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退黨前後 樊鷹 一、並不安樂的死亡 一九八九年十月十一日,我從家裡步行二十分鐘,到達學院門口。我在這裡工作 多年,已經是五十七歲的人了。只有三年,我就將在這裡辦離休手續。誰能想到, 今天是為自行結束「政治生命」——遞交退黨聲明而來。 我踏進宿舍樓,敲開支部書記的門。他一家人正吃晚飯。我說:「有個材料,你 看看就知道。」他還沒反應過來,我已說完「再見」,迅速抽身走開了。 他這頓飯是甭想吃安生了。他和我一樣,是個老實巴交的老教書匠,幹著這個兼 職的支部書記,一直喊是個負擔。但他仍很馴服地為黨做「老黃牛」。別看他輸送 過不少「新鮮血液」進入黨內,今天接受我的退黨聲明肯定是他生平第一次。我不 願看他當著我的面,拆開信封看聲明時的神色,但可以想到:他要迅速召集其他幾 個支委碰頭,並絕不過夜,就要交院黨委。院黨委二十四小時內就要報告市教育委 員會,接著就要上報市委、省委。這些,都是後來證實了的。 下面是聲明原文: 退黨聲明 黨支部: 我於一九六二年七月加入中國共產黨,至今已經二十七年了。這期間,我一貫聽 黨的話,服從組織分配,忠誠老實,在教育戰線上盡了我最大的努力。最近讀到毛 澤東同志在延安時寫的《致留蘇學生信》,其中說:「對你們年輕人來說,我主張 多學科學技術,少學些政治。」我雖是老年人,但很願意本照這種精神,將殘年餘 力貢獻給教育事業。我決定自今日起退黨,請予除名。今後,我將做一個合格的公 民。 特此聲明。 樊鷹 一九八四年七月腹稿 一九八九年十月十一日呈 共產黨最講究鬥爭。我很得意,這份聲明寫得「內緊外松」,頗有鬥爭策略。其 一,我的退黨,直接導源於「六四」,文中卻一字未提;其二,「除名」是黨章中 對退黨者使用的帶有極大貶義和蔑視的字眼,文中搶先提出,以示針鋒相對;其三 ,「政治掛帥」、「講政治」,是共產黨鉗制黨員個人發展的利器,然而毛澤東在 信裡透露出,核心人物對自己子女有另一本賬,即從不放鬆培養真本領,以期太子 們成為儲君,好讓中國人永遠統治在他們家族手心裡,這是極具欺騙性的利己主義 ,現在我也不講政治、不當黨員了,這不是正符合「毛澤東思想」嗎;其四,我本 來是十月十日寫出的,但雙十節是中華民國國慶,黨棍們說不定說我別有用心,我 錯後一天,使他們無把柄可抓。 後來,支部書記的妻子告訴我,我敲開她家門時,是眼含熱淚的。是呀,一個把 整個青春年華貢獻給共產黨的人,一朝「自絕」於它,能沒有痛苦嗎?這正是聲明 末「一九八四年七月腹稿」這一伏筆的謎底。 二、我活過五個時代 一個文學家說:「每倒下一個老年人,都是一座寶庫的坍塌。」還有一個哲學家 說:「人若活到七十歲再重新活起,個個都是聖人。」看來,經歷是珍貴的,它提 供對比;而只能在對比中,才能醒悟是非。我把自己五十多年的歷程,分做五個時 代。 第一個時代:我從五歲到十三歲,生活在日本侵略者鐵蹄踐踏下的淪陷北平。混 合面、豆腐渣吃過了;日本憲兵隊的殘暴聽說了;「大東亞共榮圈」的教育,更從 學校的日本教官那裡聽熟了。但北平未像南京那樣以大屠殺開始,奴化教育尚未像 東三省那樣嚴密,再加我年齡較小,總的說來,還算平穩渡過。 第二個時代:日本投降後的國民黨統治時期。時間雖只三年半,但烙印極深。我 站在宣武門外的學校門前,和市民一起,含著熱淚,高呼著口號,歡迎一卡車接一 卡車的中央軍進駐北平古城。但很快就有美國兵強姦北大女生事件,國軍傷兵嫖娼 砸妓院事件,接收大員成為「劫收大員」,法幣貶值,物價飛漲。我更當了民夫, 在共軍圍城時到東直門外,拆毀一切民房,為傅作義守軍「掃清射界」,目睹百姓 流離失所,對國民黨義憤填膺。後來知道,連國民黨的忠誠將領黃維當時也私下說 過:國民黨不亡,誓無天理。 