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成中派的聯盟 ——紀念「六四」事件七週年 (北京) 周舵 一旦出現不穩定性,那麼必然改變現狀的意見就會在人群中蔓延。 然而人們該朝 著什麼方向走的問題常有待於解決。新的方向總是由少數人決定的。 …… 即使微小的環境變化也可能造成整個系統狀態的劇烈變化,但許多政治家還沒有 看到這種可能性。 ——哈肯:《協同學》 在某個分叉附近漲落或隨機因素將起著重要作用;而在分叉與分叉之間,決定論 的方面將處於支配地位。 ——普利高津:《從混沌到有序》 量子力學的創立,打破了決定論的神話。 偶然性登堂入室,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 色。馬克思從未聽說過量子力學,很自然地,他那一派人關於必然性和偶然性的混 亂敘述早已變得不值一談——包括所謂的「歷史唯物論」在內。 歷史是人類創造的,但人類只能通過有限的可能性空間範圍內所做的選擇來創造 歷史。「創造」即變革;而大的變革只能在不穩定狀態有足夠積累之後的「分叉點 」上發生。 今天的中國正是處在分叉點上。這就是為什麼「中國向何處去」這個惱人老問題 又成為今天中國人關注焦點的原因所在。 中國正站在大變革的門檻上,這句話意味著:首先,中國的社會大變革已經並不 遙遠(也許僅在三、五年之間);其次,變革的路徑只有有限的幾條;第三,哪一種 變革的可能性將成為現實,取決於諸多偶然性和必然性因素的相互作用,取決於各 派社會政治力量的互動與消長。 簡括地說,中國目前以及未來的幾種主要社會政治力量(指政治上積極的,有明確 的政治意圖並準備採取行動的幾派人)大致上如下: (1)中左派。這是體制內的民主派,其政治主張是社會民主主義,其社會基礎是工 、農等勞工階級、低收入階層和左派知識分子,其政策更強調平等和政府干預,更 多地維護低收入階層的利益。「六四」前的胡—趙系實際上是這一立場,只不過, 由於最高決策權被操在鄧小平等第一代革命元老們手中,胡—趙系不可能公開明確 地打出社會民主主義的旗幟。「六四」後這一派或被清洗,或隱沒了,各派都向老 鄧靠攏,(5)逐成為黨內主流派。 (2)中右派。這是體制外溫和派和反對派,其政治主張為自由主義——多數是新自 由主義即帶有社會民主主義色彩的自由主義,少數主張英美式古典自由主義,反對 政府干預,強調個人自由和保護少數;其社會基礎是中產階級、有產者、知識分子 等中上收入階層。王軍濤、陳子明的「首都愛國維憲聯席會議」人士為這一派的突 出代表。 (3)極左派。這是體制內保守派,其「保守」的內涵與西方的保守主義恰好相反, 是毛澤東浪漫、激進的民粹化的列寧斯大林主義;其社會基礎為鄧時代的改革中得 益不多甚至利益受損的一部分中共老幹部及其部分子女,國企工人,深受毛澤東思 想影響的五十年代知識分子等。其主要代表如陳雲、鄧力群。中共十四大後,這一 派已式微,但如果鄧的改革路線受挫或發生大的社會動盪,這派仍有極大的可能迅 速崛起。 (4)極右派。這是體制外的激進反對派,其政治主張很混雜,但在主張(至少是不 反對)以暴力推翻中共現政權、走法國式大眾民主及「休克」療法式的市場化改革之 路線方面則是大體一致的;其社會基礎是那些對中共現政權有深仇大恨的社會成員 ,以及一部分浪漫氣質的理想主義者和烏托邦民主主義者;其主要代表如海外的中 國自民黨,如國內的袁紅冰。 (5)鄧派。鄧作為執掌最高權力的「第二代領導核心」,實際上是居於(1)(2)之上 ,操縱著二者之間的平衡,視需要而在(1)(2)之間擺動。「六四」後,這一派成為 體制內主流派;這是一種無立場的立場、無主張的主張,是種被鄧的一句「不爭論 」「發展是硬道理」暫時維繫著的過渡形態,其維繫力量主要是政治強人鄧的權威 和鐵腕,以及「六四」後進退兩難的尷尬局面。這種無旗幟、無綱領、無系統理論 、無前瞻性設計的局面是不可能長久維持的,一旦鄧撒手人寰,這一派勢必分化: 少部分人可能走向(2)(3)(4),大部分將分化為兩派,即(1),社會民主主義;和系 統化、理論化後的(5)即所謂「新保守主義」、「新權威主義」或「東亞模式」。非 常可能,鄧過世後的一段內(5)仍將保持體制內主流地位,但時日稍長,在體制內、 社會上和國際社會的多種變革壓力下,這一派不能不繼續演變——良性的,是走向 (1);惡性的,則演變為當年的德、日模式,對內實行軍事法西斯統治,對外侵略擴 張,在極端的、狹隘的民族主義旗號下,將中華民族引上一條大災難之路。 