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外國漢學家回顧文革 林培瑞 (一)瞎子摸象 今年是中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三十週年,中國人作回顧的同時,像我這 樣的外國漢學家,也不妨作一點回顧吧。 一九六六年我剛大學畢業,學了點中文,中國的媒體發出來的理想主義口號對我 很有吸引力。當時我常看《中國建設》,學習怎麼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甚至偶爾 還戴上毛像章。很想到中國去,但中美兩個政府都不允許。 一九七二年中國乒乓球代表團到美國來,這是自一九四九年以來中華人民共和國 與美國第一次公開的來往。我很榮幸的被選為美方翻譯之一;後來,因為我和其他 五位美國翻譯的這項服務的關係,中美兩國的政府似乎都改變了初衷,批准我們去 了一趟中國。 我們一九七三年五月動身,興奮不已,喜出望外。四個星期裡頭跑了七個城市— —廣州、上海、蘇州、西安、延安、北京和唐山。費用少得不可思議:吃、住、玩和 一切交通費用加起來不過五百六十塊美元。 當時到中國去的白人真是很少,我們到哪裡都享受非常特殊的待遇。每次上公共 汽車,賣票的大聲喊,「外賓!外賓!讓位!」然後我們上了幾個人,馬上就空幾 個位子。我們自然感到難為情,怎麼會願意坐呢?有一次,一位中年工人讓給我的 時候,我注意到一副很疲倦的臉,知道他並不是很情願站起來的。因此我也拒絕坐 ,懇請他再坐下。但上面吩咐,他不可能再坐。車上雖然擠得不堪,那個位子卻一 路上都是空著的;真是滑稽現象。 我們在街上走的時候,小孩成群地跟著我們。走了二十分鐘後就會有幾百個,甚 至上千個小朋友,像彗星的長尾巴一樣,默默地跟著,不走太近,不太說話,但不 管多麼遠也不散。有一次我們穿過動物園門口,已經買了票的小朋友就跟上了我們 ;顯然,我們比斑馬、長頸鹿還新鮮。 我偶爾喜歡停下來和小朋友們談話。有一次我問了他們將來想作什麼。 「我要到最艱苦的地方為人民服務!」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用響亮的聲音回答我。 「像什麼地方呢?」我問了他。 「像…」他想了一會兒:「像新疆啊!」 「你呢?」我問了另外一個小朋友。 「我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為人民服務!」跟剛才的回答一模一樣。 問了十幾個小孩,都照樣重複了那句話。除了那句話,幾乎什麼也不願意說了。 我們作為外國客人,連比較艱苦的地方都不容易看到,更不必說「最艱苦的地方 」了。只有到唐山的時候,訪問了有名的煤礦,坐電梯下到了礦底的隧道網,那裡 坐上了小軌車,大概走了四十分鐘。我在那裡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對比:礦外頭,不 管到哪裡,都看的見毛語錄,紅紅金金的都是很漂亮的牌子。但是礦底下,雖然有 燈和許多工作有關的牌子,但是毛語錄都沒有。 出來以後我問了我們的官方導遊為什麼礦裡沒有毛語錄。他想了一會兒回答:「唔 ……太髒了吧?對毛主席的語錄不夠尊重,工人自己不願意。」 我當時基本上還是很羨慕毛時代的理想主義。只有聽到這些反面的線索以後才開 始發生懷疑。為什麼十幾個小孩裡頭沒有任何不同的想法?為什麼所謂「太髒的地 方」對於幾萬個活著的工人不算什麼,但對毛澤東的話反而就「不夠乾淨」呢? 一九七九年我到中國去住了一年,那時是傷痕文學的高潮,我六年以前發現的小 線索現在已經變成大河流了。