第三個時代:考入「華北軍政大學」,這是解放軍「最高學府」,校長葉劍英。 進門便是「排級幹部」,十七歲的我,感到十分光彩。由於我的「忠誠老實」,在 一系列運動中,均未受大的波及,並在「三面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 後期入了黨。 第四個時代:十年「文革」。我沒看出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中共領導層的「窩裡 斗」,還真的認為是「反修、防修」,雖然目睹了種種驚人的罪惡,卻認為「以後 會變好的」;但是—— 第五個時代:徹底失望的時期。什麼「缺點是一個手指同九個手指的關係」呀; 什麼「道路曲折、前途光明」呀;「文革」後愈來愈明顯的腐敗事例說明,這不僅 是謊言,而且連遮羞布都不要了。我於一九八四年夏天,毅然要求從領導機關—— 市教育局,調到一所學院教書,以便對官場的事「眼不見,心不煩」,同時也在心 中打好了退黨的「腹稿」。但是,上船不易,下船更難,突然退黨,會比叛黨的遭 遇還難過。我只得苦熬著,苦熬著,每次在黨內會議上聽那一套掛羊頭賣狗肉的發 言,真比坐監獄還難受!何時才能得到解脫?何時才能有一個退身的台階? 終究有了這麼一天,這樣的台階出現了——八九年的「六四」槍聲! 三、暴風雨中的振翅一擊 五月十七日,我按課表的排課上課,但教室裡空無一人。全體學生都集合在操場 上,秩序井然,只是主持大會的不是院領導,而是學生自己選出的代表。大會情緒 激昂。他們馬上就出發,用行動支持北京天安門前的學生運動。 老師們無課可上,都聚集在辦公樓前觀看,態度凝重。老北京的天橋藝人,總是 向圍觀的人說:「有錢的請賞錢,沒錢的請您站腳助威。」多數教師是同情學生反 官倒、反腐敗的正義要求的;但他們每個人都有參加歷次政治運動的「經驗」,從 某一角度懂得「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滋味,因此顧慮重重,便採取了這「站腳助威 」的方式。 此時,學生隊伍中突然喊出一句口號: 「歡迎老師同我們在一起!」 老師們仍然紋絲不動。 這句口號像一聲悶雷,把我的思維打亂,但又重新組合,頭腦中出現一幅圖畫: 風雲突變中,海燕振翅高飛,口中喊著:讓暴風雨來得厲害些吧!而潛水鳥卻躲在 岩石下,渾身瑟縮地哼著,它們已被暴風雨嚇昏了。 我不做潛水鳥,我要做海燕:這是我的決斷。 我毅然走進我教的那個班的隊伍。今天是我的課,我的位置本來就該在這裡。 這個學院的學生大多來自郊區、礦區和市屬四縣,耳目閉塞,因而政治視野受到 限制,活動方式也較拘謹。他們一直保持著整齊的隊形,有組織地齊喊口號,臨時 學到了用雙指做「V」字(「勝利」)手形。雖是中等城市,中山路上也已人聲鼎沸。 各高等學校和部份中學的遊行隊伍出動了;報社、電台、電視台的工作人員也參加 了遊行。攝像車穿梭其間,工作人員一邊高舉錄影機工作,又不時用手向遊行者做 「V」形示意,自然地把份內的職責和份外的示威活動融合為一。市民在街亭旁擠得 水洩不通,見到學生們持的「支援天安門廣場絕食學生捐款箱」,紛紛解囊相助, 有的人把手伸進衣袋大把掏出全部攜帶的錢,看也不看,就拋入捐款箱,令人感動 ;暑熱天氣中,隨時有街旁的無名人士買來成包的冰糕和成箱的冷飲,送到遊行隊 伍中來。武警在重要路口佈防,但未帶武器,也未見殺氣,他們都是當地人,說不 定妻兒也在遊行隊伍中。 隊伍到省委大院門前停下。省委書記×××手持擴音喇叭一幅焦急而謙和的面孔 ,向聚集在門前的上千人的遊行隊伍講了自己每月的工資收入,並逐個交代他的妻 子和幾個孩子的工作和收入情況。