自九三年三月迄今的一系列文章和講演中,我提出未來中國的四種基本選擇—— 倒退、不變、漸變和急變,實際上即對應於本文附圖中的(3)、(5)、(1)+(2)和(4) (見九三年三月哈佛大學講演和九五年一月的「漸進民主倡議書」)。我主張漸變、 漸進民主{(1)+(2)},即,在體制內,要使(1)成為主流;體制外,使(2)成為主流; 進而,(1)、(2)之間要達成某種協商、對話、溝通乃至默契,實際上意味著(1)和( 2)遵循公認的多黨制議會民主的政治遊戲規則,公正和平地競爭多數選票,或上台 執政,或在野監督。要使「漸進民主」這條路能走通,就必須逐步促成這種「中派 的聯盟」或說「穩健派的聯盟」。我深信,這是中國未來的最優選擇,同時也是執 政黨中共的最優選擇,其代價最小,其成果最穩定可靠。 震驚世界的「六四」事件已經過去七年了。七年或許是一段必要的時間,使我們 得以深入地思考和冷靜地講理。當人們還陷於悲痛和義憤的激情之中時,客觀冷靜 的持平之論反倒成為難以接受的冷酷心腸。「米涅瓦的貓頭鷹要待夜幕降臨時才會 起飛」;現在是徹底澄清某些誤解的時候了。 由於我參與了劉曉波發起的四人絕食,所以許多人誤以為我是站在立場(4)上的, 因為,曉波在「六四」前是以激進主義和走極端著稱的。實際上,我不但不是(4), 我甚至不是(2),而是(6),在(1)、(2)之間斡旋、調停,試圖通過(2)影響激進的學 生走上理性、穩健的道路。只是在戒嚴前夕,我才走到(2)上去了。 在整個「六四」事件期間(一九八九年四月中下旬至「六四」凌晨),我的作為實 際上分為三個階段: (一)四月中旬至五月十三日,主動介入。 學潮興起,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是希望借學生衝擊保守勢力,改變當時 的政治力量對比,以恢復改革勢頭。這是基於當時知識界的普遍看法:自八八年北 戴河會議以來,以趙紫陽為首的改革派受挫,保守勢力步步進逼。在八九年三月份 統戰部六局的座談會上,我就曾坦率直言,之所以出現這種局面,根子在八七年倒 胡的「反自由化」。是「反自由化」反出一個自由化,使一大批知識分子對改革失 望從而日益激進、反鄧。 憂,是擔心學運搞過頭,重演八七年那一幕,再把趙搞下台。因此,我從四月中 旬開始,通過我原在北大的同事與學生和年青教師頻繁接觸,反覆強調:1,把矛頭 對準黨內保守勢力,與黨內改革派結盟,因為畢竟,迄今為止推動中國進步的主要 力量仍然是黨內改革派;2,無論對鄧有多少不滿,一定不要把鄧推到對立面去。然 而不出所料,學生們根本不理這一套,理由是:「我們是獨立的政治力量,我們不 關心上層的權力鬥爭,我們不願意被他們利用」。 我只好另謀他策。那就是利用我《世界經濟導報》和《亞太經濟時報》特約記者 的身份,動員新聞界投入,走出單一的學運模式,把學運擴展成全社會的,理性、 穩健有分寸的民主運動。於是,參與組織了「五·四」新聞界大遊行和後來的一千 多名新聞界人士的簽名上書。 (二)五月十三日至五月十八日,受命斡旋。 「五·四」大遊行後,我看到激進情緒在黨內強硬派的刺激下不斷高漲,深感回 天乏術,便決心不再介入,回四通公司規規矩矩上班。 不料,五月十三日統戰部六局副局長陶斯亮把我緊急找去,從此在政治漩渦中愈 攪愈深。五月十三日晚閻明復與學生領袖的座談,是我受閻委託一手組織的,王軍 濤、劉曉波、閔琦等人都是我自作主張請去的,令閻相當意外——特別是劉曉波的 出席,我當時就察覺到,使閻相當尷尬,因為曉波是當時官方任何一派絕不接受的 危險人物。軍濤、子明的研究所五月初本已決定不介入學潮,自此開始全面捲入; 而曉波的立場也從此與我們日益接近。 五月十三日的座談毫無結果,五月十六日閻明復去廣場發表講話(那也是我負責組 織指揮的)也以失敗告終。十八日,趙稱病被奪權,斡旋失敗,鴿派下台。 (三)五月十八日至「六四」,走進反對派陣營。 五月十八日晚,我們一批參與斡旋的知識分子最後一次在統戰部開會商討對策。 我說很明顯,趙已不能視事,強硬派掌握了主導權,不久勢將對學生下手。斡旋失 敗,我們必須重新定位。兩個選擇:要麼,退而旁觀,這對我們自己最有利,秋後 算帳也算不到我們頭上;要麼,乾脆一屁股坐到學生一邊去,與學生同命運。我說 ,我個人是要作第二個選擇的,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在這種危機時刻不能丟下學生不 管;儘管我們並不贊成他們的幼稚做法。