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 唐捷 這本來算個榮譽——我作為N城紅衛兵,被選出來到北京去接受毛的檢閱。 這種檢閱的場面以後幾乎成了文化大革命的商標。電影拍到文化大革命,一閃回 ,少不了閃出這樣的畫面:毛穿著軍裝,站在徐徐開動的吉普車上,有時笑,有時 不笑。他的右手舉過頭頂,五個肥胖的指頭鬆鬆地張開,淚流滿面的紅衛兵們便瘋 了一般地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毛澤東在一九六六年這一年共檢閱了八次紅衛兵。這八次檢閱是毛擊敗他的政敵 的一個最重大的步驟。這些被檢閱過的紅衛兵,像是被咒過了,回到了各地破四舊 立四新,成了點燃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的火種。 其實當時我對這些重大的政治背景並不明瞭,我只是一個初中一年級的學生,我 最發愁的是軍裝的事。去北京是一定要穿軍裝的,雖無明文規定,但沒有紅衛兵不 穿軍裝的。我卻至今弄不到一件正宗的,真正軍工廠出品的軍裝。我的軍裝是在拐 角的群眾商店買的,一望而知的假貨。碧綠碧綠的,像是雨天的水稻秧子,土氣得 不能再土氣了。於是我一接到去北京的通知,就把這件軍衣泡在肥皂水裡,每天用 板刷死命刷幾回,到了臨走那天,可惡的碧綠色終於褪成了淡綠——還是水稻秧子 ,卻是荒年的,看起來於是不那麼扎眼了。 沒想到上火車的時候,這件精心炮製的軍裝,被窗邊上翹起的鐵條子鉤了個大口 子。 火車是從南邊開過來的,停靠在N城車站時早已人滿為患。當時正值紅衛兵進京大 串聯,各處火車站的站台上像蝗蟲一般密密麻麻 著紅衛兵。N城紅衛兵都是被人從 窗口像一捆捆的柴禾硬塞進車廂裡。我的軍裝就是在被人往窗口裡塞的時候撕破的 。 至於N站以後的紅衛兵怎麼進車廂就不得而知了,但要進來的似乎都進來了。 不說在火車上就受足了罪。我上廁所要從別人身上頭上踩過去,別人上廁所也沒 有不踩一踩我的。關於火車的惡劣的狀況資料也有所記載,說那段時期的火車超載 量已經到了驚險的程度。車頂上、車門蹋板上都坐滿了人,遇到隧道,就難免不發 生慘案。不過我們那輛火車倒是沒有聽說死人。 到了北京並沒有立即被檢閱。我們在一個用蘆席搭起來的臨時接待站又睡了十幾 天的光草蓆,吃了十幾天的饅頭白菜羹。但也沒人閒著。白天大家都趕到各個大學 去抄大字報,晚上吃過了白菜羹就在宿舍裡分成「好」派和「屁」派,進行「好得 很」和「好個屁」的大辯論。辯論的題目已經記不得了,但結論一定是只有這兩個 。 終於一天半夜,有人挨門吹哨子,叫大家出來集合,說是毛要接見我們了。 大家排著隊上了一輛軍用卡車。在車上,每人發了一個大花卷。花卷有半個足球 那麼大,在南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大的花卷。大約是讓我們吃了喊口號的。那時 喊起口號不是一兩句,不吃足了是喊不動的。 我睡得懵懵懂懂的,沒有來的及帶水壺。一路上便懊惱著。吃這麼大的花卷是一 定要喝點水的。 卡車顛顛簸簸地開了一陣,靠近天安門的時候把我們卸了下來。 天安門廣場早已沒有立錐之地了,滿目黑壓壓的人頭。 我們被領著繼續往前走。整條長安街像是黃河發了洪水,全是穿黃軍裝的紅衛兵 。走了一兩里路,還是長安街,已經看不見天安門了,但人還是不見少。領隊的叫 我們在街邊坐下。大家都拚命往前面擠,我慢了一步,便被擠到了後排。 我旁邊坐的是同校的初三的一個女生。黑圓臉,飽鼓鼓的,像粒豐收的豌豆。圓 圓的後腦勺上紮了兩個香蕉把子。我跟她面熟,但沒有講過話,現在她兩眼看著前 面,似乎也沒有要和我講話的意思。 我們並排盤腿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花卷都擱在腳前的書包上。 看見她的花卷旁豎著個沉甸甸的軍用水壺,我不由得開了口。我說:「天蠻冷的 。」她不動聲色地回了我一句:「我們的心是熱的!」 她說的是台詞,我當然也可以像對三句半似地對上幾句,比如:「心熱,是因為 我們的血在沸騰!」之類的,那時誰不會幾句台詞?但這麼對下去,離水壺這事就 越來越遠了。我便問她姓什麼,叫什麼,稱讚她的軍裝和皮帶都很正宗,想必是軍 干子弟。她卻好像有點不屑與我為伍,大約是因為我穿的那件軍裝是土造的。像正 規軍不屑土八路似地,說了句:「我姓潘。」就不肯再說了。 不一會,有人站出來指揮大家唱歌和喊口號。口號喊的是:「我們要見毛主席! 