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崇新儒學,鄙視馬列毛 ——當代通才李慎之先生《講話》述評 莫利人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北京學術界集會紀念馮有蘭先生誕辰一百週年,八九 年「六四」之後聲沉影寂了六、七年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原來的副院長、美國研究所 所長李慎之先生在會上發表體為《我們向馮有蘭先生學習什麼》的講話,今年五月 二十五日在中共背景的紐約《僑報》刊出。 據瞭解,一九五七年,李氏曾經被化為右派分子,自謙「中年失學」。由因勤奮 精修,中西兼通,文革「左道」橫行時也得以留在新華社工作。毛死鄧出,胡、趙 當政,改革開放,把社會科學部從中國科學院分出,成立中國社會科學院。一九八 零年,李慎之出任該院美國研究所所長,八五年兼任副院長。在此前後,李氏多次 訪問美國,其中一次作為趙紫陽總理的隨員,以備咨詢。八九年,因不贊同「六四 」鎮壓,李慎之的「中央副部長」職級被撤。今年,可以說是大陸學術界盛年一代 皎皎者的李慎之,被委任為中外和兩岸文化學術交流方面的主要負責人。這樣一位 正直的、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學者,論及向中共統治下一直肆應取容、掙扎迎合 、終於不得不曲學阿「勢」,淪為士林「四大無恥」之首的馮有蘭學習,即使是應 景文章,也會有可圈可點之處。果然,在他這篇長達六千餘言、理應是該紀念會的 主題「講話」中,李氏有「藉著講」的提法,而相關論據和觀念的表述,也甚多言 內意外。這些借題而未發揮的弦外之音,值得關心大陸學術思潮、學者動向的海外 注意。 李氏在《講話》中向參加紀念的老、中、青學術界人士論述,要從四方面來學習 馮有蘭。首先是學習馮的「接著講」中國哲學的精神。他指出,「接著講」不同於 「照者講」。差一個字,精神全異。「照著講」是一種保守、抱殘守缺、尼占不化 、拒絕進步的態度。「接著講」則是有因有革、推陳出新、繼往開來的態度。 李氏引證六十多年前陳寅恪先生在馮著《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中的如下一段話 :「竊疑中國自今以後,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其結局亦當等於玄奘 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終歸於歇絕者。必須一方面吸 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中相反而適相成之態度,乃 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兩千年民族與其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昭示者也 。」隨即感佩聲言:「這話真是值得人們『願書萬本頌萬遍,口角流沫右手胝』的 真知灼見。」 李慎之講的上列的話,與會的中國大陸學術界人士,高級知識分子們不難聽出讀 者也不難看出,言外之意說的乃是中共曾經奉為圭臬是大陸各領域「指導思想」的 馬列毛。不管中共至今怎樣堅決支持,「照著講」諸多無聊勝於無的說法,而種種 偷梁換柱的作法表明,來自東歐的這一系思想,在中國的地位實際上已是「無可奈 何花落去」,處於從最高到歇絕的過程中。 在點出「一句頂一萬句」作為口號文革時期走紅,現在被大家當作笑柄之後,李 氏語重心長地表示他「還是以為」:頂得了一萬句的話是有的。他說,一句「天理 良心」就代表中國哲學的精義。如果人人理解實踐,其價值何止一萬句:「己所不 欲,勿施於人」…這樣的話,如果能夠普遍流行於中國人的口頭到心頭,中華民族 一定會大不同於今天,而大放異彩於世界。雖然李慎之通篇《講話》不涉毛和共黨 ,可是對毛某「高度發展」馬列鬥爭學說,詭拒「仁政」,肆意踐踏國人傳統服膺 的「溫良恭儉讓」,玩弄全黨,以致全黨上邪下僻,至今仍然塗炭華夏、遺禍全民 的否定,已盡在不言中了。 李慎之說,「國於天地,必有以立」。一個民族,尤其是中國這樣的一個大民族 ,其哲學都是經過百代千秋演化而來,而且還要演化下去,但這個過程必然是承先 啟後的,絕不能把傳統一腳踢開,另起爐灶。那樣的哲學必然是無本之木,無源之 水,長不到哪兒去,也流不到哪兒去的。歷史已經證明這一點,而且還將繼續證明 這一點。李先生這番話,可以看作是對中共的正告和對與會學術界人士的啟迪。他 說的是歷史已經證明,馬列毛的思想權威,隨著世界潮流的發展,其「哲學基礎」 、現實根據」——階級鬥爭以及「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業已像無本之木,無 源之水。把傳統一腳踢開,另起爐灶搞出來的共產黨,長不到那兒去。 李慎之稱值得向馮有蘭學習的第二個方面為「藉著講」,也就是融會貫通中外哲 學的精神。在《講話》的這一段中,李氏按照陳寅恪先生對中國哲學的定論,以及 馮有蘭先生愛好他留學美國當時流行的「新實在論」(共相實在論)的自述,指出因 為馮先生愛中國哲學,也因為他兼愛西方哲學,所以能做到,事實上,正是把中國 哲學之全體介紹給世界的第一人。