在場的人都同意,甚至事先在一張白紙上 簽下名字,委託我回去起草一份聲明。從此,我才站到學生一邊,並捲入「首都各 界愛國維憲聯席會議」的一系列活動,包括起草「告人民書」即後來的《人民日報 》號外,參加最後的四人絕食,以及提議並組織「六四」凌晨的和平撤離。 坦率說,參加四人絕食是被曉波逼上場的。我曾反覆告誡曉波充分考慮可能引起 的社會後果(自己的後果不必考慮,一定倒霉),他說,他做事從來不考慮什麼社會 效果,他只對他自己做的事負責。這是曉波過去的一貫立場,是我與他的許多重大 分歧之一。但這不意味著我們不能成為好朋友。五月二十六日晚,曉波已不耐煩, 逼我給他一個明確答覆。考慮到他已聲明「哪怕你們都不去,我一個人也要干」, 我歷來自稱生平最看重「仗義」二字,他把我當作最好的朋友,我在這種關鍵時刻 不能後退;考慮到我參加反倒使局面有可能比較能控制,防止曉波一時衝動走極端 ;考慮到可以借此建立知識分子的威信和感召力,或許有可能尋機撤出廣場——我 同意參加絕食。條件是:絕食一定得是真的,連含糖飲料、牛奶、水果都不能進食 飲用;寫一篇能系統表達我們政見和絕食目的的宣言,呼籲和解、對話、理性,並 且一定要對學生的激進、幼稚非理性作坦率而善意的批評。為確定基調,我提出了 兩個基本口號(「沒有敵人」和「人人有責」),並陳述了我認為必須表達的基本內 容。軍濤本來是反對絕食的,聽我講述了我們擬議中的宣言內容特別是兩個基本口 日後,他才改變了態度;後來,大家又商定了一個「接力式絕食」,三天為一期, 堅持到六月二十五號開人大會議,目的是借此聚合一批有號召力的知識分子,把廣 場的領導權從柴玲等激進學生手重接過來,以避免大規模的衝突和流血。 萬萬沒有料到,政府就在我們開始絕食的第二天傍晚動手了,而且竟是那樣一種 血腥殘暴的場面!為避免更大犧牲,我提議撤離,並建議侯德健與我一起找部隊談 判,在廣場馬上就要大流血的時刻,我們四人默契配合,竟然奇跡般地動員和組織 撤離成功。儘管數年來罵聲不絕於耳,「投降逃跑」,「見好就上,見壞就收」, 不一而足,甚至說我是什麼「廣場撤退總指揮」,我捫心自問,卻至今不悔。 不僅不悔,我深信在中國未來的變局中,仍然需要有一批知識分子在(1)、(2)之 間發揮溝通、聯絡作用,以促成中派的大聯盟,這對於中國的未來至關重要。在我 看來,今天中國最需要的,也許並不是那種動輒流血拚命的高調式的「革命英雄主 義」,而是理性、穩健、負責任,不惜遭人誤解、忍辱負重式的低調英雄主義。 順便,我還是要為柴玲等激進學生作一點辯護——儘管我非常不贊成他們的許多 做法和說法。 客觀公正地說,「六四」的大流血,主要原因就是由於溫和派、穩健派在體制內 外都沒能佔據上風,反而如同中國百於年來一以貫之的激進主義政治邏輯所導致的 那樣,體制內外都是極端派、強硬派佔據主流。這種格局必定是大衝突、大流血。 但是,這種惡性互動格局的形成,主要責任在政府方面。「四月二十六」社論的文 革式語言,表明中共在第一代元老的支配下,無法放棄馬列主義的衝突論社會學說 和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的你死我活政治哲學,總是把技術性問題政治化,把現 代社會中本來是很平常、很局部的社會不同意見和衝突人為升格為你死我活、不可 調和的所謂「階級鬥爭」,所謂「顛覆和反顛覆的鬥爭」,從而逼迫學生一步步走 上以死相拼的絕路。應當承認,惡性互動是政府中強硬派啟動的,學生們是被逼迫 作出敵意的回應。學生運動從來都是激進的、浪漫的幼稚的,作為二十歲上下的青 年人,他們不能不是這樣,也有權利這樣。要求青年學生也像成年人一樣成熟老練 、穩健持中,這個社會將喪失許多活力、創意、朝氣和光彩。重要的是,政府和社 會應當正確對待他們,即不苛責又不嬌縱,因勢利導、揚其優抑其劣。柴玲等人也 不必背上太沉重的包袱,應當有勇氣正視自己,認真認識到自己不但不是什麼「神 女」,甚至還不夠一個研究生普通應有的成熟水準,只不過是個作了蠢事的幼稚女 孩子罷了。這很正常,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堅持不認錯,堅持要呆在被人錯誤捧上 去的高處不肯下來。 願我們以史為鏡,以知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