不同利益集團的深刻矛 盾。這種觀點頗具洞察力,它多少可以解釋保守派與造反派的鬥爭,然而它卻很難 解釋造反派之間的內戰。眾所周知,在全國大部份地區,造反派之間的內戰不僅持 續的時間更長,而且鬥爭的方式也更烈。如果我們硬要從對立的造反派身上找出什 麼不同的社會根源來,那總是極為牽強的。例如北京大學生的天派地派之分,你總 不能說北大、清華、北航的造反派和北地、北師大的造反派有著不同的成員構成。 就算你勉強找出幾條細小的差異,你絕對無法解釋,為什麼這些細小的差異會導致 那般巨大的衝突。 在我看來,群眾--尤其是青年學生--參加文化革命的基本動機是為了爭取承認, 為了爭取聲望,為了證明自己革命,為了顯示自己比別人更革命。對他們而言,文 化革命就是一場比賽革命的革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