此所謂「上行下效」,現在是五月中旬,他也不 知道下一步誰在台上、誰在台下。「一個將軍一個令,一個喇叭一個調」,他只得 步步小心,才好保住烏紗帽,因此看北京在「對話」,在「透明」,他也出來對話 和透明了。至於他的薪金數額,市民相信那是和會計室的工資單完全一致的,但是 工資單以外的,上哪裡查?他說孩子是普通幹部也不假,但知情人說,他作為省委 書記一調來,就把孩子安插到當時最賺錢的外貿部門了,這誰能做到?好在人們對 這類官僚也並沒有更高的期待。他出來了,見面了,說話了,話中也沒見「硬茬兒 」,就算不錯。 當時的執政者,特別是決策者,沿此路舒緩幾步,或可避免後來的慘劇;但畢竟 如他們所說事情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唐·韓愈:《山石》)經歷過同中共「 與生俱來」的無休止的政治運動,大小「頭頭兒」們,都懂得在內鬥結果未分曉之 際,要運用「蝙蝠戰術」,而且其運用之純熟,令人歎為觀止。老百姓形容他們: 「軸承脖子彈簧腰,頭上插著指風標。」又說,他們遇事「一看二站三通過」,都 是一語破的! 蝙蝠在鳥類和獸類打得難解難分時從旁觀戰。若鳥勝,便理直氣壯地說:我能飛 ,是理所當然的鳥類;若獸勝,便毫不羞愧地宣稱:我沒有羽毛,專家們是一直把 我劃歸獸類的。我在遊行中,前後一看,學生處的人都來了,院辦室的人都來了, 班主任都來了,當然他們大多數是黨員。我竟天真地未察覺其中有詐。特別是總務 處的幾個正副處長,幾次開車追來送麵包、香腸,還說食堂正包餃子,等你們回去 吃。 待十幾天後,定性「反革命暴亂」,對這次上街秋後算帳,「論功行賞」、「按 律問斬」時,院方竟厚顏無恥地宣佈:參加遊行者,只有黨員二人(當然包括我)。 那麼,別的參加遊行的黨員呢?他們是「由上級派遣,現場保護學生的」!這就是 說,他們是派到學生隊伍裡當特務,進行監視學生言行的,因而多是功臣! 可以設想,若是另一種結局,遊行定性為愛國的,他們會拍著胸膛說:我早就知 道學生的行動對,當時給予了大力支持! 更可以肯定:若是若干年後的歷史教科書上說:那次「六四」是怎麼不對,這些 小頭頭們會對自己兒孫們拈髯而笑:我早就知道不對,當時我不僅派人保護學生, 還讓食堂包餃子招待歸來的學生呢! 這班人的無恥一至於此,都是「講政治」的豐碩成果。時至今日,他們也是捨不 得丟掉「講政治」這個法寶的。 四、聲震屋宇的吶喊 我居住的地方,雖離北京很遠,但通過VOA、BBC、法國三家電台的廣播,緊緊把 握了那裡的脈搏。六月四日清晨,我不僅得知屠殺消息,還聽到BBC記者訪問楊憲益 的錄音。楊是我敬佩的翻譯家、著名學者,他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向記者宣稱:這支 軍隊已不是什麼「解放軍」,而是楊尚昆的私人軍隊,我從現在起,同共產黨決裂 。接下去幾天,中央電視台的工作人員薛飛、杜憲等人,穿上喪服,以悲傷語調播 出聯播稿件……這些敢在「天子腳下」的北京,面對坦克而不低頭的硬骨頭,給我 極大感染;與此同時看風使舵的蝙蝠們個個跳出來,辱罵學生,無恥至極。例如, 屠殺前幾天,學生們求見徐向前、聶榮臻兩位僅存的元帥,希望他們為學生說幾句 話;他們也通過工作人員回答學生代表,解放軍絕不會開槍,希望大家放心,回去 上課,云云。但待無數屍體橫陳首都街頭之後,他們迫不及待地表態,說恨不能親 自上街制止暴亂。猙獰面目,暴露無遺!這也從另一方面激起我的怒火。於是,作 為一介草民的我,也一連做出三件「出格」的事。 第一件是上課時公然放送反軍錄音。眾所周知,六月四日那一天,中國國際廣播 電台(Radio Beijing)對世界播出的英語節目一開始,廣播員有一段「倒戈」前言: 「中國軍隊向學生和市民開槍,死傷多人,其中包括我台工作人員……」趕巧我聽 到了,並且錄了下來。