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五題 啟麥 民族的劫數 文革那災難的十年,夢魘般的糾纏著千千萬萬受過它洗禮的人。那個時代太奇特 了,同年輕人講起來,令人難以置信。我們也寧願沒有真的發生過,然而,歷史不 僅無法重寫,簡直也不存在其他可能。 就像在劫難逃一樣,中國的共產黨革命必然會導致一場文革之類的大動亂。正好 是在中國社會處於兩極分化的年代,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鬥爭學說傳了進來。成了毛 澤東他們奪取政權的王牌武器。面南而王時的毛澤東,心境漸呈老態,他固執地認 為,他還負有「建設一個新中國」的使命,而且有人掣肘。他的思想已經定型,知 人斷事無不以階級鬥爭為出發點;暴力革命是解決階級衝突的殺手鑭。他看見,社 會上拿槍的和剛剛放下槍的敵人,已經被他收拾乾淨,就到黨內去尋找「睡在我們 身邊的赫魯曉夫式人物」,做他繼續革命的對象。 中國的社會制度雖然變了,文化傳統卻沒有改變。我們一向不對英雄做任何批判 ;相信成功者一切都是好的、對的;缺乏獨立思考的興趣……。堯舜的子民,從來 都把出現太平盛世的希望,寄托在王者和聖人身上。共產黨告訴我們,毛澤東就是 這樣:「世界幾百年、中國幾千年」才出得來一個超人。把幾千年忠君、自卑的陋習 延續下來。熟讀《資治通鑒》的毛澤東,深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 。上台後,就開始不遺餘力地,以自己的思想為準,暫時統一了全國人民的思想。 當他杯弓蛇影、以友為敵地拿劉少奇等人開刀時,毛澤東還投其所好地,向他的臣 民許諾說,再來一次革命生活會更好;又給了他們一些難得的、發洩積怨的權利。 如此毛澤東沒費多大勁,那個「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轟轟烈烈地、 自上而下地開展起來了。」 依照那個時期的行為準則,毛澤東一定會那麼幹,人民大眾也沒有理由,不投入 到毛的社會革命實驗中間去。然而,實驗失敗了,毛不顧而去,一死了之。億萬人 民、國家、民族在那前前後後所受到的創傷,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平復。 我們雖然缺少先見之明,卻善於痛定思痛。若是沒有十年文革慘痛的教訓,今天 恐怕還不會這麼徹底地唾棄個人崇拜的愚行、世界革命的幻想和共產主義的神話, 爭取自由、民主、繁榮的勢頭,也不會如此之猛,這也許就是浩劫之後的補償吧。 心中的魔鬼 「文革名人」王力先生,曾經對採訪他的人說,毛澤東煽動鬧起了文化大革命, 卻收不了場,是因為:「魔鬼放出去之後,收不回來了。」此話值得玩味。現在看來 ,魔鬼不是指那場浩劫中,最倒霉、被批鬥的「牛鬼蛇神」,而是中國文化中間幾 乎所有的糟粕,還有馬克思主義裡面的謬誤。 照文革初期的說法:這是一次上層建築和經濟領域裡的徹底革命,要革除一切「舊 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簡稱「四舊」);代之以全新的一套。表面看, 「四舊」很容易就被掃除殆盡了,拆廟宇、焚舊書、改人倫、換規矩……,真是個 天翻地覆。對於那些五十年代以後出生的人來說,革命造反之餘,無意中還補上了 舊傳統的一課。 取代「四舊」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風俗、新習慣」(簡稱「四新」)是什麼呢 ?那就是一切都要符合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所有的人都不能有私心雜念、要按 照一個模式思考、無條件地為黨奉獻、都過清教徒式的生活……。這一套起初給人 耳目一新之感,風行了一陣。但他們與人的本能、本性距離實在太遠了,根本不能 長久實行。人們先是勉勵克己以從,終覺不如方才溫習過的「四舊」貼近人情,便 自覺不自覺的陽奉陰違了。