我們要見毛主席!」喊了一陣,我就覺得餓了,咬了口花卷。黑圓臉也吃起花捲來 ,並擰開水壺蓋,從從容容地喝了兩口水。我便拉近乎地叫了她一聲「小潘」,她 還沒來得及轉過臉來答應我,說時遲,那時快。突然,前後左右的人「豁」地起身 ,鋪天蓋地地往前湧。有兩隻腳從我頭上跨過去,一隻臭哄哄的解放鞋就落在我的 花捲上。小潘撲上去搶救她的軍用水壺,晚了,水壺已經被一隻騎兵的黃翻毛皮鞋 一腳踩扁了。我也沒有時間替她惋惜,飛快地從地上直起身,跟著往前撲,可是, 人們卻又像潮水似地退了回來。 我朝長安街兩頭看看,沒有吉普,沒有車隊,沒有招手的毛。只有一輪細細的月 亮掛在天上。我不相信毛會在半夜裡出來檢閱紅衛兵。因為前面七次的檢閱,都是 白天。至少也應該是在黎明吧。但四周的紅衛兵都在興奮地互相握手,流淚,在紅 小書上奮筆疾書。顯然,他們已經見到了。 我回過頭朝小潘看了一眼,她手上捧著那個倒霉的軍用水壺,滿臉的失落。她抬 起眼皮看著我,低低地問了我一句:「你看見了嗎?」 如果她不問我,我便有沉默的權利,她這麼問我,我當然只有一種回答。 我說:「看見了。你呢?」 她馬上把踩扁的水壺放在地上,上前一步,緊緊握著我的手說:「祝賀你一生中 最最幸福的時刻!」一邊說,眼睛裡竟閃出兩朵淚花。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搖著她的手說:「祝賀你一生中最最光輝的時刻!」算是 成全了她。 握過手,我們便分頭打開自己的紅小書,在扉頁上寫下:「今天是我終身難忘的 日子!我見到了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舵手毛主席!」 寫完了,到底心是虛的,我便獨自在街邊坐下,等著天亮。 那輛把我們運到這裡來的卡車早已不見了蹤影。 小潘原來是個活躍的人,她一直在興奮地到處和人握手,互留地址什麼的。 天亮後,我跟著大家去天安門前照相留影。廣場的水泥地上畫了一個白粉筆的圓 圈,要留影的排著長隊,輪到了,就站到圓圈裡去。照片寄來後,地上的那個白粉 筆圈照的比人還清楚,好像西遊記裡孫悟空為唐僧畫在地上防妖用的。 第二天接待站就迫不及待催我們走。因為另一批紅衛兵又將風起雲湧地從全國各 地來了。接待站不知道,十一月二十六日是毛最後一次檢閱紅衛兵,以後就用不著 他們每天蒸饅頭熬白菜羹了。 我最忙,因為要抓緊時間弄確切檢閱那天毛穿的衣服;有沒有揮手;有沒有帶帽 子;有沒有笑;車裡坐了些什麼人……以防回去開講用會,要我匯報經過什麼的。 說謊像是起了個草圖,圓謊才是真正的著手工程。 晚飯時,我在食堂裡看見了小潘。便端著一飯盒的白菜羹坐在她的旁邊。我是想 跟她交換一下收集來的情報,因為我聽說,毛在天安門那一帶是笑的,到了我們這 一段卻沒有笑。小潘正一勺一勺地喝白菜羹,看見我,慌忙起身,跟我熱烈地握了 一陣手。 跟她握過手後,我便不知說什麼好了。 承擔這個謊言的難度比我想像的更大。特別是敘述到毛出現的那段,需要一種激 情的口吻,實在是要有演員的天賦的。我在這種時候因為心虛,因為太意識到自己 是個說謊者,或者,是創造力有限,難免出現一陣虛脫的狀態:眼前霍然地白花花 的一片,像掛著一塊還亮著,劇情已經結束了的銀幕。 但是我沒有退路,這不是小時候打碎了玻璃可以隨時認錯的事情,這是政治。 有一次,在這片亮晃晃的空白中我突然看見那張黑圓臉,她的目光散發出同謀的 支持和鼓勵,那一瞬間,我便對她充滿了感激:人畢竟是需要支持和鼓勵的,尤其 是說謊。 可是幾個月後,我在校門口一張大紅喜報上,看見了小潘的名字,知道她被批准 去鹽城插隊了,心裡竟然深深地舒了口氣。我問自己,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說我竟 是討厭這個同謀麼?我仔細地想了想,說真的,她是我的同謀,她又何不是我謊言 的見證呢? 同樣的原因,我想,她看見我的時候,也一定並不是很舒心的。 終於聽人說,第七、第八兩次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的,都不是毛本人,而是一個 化了妝的演員——原來這件事本身也是個謊言。我的謊言不過是建立在另一個謊言 上面——這麼想著,心裡便舒坦了許多。又隔了一些年,我在一家百貨公司遇到了 小潘,她在買毛巾肥皂什麼的,我們兩人說到這事時,突然它就變成一個故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