我一層一層地更深入的理解了毛時代的真實情況,一 方面感受到了毛的騙,一方面怪自己本來太天真。 承認自己受了騙,自己太天真,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受騙的時間越長, 放棄幻想就越難。很多美國自由派,親左的所謂「liberal」都有這個問題。我自己 父親可以作個例子。他老人家一九零七年出生,三十年代美國經濟大恐慌的時候受 過苦,開始嚮往左派思想,羨慕過蘇聯,幾次帶了旅遊團訪問蘇聯,越訪問越相信 共產主義。六十年代毛澤東批評赫魯曉夫是「修正主義」,爸爸覺得毛對。我小時 候一直跟著爸爸信社會主義。後來到中國去,發現爸爸的理想和中國的日常生活根 本不是一回事,大失所望。但是我告訴爸爸真實情況卻一點不起作用。他不太相信 ,反而覺得兒子受了資本主義的影響。 為此,我頗有幾分有苦說不出的感覺,但後來想了個法子。父母退休了,表示願 意到中國去教英文,我介紹他們一九八三年在廣州中山大學住了半年。我以為,讓 他們去住一段時間,就是不懂中文,一定也可以感覺出來毛的宣傳和中國的日常生 活之間是有距離的。但是我估計錯了。爸爸回來說中國很好,正在「清除精神污染 」。毛還是對的。江青四人幫也不像政府說的那麼壞。 我那時候才深深地體會到,並不一定客觀事實能夠改變一個人的信仰,尤其是一 輩子根深蒂固的信仰。積累久了的情感和理想比事實更有力量。我爸爸這種好心的 美國左傾知識份子,對於中國文革抱的希望尤其沒法子改變。在他們看來,中國似 乎不是實際的中國,而是一個奇妙的鏡子。美國社會有什麼問題,遙遠的中國能夠 反應出一個理想的解決法。美國貧富懸殊太大,中國是平等主義;美國犯罪率太高 ,中國路不拾遺;美國人自私,社會主義新人都大公無私。有這種理想的美國人之 所以沒法子放棄對中國的幻想,是因為放棄了它等於放棄了改變美國的希望。 韓丁(Willian Hinton)先生出了一本新書。韓丁本來是美國人,在毛時代的中國 住在中國農村,寫了一本叫做《翻身》的長篇著作,盛讚農業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 。鄧時代的改革一來,韓先生大不以為然,他這本新書叫做《從九天之上到九地之 下》是歌頌大寨的主角和文革時期的政治局委員陳永貴,說陳在毛時代的大寨過的 是天堂般的精神生活,後來在北京公寓裡頭過的卻是一種地獄生活。我爸爸今年八 十八,肯定會喜歡韓先生的書。 (二)極權和反作用 一九六六年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這個美國人對這個運動的初步印像 是很好的。那年我剛進中國歷史研究所,最羨慕的是文革目標的徹底性。不但是要 改造社會,而且要改造人的自私心理,要「斗私」,要「一切為人民」,要「在靈 魂深處鬧革命」。我覺得多好啊,多大膽! 後來發現我同輩的很多年輕中國人本來有過同樣的感覺。他們決定以身作則,抱 著很崇高的理想和獻身精神到中國農村去參加勞動,「提高自己的革命覺悟」,等 等。沒想到的是到了人民公社以後,發現農民的生活和本來所抱的社會主義理想是 完全沒有關係的兩回事。農村的普遍貧困是主要問題,但是很多別的社會情況也遠 不如理想。當地的幹部驕傲不講理,甚至剝削、虐待、強姦,和雷鋒模型相比的話 ,是一個大諷刺。「為人民服務」和其它漂亮口號都顯得空洞和虛偽。 有一位加拿大華僑學者,名字叫梁麗芳,前年出了一本書,裡頭搜集了二十六篇 訪問錄,受訪者都是中國中年作家,包括莫言,王安憶,張承志,鄭義,等等。這 些作家幾乎都是六十年代熱情獻身於文革,後來大失所望的人。但梁教授發現這一 代到了七十年代末,並沒有因為理想落空而放棄了理想。放棄的只是盲從權威的習 慣,本來的理想主義卻還依然活著。