一貫剛愎自用的毛澤東,看到「四新」遲遲樹立不起來 ,於是變換花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緣木求魚,南轅北轍,只能使人心日 益渙散和厭煩。就是這樣,原本準備三年收攤的文革,到毛臨死還處在某個「深入 持久的新階段」。 馬克思主義階級鬥爭、暴力革命、全盤否定資本主義、殘酷對待黨內異己……也 是「四新」的重要內容,它們之簡單、愚昧、無理,同「四舊」中的盲從、迷信、 欺詐、文字獄……合為一股,使得聽說是要擯棄的東西,反而發揚光大了起來。其 對中國百姓的打擊之狠、壓力之重和熏陶之深,我們人人都有領教。常年公然奉行 的結果,是把無數本來單純善良的人,漸漸教懷了。 有人說,八十年代中國走向商業社會以來,世風道德墮落的速度驚人。其實,這 個過程,是從文化革命中間開始的。只是那時人們初學乍練、半遮半掩。幾年之後 ,輕車熟路了,才決堤似地湧將出來,迎接「改革開放」的。 盲人騎瞎馬 劉少奇與毛澤東在建黨建國的方式方法上,一定有許多不同的見解,否則毛不會 對劉那麼大動干戈。但是有一個關鍵之點,他們共同認識和服從的,就是政治掛帥 、革命第一。不然,劉少奇不至於對自己的倒台那麼無可奈何。只是毛會活用這個 原則,而劉卻死於句下。 當時的情況是,毛澤東名義上退居二線,主導著黨的方針大計;國家機器的運行 ,悉由劉少奇執掌。在共產黨的理論中,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外交……,政 治永遠是第一位的。其他事情辦好了,也許能算作體現了正確的政治路線,有時卻 是干擾了黨的政治路線。事情做壞了,不一定都是給正確的政治路線抹了黑,可能 竟是政治的需要呢。是非標準既模糊又矛盾,毛澤東則任其混亂,不予規範。這樣 才便於他因人、因時、因地做出他所需要的裁決。他知道:到處設下陷阱,抽掉井蓋 的繩子只攥在自己的手裡,才能維持超然的地位。 文革一起,毛澤東就躲到杭州去了。他讓劉少奇「相機處理運動中的問題」。劉 少奇當然不知道自己大勢將去,半明不白地指導這次史無前例的運動。他主持派出 了工作組,去領導大專院校的文化大革命。此舉被毛一把抓住,說他這是壓制群眾 ,破壞文革。這事兒,成了劉下台的直接原因。劉少奇自咎其責,他說:「我是四平 八穩、求穩怕亂,所以沒有資格領導文化大革命。」其實,若是他順風點火,必然 衝擊經濟生產和社會秩序。「搞亂了社會主義經濟和人民生活的安寧」,也是毛乘 機拉劉下馬的正當借口。那次黨內鬥爭中的毛澤東,可真是左右逢源、進退有據。 劉少奇氣數已盡,猶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死定了。 毛澤東一貫善於把對手的責任,變成他們的負擔,從而使自己的輕鬆上升為優勢 。不止一本書裡提到,抗日戰爭時期,毛的主張是:不為國民政府抗日,國家是蔣介 石的,丟失多少國土都是他的責任。我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擴充地盤、壯大力量 。此事真假莫辯。但終究抗日之期,共產黨沒有打過什麼打仗,倒是實情。 內戰暴發了,毛以在野之身、游擊之性,還是指東打西、攻城掠地。「打得贏就 打,打不贏就走」,全無撫土安民之念。圍困錦州,餓死無算,就是一例。國民黨 不能如此靈活瀟灑,自然減去了一分獲勝的把握。 曲終人不見 文化大革命結束多年了,對當時在政治舞台上叱吒風雲,指揮我們批判這個、打 倒那個,弄得暈頭轉向的文革要角毛澤東、劉少奇、林彪、周恩來、康生、張春橋 ……,我們至今所知有限。他們的名字和行蹤,每天見諸報端,卻都一律的裝模作 樣,沒人知道其脾氣秉性、行為方式。他們就像京劇團裡的演員,化好妝才上台, 同樣吸引人的後台,是不讓觀眾進去的。這出歷史劇裡,臉孔藏得最深的一位,恐 怕得數林彪了。 寫林彪的書和文章一直暢銷。人們對一件事情與興趣歷久不衰的原因,不外兩個 :誘人且日新月異,或重要卻模糊不清。林彪的事兒,顯然屬於後者。有關他的為人 處世的故事,矛盾百出。不像其他人,雖然語蔫不詳,倒還比較一致。 有人說林彪善於揣測毛澤東的好惡,在軍隊裡大搞政治工作、突出毛澤東思想, 受到毛的青睞。