在上課時,放給學生聽,同時還詢問了幾個來自軍人家庭的 學生,有關軍隊的動態。 第二件是對抗院方調查。「六四」後,院方組織了專門人員調查學生在遊行前後 的言行。我極痛惡這種特務行徑。有一次,竟在我講課當中,公然叫出一個學生, 我很不快。等這個學生回來後,我把她叫到室外,問她什麼事。果然是向她調查校 內外的遊行組織者名單。按說,教書的和吃政治飯的本應互不干涉,而我卻要來個 「井水偏犯河水」,要她「什麼也不要再說」,她答應了。 第三件是在大屠殺後某次上課時,忘了是哪個話題引起,我向學生朗誦了烏克蘭 偉大詩人謝甫琴柯的一首詩: 別等待, 等待自由—— 徒勞! 自由已睡去, 是沙皇 迫使它 昏倒! 如何使 沉睡的自由 醒來? 我們的人民, 舉起所有的棍棒, 還有那 烏克蘭的 寶刀—— 那時候, 自由 才能來到! 我的朗誦聲衝破四壁,不僅那層樓的其他課堂都聽到了,連隔牆中學的學生,也 在課後打聽出了什麼事。 作為知識份子,不能正面抗爭,只在課堂上「炸刺兒」,已過軟弱了。但這幾件 事中的任何一件,若是追究起來,也夠入牢的。但事後,居然沒有人過問。我相信 :是學生保護了我,包括那幾個來自軍人家庭的學生。 五、秋後算賬 「六四」後的兩三個月,主要是假期,表面上,學院裡風平浪靜了。那些以坦克 和衝鋒鎗鎮壓了學生運動的人們,卻嘗到了血腥中的「甜頭」;而「有奶便是娘」 的各級黨棍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說趙紫陽如何「支持動亂分裂黨」,而提起江總 書記時,都像提到親爹一樣親切——其實,當初趙紫陽剛上台時,他們「紫陽同志 長、紫陽同志短」,又何嘗不是像談他爹?總之,上下一心,正是「秋後算帳」的 好時機。 「黨員登記」可算是一項算賬良策。通過自評、互評、支部審批等項手續,將黨 員分為四個等級:優秀、合格、基本合格、不合格。其實,兩頭都是陪襯,因為誰 也不會冒著損傷「謙虛謹慎」的危險自報「優秀」;至於「不合格者」太多了,也 成了自我抹黑,妨害內部穩定,他們也不幹。剩下來,就只能在「合格」和「不合 格」兩項上作文章了。 一個單位,出了「基本合格」和「不合格」黨員,也不能算臉上有光,因為這樣 會給上級一個「平時教育黨員不力」的結論。大概為了這個緣故吧,此次黨員登記 便從上面下達兩項「鐵律」。其一:凡參加遊行者最多只能劃為「基本合格」,絕 對不允許劃為「合格」;其二:各支部必須完成上級分配的「基本合格」數額指標 。 開始我還天真地認為,上街參加遊行的老師和工作人員中的黨員有幾十個,大家 一起成了「基本合格」,自己倒也不孤單。 誰想,一公佈竟將我驚呆了。如前所述,人家都是「內派」「保護學生」的,至 於真正「參加支持反革命暴亂遊行」的黨員,只有二人,一個是一位青年女會計, 另一個是我! 對於那位女會計來說,可以說她「年輕無知」,而對我這個有著二十七年黨齡的 副教授來說,意味就不同了。 我前後受到過三次大會上的批判,用語相當尖刻:「你是個共產黨員,你走在隊 伍裡反對共產黨,你就不想一想是為哪個階級出力了!」但由於我的職稱已屬「高 知」圈內,這些批判又是不指名的,因為這樣才能顯示其政策水平之高。 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這種不指名的批判,實則比指名還讓人難受。他們讓 你既不死,又不活,而是慢慢用油煎你。我冷靜地考慮了,依據我五十七歲的年齡 條件,依據我心臟病的嚴重程度,依據我的遇事激動的性格特點,若這樣下去,只 有兩個死法:一是拍案而起,暴怒而死;二是隱忍成疾,鬱悶而死。