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的奧德修斯飄流 楊煉 什麼是中國當代文學?一個令人尷尬的問題。首先,尷尬的是中國作家和詩人— —那意味著:什麼是這種文學的形式與內涵特徵?或更糟:有沒有這種文學存在? 幾十年嘔心瀝血的努力,就被一個問號輕輕抹去了。同時,它也令西方有學識的讀 者和專業人士尷尬:若問到「古代」,還不至於空白。當年龐德標榜「意像」,嬉 皮士談佛論道,迄今尚不失餘韻。但「當代」,除了中國餐館的招牌無所不在,就 只剩下香港問題、中英之間九七年談不完也得談完的談判。「天安門的屠殺」、「 文化革命」……當然,誰沒讀過張戎的《鴻》、或堂堂「企鵝」版的張賢亮寫自己 二十多年囚徒生涯的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呢?由此,能列出一個不短的暢銷 書單,有中國式的「鐵女人」,在上海灘的紅色風暴中,矢志恪守個性與信念;有 柔弱的鮮花,在荒鄉僻壤,迫於孤獨與恐懼,聽任女同性戀者撫慰自己的肉體;有 更多回憶錄,從關於神秘的「毛」到「民主牆」……既是「中國的」又是「當代的 」。西方,對中國知道得夠多了。 唯一的麻煩是:它們是不是文學?《鴻》作為Non-Fiction在英國獲獎後,張戎和 我都應邀參加了澳大利亞悉尼的「作家周」,對她大規模的採訪和評論,無一不把 《鴻》作為中國當代文學在西方成功的標誌。《上海生與死》、《紅杜鵑》、法文 的《紅高梁》(非「紅」不可!)也頗為類似。一個更極端的例子:九三年,世界當 代視覺藝術最著名的展覽之一威尼斯雙年展,邀請十六位中國畫家參加,畫題卻幾 乎只有一個:以「波普」畫「毛」的臉。同一批作品也先後以Mao goes pop和「中 國,先鋒派」為名在香港、悉尼和柏林的著名畫廊展出。作為詩人,我當然懂得經 驗的重要。個人回憶錄與自傳性作品,更有助於彌補中國意識形態控制下史料的匱 乏、史實的歪曲。但「文學」和「藝術」,卻並不以對經驗描寫是否逼真為尺度(且 不說我對上述大多作品「真實」程度的存疑——倘若以揭示內心的深度為「真實」 涵義的話),而且以作品的構成形式為尺度:結構、層次、內在動機的組合,語言探 索的能力、節奏與質量等等。這些之後(而非之前),我們才能說一部作品「有了」 內容。我感到遺憾,但確實如此:大部份「走紅」於西方的中國題材作品,經不起 這番衡量。對素材粗糙地使用、形式上的平鋪直敘、人物內心的空洞及審美趣味的 「媚俗」,使充滿惡夢、臉譜、食人生番、民俗畫、傷疤和成語故事的一本本書, 頗能滿足閱讀上的西方「旅遊者」。但文學……想想《古拉格群島》冷酷的記錄風 格吧。「事實」是「現實的」,更是作家「文學意識」中的——必須如此:是「個 人的和語言的」。這是文學意義和價值之所在。 一句話,西方,在中國當代文學的價值標準上,沒通過考試,這並不是說,西方 沒有自己的標準——安迪·汪霍之後,哪個西方畫家還對「毛+Pop」有興趣?作為 藝術觀念,它早已完成;作為參與現實,它早已過去了。但為什麼是「中國人」畫 的,就能逾越藝術規則之外?我不相信威尼斯雙年展的主持學識淺陋,就像悉尼作 家周由一位優秀的澳大利亞作家設計,但什麼是對一個總稱自己「五千歲」的歷史 老人的評價標準?或更苛刻些——借用一個美國詞:「優待種族歧視」——出書、 參展背後,一個潛意識的態度:你們的今天是我們的昨天。中國藝術家的可悲,在 於以為「玩毛」出了一口幾十年「被玩」的氣。卻不知當年能玩自己的,又除了「 毛」一無可玩,你就仍一直被玩著,更不自知、更慘、更徹底!而西方的「同好」 們,是不是雙重的「被玩」者?比沒有標準更可怕,提供了一個「偽標準」——既 無西方藝術原則,又盲從於中國現實假象:連政治上,也因為反抗者的藝術語言如 此蒼白,只能寄生於被反抗者而存在,於是毫無意義。 就這樣,中國當代文學是一位仍在飄流中的奧德修斯,既無家(也不知是否在「回 」家),又遠離了充滿英雄幻想的戰場——還記得「六四」後血腥味兒的陶醉嗎?由 於沒有可靠的價值判斷,中國當代文學在海外的現狀是充滿喜劇效果的悲劇:每年 臨近諾貝爾文學獎公佈,海外傳媒都得為中國作家狠狠抽搐一下(有人譏之為「痛經 」)。而日期一過,話題再次回歸「市場」、「進出口」、「合同」。