李氏認為,馮先生在融會貫通中外哲學方面的建 樹,事實上為幾乎所有在他之後企圖進一步發展中國哲學的老師宿儒打開了一條新 路。如唐君毅之以黑格爾哲學,牟宗三之以康德哲學,方東美之以聖多馬哲學嘗試 中西結合與西方互釋,走的都是可以說是中國哲學今後要走向世界的必由之路。李 氏標舉的是因避共而飄零港、台,成了海外學界一代宗師的唐、牟、方幾位先生, 四十多年來,羈留大陸甘願或不願結合馬列毛的老師宿儒之乏善可陳,以至不值一 提,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李氏說,繼續的融合會通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只能寄希 望於後生了。而這些後生應走的路,據李氏《講話》標舉的範例,沿著陳寅恪、唐 君毅、牟宗三、方東美等先生治學傳道的足跡,繼往開來,必然是中華民國大陸時 代和台灣時代的中國學術現代化、自由化之路。 李慎之說,要向馮先生學習的第三點是他對哲學所作的界定:「哲學的價值在提 高人的精神境界」。在列舉馮氏的「由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直到天地境 界」的人生四境界說之後,李氏說,馮先生甚至在歷經批判以後還說,「我的別的 什麼都可以丟,唯獨天地境界不能丟。」因為正是天地境界體現了中國傳統哲學中 關於人生的意義和人生的態度的究竟至極的探索。也許由於李氏對馮有蘭先生在中 共佔有大陸後遭遇的深切諒解與同情,故意模糊了馮有蘭意圖守住最後一關,終於 難以堅持的時間。一九五二年對馮氏自成一家之言的、以《新理學》為重點的「貞 元著書」(《新理學》、《新事論—中國到自由之路》、《新世訓—生活方法新論》 、《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的批判,徹底摧毀了他的自尊、自重和自 信。馮有蘭先生於本世紀三十年代,以《中國哲學史》一書出道成名,自命甚高, 抱負不凡,要做現代「帝友人師」。蔣介石抗日時期「禮賢下士」,馮氏被列為國 民黨,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考慮到對青年們的影響而婉拒,就會像另一學者朱光潛那 樣,接受蔣的提名而當上國民黨的中央委員。四九年以後,馮又想攀附毛澤東,可 就熱臉碰上了冷屁股,動輒得咎,屢遭批判。然而由於是前輩學者,到底學藉深厚 ,名聲在外,可供利用,終於淪落到文革後期,接受江青豢養,成了提供影射史學 素材的「兩腳書櫥」。印證馮氏在國民黨時代作為堂堂正正的學者創立的人生意義 (為何活著?)和人生態度(如何活著?)的「四境界說」,在毛其統治下,包括他本 人在內,大家為了活命有口飯吃的自然境界,只好游離於功利境界,漠視道德境界 ,不談天地境界了。毛死鄧出,人們蜂擁著向錢看,浸淫於功利境界,多的是道德 淪喪境界,「物極必反」,在中共淒惶的「精神文明」呼號中,有心人,例如李慎 之先生,也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鄙視黨八股,大講根本泉源在於中國傳統的人生哲學 ,認為這才是哲學的正宗。所以李慎之在《講話》中似乎特別向中、青兩代鼓動說 ,要在這個世界價值大混亂的時代而能卓然有以自立,而且確實有補於世道人心, 有助於確立世界秩序,恐怕只有接著往聖先賢而會通古今,在堅實的基礎上說,而 能有助於提高全體人類的精神境界的哲學,才有永恆的生命力。 李慎之特別強調向馮有蘭學習的第四點是其行文風格。他說,不論馮先生在其著 作中引用了幾乎全部中國傳統哲學中被認為是古奧的術語,也不論他引用了多少西 方哲學中被認為是難解的概念,他的文字永遠是條理暢達,絲絲入扣而又明淨如水 。對比當今,中國人介紹西方學術思想的越來越多,但是滿紙的「話語」、「本文 」使人如入五里霧中。越來越多的公認為學貫中西的老先生常常搖頭自歎不懂。因 此,李氏調侃地說:「我居然斗膽懷疑起這樣到底是在擴大與加深交流與融合呢, 還是增加混亂與隔閡。」 李慎之《講話》最後部份談及,目前正處在一個加速全球化的時代。他引用馮有 蘭當年的博士論文文句:「人類有相同的本性,也有相同的人生命題」,說這正是 全球化之所以可能實現與必然實現的原因。而鑒於現在看到的各式各樣的原教旨主 義往往都在致力於立異而非求同,這個任務之艱難是不難想像的。但是確是值得每 一個好學深思之士努力去做的工作,因為它關係到人類的命運,關係到全球化走的 是一條祥和的道路,還是一條嚴酷的道路的問題。在意有所指地引用「原教旨主義 」求異、鼓勵聽眾好學深思之後,李慎之先生以馮有蘭稱之為「橫渠四句」來表達 士人們應該努力的事業:「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 平。」並以此結束他的《講話》。 在北京高級知識分子雲集的紀念會上,李慎之先生的主題《講話》居然不提「四 堅持」,全無「黨八股」;而向在座的民族精英們宣揚的學習要求,卻是中國傳統 的「聖賢事業」,而不是黨的任務,這不能不說是好事一樁。這種對新儒家前所未 有的推崇,說句中共聽來刺耳堵心的話,其實是對自封為「黨領導」及其賴以「立 國」的馬列毛「哲學」的鄙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