無論哪種死, 來的都不會太久。 但是,這兩種死法,我都不願意。我的肉體的生命不該這麼不值錢,留著它,還 可挪作別用。現在既是肉體生命和「政治生命」二者不可兼得的時候,下決心吧! 我連夜寫了那篇文章——《退黨聲明》,把政治生命像敝屣一樣棄去。 六、上船不易,下船更難 在學生遊行中,我很欣賞一句口號:「反對麻木!」屈原高歌「舉世皆濁我獨清 ,眾人皆醉我獨醒」,就是反對麻木,而他的自沉江底,也恰恰源於此。魯迅的棄 醫從文,也是他偶爾在記錄片中,看到日本人在中國土地上砍中國人的頭,而身為 中國人的看客卻無動於衷,而決定獻身文學,拯救世人麻木的。毛澤東在初期活動 中,也發愁過「人民不覺悟」,而執政後,他們反覆強調對中央的一切嚴令「理解 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要無條件服從中央,做黨的馴服工具」,「永 遠保持同黨中央的一致」,提法不斷翻新,本質都是提倡麻木以維護獨裁。 麻木滋生忍耐。君不見中華大地處處有「忍」字出現。在別人,也許是怕亂了「 大謀」而實行的「忍」,而在我來說,麻木和忍耐,確實是植根於自己的軟弱性的 。這次退黨過程中,又有了充分的表現。 遞交退黨聲明後的第三天晚上,教委的一名副主任和學院院長冒雨騎自行車到我 家來。從公事說,這兩個人代表兩級黨委:學院黨委和僅次市委的教委黨委,他們 「親蒞」一名普通教書匠的家,規格夠高的了!從私人關係上說,一九八四年以前 ,都有過十年同事關係,在教委教研室一個屋裡辦公,各管一門課程,年節互相串 門,還一塊兒出公差,在岳陽樓前照過合影。後來,地位轉移,有的疏遠,也感到 「人一闊,臉就變」,但我更多責備自己性格孤僻,有怕見官的習性。他們此次到 來,很明顯是出於幾級黨委的集體謀略和精心安排。他們深知我重感情,因而不在 上班時談話,不在辦公室談話,有汽車也不坐,又趕上天公幫助,下起一場大雨, 我縱有鐵石心腸,也難「耍強」了。 談話的中心意思是:評為「基本合格」不算什麼,別往心裡去(按:還是麻木萬歲 ),一年一評,明年就會評為合格,甚至優秀;還要交你個底,這次評議結果是不存 檔案的(按:這是非同小可的大赦);你的聲明帶來了,你現在收回也可,考慮考慮 再說也可。 話雖柔和,「原則」厲害。人家沒求你收回,如收回也是你自己的悔悟,以後你 永遠沒話說。 公事之外,還在「閒談」中透露,幾次大會批評,都是書記的「低水平」,他們 事前不知,事後也不同意…… 我再次感謝他們冒雨到我家,但我也使用了他們常用的語彙:「讓我考慮考慮。 」 我確實作了考慮,但並不想撤回聲明。誰知他們在此舉未奏效後,竟想出一個十 分異乎尋常的主意,把我的防線沖潰了! 我此次退黨,一直堅持黨內事情黨內辦,從未向任何非黨員透露出任何這方面的 信息。但沒想到,是他們不顧這一組織原則,竟動用非黨人士勸說我收回聲明。 這位非黨人士是我從五十年代就在一起的老戰友。他年輕時是才子,曾在傅作義 手下任職,北平圍城後「起義」到中共這邊,每次政治運動都是整肅重點。但他業 務水平高,師德也是有口皆碑的。作為同我一樣的教書匠,確是中共眼中的理想統 戰對象。都知道我同他私誼甚厚,所以讓他說服我。他得知我的事情後,深感這次 「摸老虎屁股」的魯莽舉動,必使我至死不得安寧。他以自己歷次運動挨整的痛苦 經歷為例,叫我切莫在這「大是大非」面前失去清醒。他推心置腹,都是設身處地 地為我想,著實令人感動。我在這黨外人說服原為黨內人的特殊情境中,既感到震 驚,又考慮到此次談話再不奏效,連他也得背上黑鍋。我當場答應:立即撤回聲明 。 說到做到,馬上找到支部書記說明:請退還原聲明,該檢查,我檢查,該處分, 我接受。