又有地方說,林一向不理正事,常年療養,足跡遍及海南島到大連 。就連他主持編印的《毛主席語錄》,內容都不熟悉。我們先是聽說,林是文革功 臣,為毛推波助瀾,不遺餘力。後來又被告知,林要「克己復禮」,反對革命。 顯然,林彪是幫上毛澤東的忙了,所以毛才走馬換將,讓他當了兩年接班人。據 說林野心膨脹,要搶班奪權,早坐龍床。力主為自己恢復設置國家主席之職,就是 步驟之一。另一種說法也很流行:林既不認真批閱文件,更加厭惡外交和官場禮儀 ,連決議軍國大計的政治局會議都很少出席。就差說他患有自閉症了。 一些作者說林彪非常重視與毛澤東的會見,每次都要先於毛到達,還畢恭畢敬地 晃動著「紅寶書」。大陸上同時發行的另一些書刊卻說,林是黨內敢於當面頂撞毛 澤東的鳳毛麟角之一。一次「五一」節晚會,林不但遲到,還因毛冷淡了他,略坐 片刻,即拂袖而去。 林彪的生活習性,也有人「改寫」。他的一位秘書說沒見到他「怕風、怕光、怕 出汗、從來不到戶外去活動。」甚至,林最大的罪狀:謀害毛主席、投敵叛國的定 論,也受到挑戰了。已經有人指出,中共中央迄今沒有舉出確鑿證據,證明林彪指 揮了暗殺毛澤東的行動。報刊上還有文章追述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晚上發生的事 ,那裡的暗示很明顯:林是被他的妻兒挾持而去的。 縱觀中國的歷史,人物、事件之謎比比皆是。給歷史學家留下大量難題,不是一 件好事。讓民眾瞭解掌握著他們命運的人,倒是當代政治家的義務。 時也·運也·命也 開展文化大革命,對毛澤東等人來講,路線分歧也好、權力之爭也罷,總之有其 絕大的需要。「七億神州」齊聲響應為的是哪樁呢?說毛會念驅神弄鬼的真言咒語 ,催眠了我們,只是比喻。他投其所好,給我們機會做想往已久的事,倒近實情。 那個時候,廣大工人、職員、技術人員的生活,都很困難,僅夠溫飽。農民則大 多還過著「糠菜半年糧」的日子。但是,號稱以埋葬封建主義為己任的中共上層, 卻出現了一個特權階層。社會上貧富差距不很大,用公家的轎車接送念寄宿制學校 的子女,已經顯得很刺眼了。黨內新貴普遍染上的「官場病」,也與民間尚未退燒 的革命餘情,格格不入。文化舞台上,勞動人民的形象雖然已經升堂入室,還是要 同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平分秋色。這簡直是對無產階級革命的諷刺。 錢鍾書先生早就說過:「革命在事實上的成功,就是革命在理論上的失敗。」這 樣的道理,對老百姓來說是太深奧了一點。我們哪裡懂得,人為理想的付出是有限 的,一群人是如此。群體中,意志薄弱者,激情先行消退,他們追求享樂行為,對 其周圍起著很大的感染作用。因為人的本性中,懶惰和私慾佔了不小的比重。他們 先是「到太太小姐的牙床上去打了個滾」,發現柔軟而有彈性,比老家的土炕和行 軍路上的「草毯泥 」舒服得多。封、資、修的玩藝兒,還有許多吸引人的地方,魅 力所至,難以抵擋。於是就同氣相求般地產生了修正主義。 毛澤東「為了革命的需要」,也從延安的土窯洞搬進了乾隆的豐澤園。他倒是還 有更高的追求:只改變了中國的政治經濟體制還不夠,還得改造人民的思想和中國 文化。他哪能容忍劉少奇等,把持著中上層大部份權力的修正主義者,勢將把中國 帶回到一九四九年以前去的做法?但要把他們一一撤換下來,單靠行政命令已經來 不及了,他們的人數太多了。比如皇城所在的北京市,就是「一個針插不進、水潑 不進的獨立王國」。想要扳倒他們,非用群眾運動的方式不可。 毛當然知道,對上層的官僚主義、腐化墮落,老百姓早就嘖有煩言。現在,他只 消「振臂一呼」:再不起來造反、奪他們的權,則眼下這樣的日子都快保不住了! 全國人民哪有不「揭竿而起」的道理?毛澤東並沒有過高地估計他事業面臨的危機 ;人民大眾也自有正當的怨憤、恐懼和要求。只是時不我予,歷史的主宰另有安排 。毛澤東的告戒,已經被鄧小平超質、超量地證實了;我們也眼睜睜地,看著自己 落在了更加無恥的,貪官污吏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