少數出版社( 例如英國的Wellsweep Press,澳大利亞Wild peony),試圖介紹「正直的」中國文 學,其選擇與處境,用「自殺」和「掙扎」形容毫無過份:既無西方政府或財團為 其「品味」投資;更不用想像中國政府為「輸出文化」贊助「反叛者」——出版流 亡作家的作品,還奢望「禮遇」嗎?於是,一個惡性循環:出版社沒錢推銷——書 賣不掉——出版社更沒錢。最後,或者破產,或者「自我洗腦」:加入「適者生存 」的邏輯,發財同時把「幼稚」和「愚蠢」的證明,自己印過的書,忘得越快、越 乾淨,越好。 面對這現實,誰也沒有一張藥方,作為中文詩人,我只有建議中國作家拆除自己 的「文化掩體」,去參與普遍評價。因為「標準」只有在評價過程中逐漸建立。困 難顯而易見,例如翻譯的質量,但這正是我們今日「世界範圍生存方式」的內容之 一。你是奧德修斯,就注定得飄流,甚至為自己創造一個大海,不可否認,中國當 代文學沒有標準,中、外作家和研究者經常互為因果。譬如當代詩,一把萬能的「 意像」鑰匙還是當年龐德鑄造的。「懂」與「不懂」,皇帝是不是只有「新衣」, 都推到「意像」身上了事。而中國詩人也乘機——反正中文文字靈活、語法自由— —藏拙,把「無話可說」一變而像「有話不說」。於是,目前大多數關於中國當代 詩的討論,只不過在證明,這些詩無須討論。它們太特殊了,以上譯者和研究者可 以無限豐富其內涵,從「共產黨」到「禪」,無所不容,那麼也最好擱置不計。事 實上,中文沒有想像中那麼神秘(無須經「造反」了近半個世紀的「新華體」中文) :「窗口在哭泣」,用任何語言讀都是一句壞詩,一個陳詞濫調。「語言中沉默的 痛苦」,除了證實詩人語言的思考簡單貧乏的可笑,什麼也沒有暗示,而談論中國 歷史呢?請想想莎士比亞對「羅馬史」的「挪用」,不像他在寫「羅馬」的題材, 倒像整個羅馬帝國被開拓出來,為了證實他的寫作!他真該是位漢學家……因此, 西方的讀者們,應當合上那些高中、大學課本,停止用現成的「知識」設想「中文 當代詩」。因為它是「詩」,所以必須觸動、甚至改變已存在的詩歌知識結構;「 中文」,更要求翻譯不流於「解釋」,而投入「創造」。「意像」的加減乘除、古 典式的「瞬間感」、短小的形式,只讓詩「看上去」像中國的,卻也可能正利用人 們對「中國傳統」的錯覺,掩飾一首「當代創作」的空洞。特別是,當代詩人已經 寫得更早、也更好,為什麼要讀它們的當代贗品……其實,這正是中文最深刻的啟 示:詩,沒有時間——就像中文的動詞沒有時態,每個動作發生在「現在」也發生 在「永遠」——只要它觸動你,一首詩就是「當下」的。所以,所有詩人都「活著 」,屈原、李白、但丁、葉芝……如果誰在讀一首中文詩的英譯,就將其納入英語 文學(包括譯成英文的世界文學)環境去判斷優劣;如果誰在譯一首中文詩,也不要 刻意「編輯」,給原作本來沒有的東西。它應當顯示自身的價值、或無價值——通 過其「寫作方式」:詞語的結構與意義,爭取時間(歷史)和空間(中、西)雙向上的 「不可代替」性。就像人們面對一部英文原作,從不信任到信任,被作品本身所征 服——這,也就是中國當代文字的標準。 這才是真正的困境:與文學作品所處的環境相比:流亡中漏雨的房子,寒冷冬天 的飄泊、與生存精疲力竭的較量,都不算什麼。我說過:沒有淺薄的現實,只有淺 薄的作家。問題是:如果寫作是命定的選擇,怎麼使這選擇確有意義?對中國作家 而言,我們不得不是這樣的奧德修斯:一邊出海,盯著每個打來的浪頭;一邊被自 己的另一雙眼睛盯著,「寫作」的眼睛、狠狠審視自己的眼睛,僅僅在字裡行間— —猶如荷馬的盲眼看到的! 這是真正的解說:價值的空白,誤解的氾濫,「品味」的墮落……恰恰印證了: 「另一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楊煉《黑暗們》)。人的處境並不因遭遇到「中國當 代文學」而變得更好、或更壞。接受共同的價值,我們也就在繼續:古今中外創造 者和作品一貫的命運。詹姆斯·喬伊斯說:「誰沒有嘗過流亡的滋味,誰就讀不懂 我的作品」。而,也正是作品,注定他還得無盡流亡下去——眺望自己大海一樣的 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