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體現在我身上的軟弱和動搖,至今時時引起自責。但 也使我對那些為反獨裁、爭民主而犧牲的烈士們更加崇敬。朝聞道,夕死可矣!這 也是我至今未泯自強不息精神的動因。 七、江澤民救了我 這裡的救字沒有加引號,就是說,這不是反話。真正是他救了我,我也至今真正 感謝他。 說來也巧。就在我表態撤回退黨聲明的第二天早上,報上發表了《江澤民同志在 中央組織會議上的講話》。講話中有一句:「對於那些要求退黨的人,不必進行挽 留。」好,一錘定音!最高指示,誰敢不聽。當晚,支書拿著報紙找到我家,帶著 十分惋惜和愛莫能助的口氣,讓我看那幾行字。我知道,支書是帶著幾級黨委緊急 磋商的結果告知我的。他們本想以我的繼續麻木和忍耐為代價,不顯山不顯水地將 這次事件消彌在搖籃中,防止引起某種「不良的」連鎖反應,並在適當時候,在適 當會議上,作為一項「變壞事為好事」的典型經驗加以介紹,顯示他們辦事之得力 ,贏得上級青睞,從而加官晉職。也不排除他們另一種心態:共產黨的政策從來就 是「翻烙餅」,今天打你成為右派、右傾,明天就為你平反、甄別,萬一將來對「 六四」有別的主子的別的看法,沒了樊某的退黨事實,將更顯示他們的遠見。至於 你政治生命的不死,將促使肉體生命的速亡,他們是不考慮的。誰料新主子的一句 話,打亂原來的如意算盤。但他們是「船使八面風」的老「舵手」,天變地跟著變 ,立即為我辦了退黨手續,在全院黨員會議上除了我的名。好不麻利快! 好險啊!若不是江總書記的一句「及時雨」,勢必還要繼續在痛苦中做不死不活 的掙扎,那在職的三年,就很難活過來。身為黨員,就要處處和黨中央「保持高度 一致」,還有什麼真話能講?所以,我之能夠活到今天,活得瀟灑,寫要寫的文章 ,說要說的話,是江總書記的賜予,真的是。 八、成了被矚目的紅人 依我的知識,接受我的退黨,也該有一定組織手續:讓我參加最後一次支部會, 讓我自己宣讀退黨聲明書,支書宣佈除名決定,領導再說幾句「給出路」的話。但 這一切都沒有,我是從別人口中知道已在大會上宣佈了我的除名的。這不知道葫蘆 裡賣的什麼藥? 支部不再通知我參加會議了。但見面仍然嘻嘻哈哈,行若無事。而我當時卻沒有 那麼大的度量。當初入黨時的熱情和理想已成灰燼,但在胸口堵塞著,令人窒息, 甚至連自殺的念頭也產生過。幸虧記起一個朋友的話:遇到痛苦,最重要的是咬牙 渡過前三天。我便咬牙頂著這痛苦,三天過去了,三周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真 的緩解了,解脫了。 知心朋友們,都跑到我家來。有的大罵領導,有的說「六四」遲早要平反……我 到學院去,平時很少找人聯繫,這回可好,平時不打招呼的,也向我打招呼了。花 匠、司機,平時無甚瓜葛,現在見了我,也主動點頭。走在街上,遇到一些別的單 位的老熟人,也駐足拉著我的手,或注目良久,或低聲說出一句「文革」用語:我 和你觀點一致。這是否就是「公道自在人心」呢? 在領導層裡,則另有一番景象。我本來在系裡評上的「教學先進獎」,稀里糊塗 取消了。年終老人猜謎大會上,我猜中的謎語數量名列前茅,但教委公佈獲獎名單 時,竟沒有我。很明顯,我的名字是被打入「另冊」的。但我已被磨煉出度量,雞 毛蒜皮,一笑置之。 我從共產黨那裡曾學得一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 皆可拋。」而眼前的現實是,為了鄧小平、江澤民一小撮人的「自由」,百姓的情 感被肆意踐踏,學生和人民的屍體拋落無數。讀者先生和女士,你們可要警惕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