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寫作與自由表達 (上海) 王一梁 二十年前,處於封閉社會中的當代中國文學,無法設想在傳統的文人作家之外, 當代中國文學、中國作家還能以其他方式存在。然而,在今天,個人作家與流亡作 家及其文學卻已經成為了一種公開的現實,雖然這種公開性至今還無法做到真正的 透明。 它之所以是現實的,因為今天在座的文學同行們,其中就有不少流亡作家與個人 作家,只要你們繼續存在著,寫作著,那麼這種文學的現實性就已獲得了根本性的 保證。公開性的隱蔽與晦暗在於,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們知道,作為一名流亡 作家,你們的名字、你們的聲音,在你們的祖國是被迫消失的;如同一個作為個人 作家的我,雖然身處自己的祖國,在今天,仍然不得不處於一種近乎匿名狀態一樣 。 這種作家的亞文化狀態有其彆扭、難堪之處,因為沒有一個作家,天生願意自己 的作品只為少數人、一個小圈子知曉。這似乎就是存在於作家心中的一種與生俱來 的情結,或是一個永恆的神話:文學屬於全人類!而在此之前,首先屬於自己的母 語世界。 正是從這一點上,我們看到了促使個人作家、流亡作家的出現,這裡既有無法回 避的客觀原因、又有可以選擇的主觀原因。它是自由寫作與自由表達的衝突與分裂 結果,只是在現實表達嚴重地成為自由寫作的障礙時,主流文化成為了威脅作家的 心靈自由時,作家這才會自願去選擇成為一名個人作家或流亡作家,並自覺地承擔 下其全部的後果與命運。 自由寫作其實是任何人都能得到的,實際上,在中國,也從來都不缺乏自由寫作 ,但是,從一部漫長的中國文化史中,我們幾乎難以尋找到這種真理的存在。由於 儒家與科舉的絕對權威與現實誘惑,道家、佛學的精神性補償與迷醉,結果使得自 由表達在中國主流文化中始終只能處於匿名與逃亡之中,只能以我們身邊的歌謠、 野史、遙遠的詩與神話,作為一種亞文化的方式存在著。與此相對,主流文化則造 出了一代又一代既沒有自由寫作、又沒有自由表達的中國文人作家,並且,即使到 了這種文人作家的價值與地位,已經受到來自西方的自由主義、個人主義思潮,以 及生氣勃勃的中國大眾文化的有力衝擊與挑戰,中國已從封閉社會走向了半開放的 社會,這種文人作家也還仍然是中國文化的主流。 今天,一種獨立的、能夠成為社會制衡力量的、西方意義上的知識份子並沒有出 現在中國的主流文化之中,而在我們尋找、瞻望於中國知識份子的未來時,我們自 然也無法指望這樣的文人作家,因為在他們放棄了寫作與表達自由的同時,他們的 文化便先天性地受制於了主流文化的權力結構。在這樣的框架之內,任您怎樣「辯 證地批判」、「無限地反思」、「頑強地抵抗」、「代換性再生」、「進入新狀態 」,又怎麼能夠清除掉官方意識形態的致命性污染呢?實際上,這些人本身就構成 了知識份子在中國出現的主要障礙,是知識份子的對立面。 正是從這一點上,我們看到了那種屬於個人作家、流亡作家的亞文化的無限價值 。在他們放棄與主流文化合作、撤回對於文人作家集團的支持、從而創造出、生活 於各自的亞文化之中的時候,其實,他們就已經開始找到、並贏得了一個知識份子 的最寶貴的東西,這就是寫作與表達的絕對自由。 顯然,在現實生活中,他們為此所付出的代價有可能是巨大的,因為放棄主流文 化、與官方意識形態的合作,同時,這就意味著一種孤獨、冒險生涯,放逐中的命 運的開始,內在的、或外在的。也就不用說是與自己既有的、或可能顯赫地位、舒 適的生活的暫時性或永久性的遠離了。而這一切,本來以他們作為一個智者的秉賦 ,在與同時代的文人作家,尤其是與佔據主流位置、壟斷地位的文人作家的角逐中 ,很方便地就能獲得。並且,這也是真的:自由並不必然意味著真理,相反,它反 倒常常只是迷茫的同一詞;同樣的,自由放逐並不必然就是解放,是注定的幸福, 它更多地倒像是在預示著一種不幸。 但是,這一切比較起我們心中的對於被奴役、非正義的恨,又算得了什麼呢?!何 況,一種恨就像一種愛一樣,都是心中擋也擋不住的激情。人一旦獲得了這樣一種 激情,那麼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命運也就開始了。 正是從這種由心中的激情所帶來的命運的含義中,我懂得了何為自由。 當自由表現為消極的時候,這是我們處於放棄、合作的階段。因為這時候的我們 ,還只能以一種恨的態度,看到這個世界上的消極面。這時候,我們唯一擁有的自 我解放的手段,也就是只有遠離這種消極面。實現自我放逐。然而,一當我們在這 種自我放逐中,開始擁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本性生活的亞文化時,這時候,自由就 成為我們內在的一種肯定的聲音了,這是一個主觀激情與沉思的階段。而在這時候 ,自由也有可能帶來一種危險,因為並不是所有的激情與沉思都是走向道的內心呼 喚。無限的主觀性既可能把我們引入歧途,也有可能就是一條領導我們重新返回世 界的真正大道。自由只是在這個時候,它才是充實的自由。因為,這時候,我們已 經開始有了自己的真正命運。 在世界充滿著危機與災難性的時刻,出現了中國的個人作家與流亡作家,這些年 來,通過一種自由寫作與自由表達的亞文化,他們也寫下了自己的本性生活,並實 現了他們自身的命運。 而成為一個知識份子,就是把自己的命運,成為社會的命運,使得真理與自由不 再僅僅屬於少數人。 為此,我展望中國知識份子的成長!□(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