文革的經驗給這一代人帶來的最後效應不是「 朵朵葵花向太陽」,而是一種反抗精神和獨立思考的能力。八十年代的「反思文學 」,「尋根文學」,「文化熱」和「八九民運」都跟這一代人在文革期間產生的獨 立思考能力有關。九十年代初,劉賓雁說了一句「沒有文革今日中國可能跟今日的 北朝鮮一樣。」這句話很值得深思。 但是文革的效果,果真是如此的話,那就等於文革的極權主義起了很大的反作用 。種下的種子是反對極權主義的。梁教授的書名叫做「早晨的太陽」就包涵著這麼 一種微妙的涵義。她借用了毛澤東一九五七年的名言,「你們青年人…好像早晨八 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可是那一代青年走的路子不是毛先生所希 望的。也可能不是他能夠想像得到的。 九十年代,文革的另一方面的很有意思的反作用出現了。在毛時代的中國,一切 「資產階級」行為都是避諱的。地主、資本家和一切「剝削者」的形像都是反面教 材,而且描繪得很清楚、很新鮮生動的:住大樓,開快車,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八 十年代鄧小平說「發財是光榮的」,到了九十年代有一部份人在中國的商業化社會 裡頭發了或大或小的財,他們的行為模式是什麼呢?似乎沒有別的,只好參考毛所 罵的那種反面形像,只是現在由反面教材成了正面教材。好行為了。毛時代的極端 禁慾主義,物質需求積累久了,造成物極必反,現在晃到另一個極端,成了一種放 肆主義。 可惜的是,毛所描繪的資本主義社會是一種過於簡單的卡通漫畫。實際上的西洋 資本主義多多少少受民主法制的制約。法律制約誠然不是最完善的,時時刻刻需要 公民投票者的監督;但現代的西洋資本家,哪怕是野心最大的、最不擇手段的人, 也很難像毛所罵的那樣輕易剝削,放肆欺騙,無惡不作。要是一部分中國人,從毛 那裡得到的印像是這種行為應該是發了財的人的自然行為,那恐怕也得算是文化大 革命的一個相當大的反作用。 反作用的產生不限於文革。大躍進也是一個例子。中國自從十九世紀末開始,追 求國家富強,大躍進的目標也是「超英趕美」,但在經濟上的實際效果卻是相反的 ,不是大躍進而是大躍退。所謂「三年困難時期」,實際上是人類歷史上死人最多 的一次饑荒。與大躍進同時,也就是五十年代末,毛澤東,同樣是為了中國更富強 的目標,鼓勵中國人口盡快增長,把提倡計劃生育的馬寅初教授罵為「資產階級思 想家馬爾薩斯的信徒」。後來,到了八十年代,仍舊是為了中國更為富強的目標, 政府宣稱「獨生一子」的政策,這個政策也應該視為毛的五十年代末政策的反作用 結果。 極權主義在二十世紀裡起反作用並不只是中國的問題,而是人類的普遍現象。德 國、日本、蘇聯、羅馬尼亞、伊朗、伊拉克、烏干達和其它國家的現代歷史上都可 以找到的極權主義導致反作用的例子。闖禍的方式有時候是打侵略戰爭,有時侯是 國內搞斗人運動,但所有的例子都有兩個共同之處:(1)指揮的人都是自稱最正確的 極權主義者。(2)遭殃的人都是服從,甚至「全心全意服務」的老百姓。正相反呢, 在現代民主國家的歷史上,很難發現在國內搞過斗人運動的例子。侵略戰爭和龐大 社會運動的出發點都是極權主義者自己的藍圖。他們很相信他們的藍圖,以為別人 不相信是因為別人的水平不夠。他們勢力那麼大,有時候以為自己可以控制一切, 殊不知社會生活是複雜多端的,並不是一部汽車,你想把它開到那裡就可以開到那 裡。 民主政治不是沒有毛病的,但它的基本性質是承認社會的多元性。民主政府的領 袖知道為所欲為是做不到的,頒布自己的偉大藍圖是沒有用的。偉大藍圖因為用不 上,所以也自然起不了一貫的反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