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辯 ——兼與王若水、鄭義先生商榷 (下) 高寒 (五)關於當代資本主義 毋庸否認,在今天蘇聯、東歐、中國這些以「馬克思主義」為國教的「共產」帝 國大廈已傾或將傾的時刻,人們——尤其是那些在鐵幕中生活過的人們——一說起 「馬克思主義」,便往往從心底流露出一種近乎本能的厭惡,他們站在成堆成堆謊 言的廢墟上放眼望去,資本主義社會一派繁榮興旺,如此一來,馬克思主義關於資 本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許多論斷大受質疑,便似乎是可以理解了。 我們知道:自「十月革命」以降,歷經數代人,蘇聯、東歐及中國的所謂「社會 主義」,幾乎已經被「定格」化為「實踐的馬克思主義」:肯定者是將其作為「馬 克思主義」來肯定,而否定者也將其作為「馬克思主義」來否定。此外,既然經列 寧主義轉譯的「馬克思主義」,是以抽像價值符號化為特徵的,那麼長期受這種「 馬克思主義」所熏陶的人們,一方面也就往往愛從諸如抽像的正義、公正、善、惡 等等上去理解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之類的論述,另一方 面又反過來要馬克思主義承擔這種泛價值化論證所必然導致的荒謬邏輯結論的責任 。 這就如同以地球為參照系,人們橫豎都覺得是太陽繞著地球轉一樣。 我們不妨換換參照系試試,即將馬克思的經濟學政治學放回到他的歷史哲學基礎 上,不是從超歷史階段的什麼抽像的「善」、「惡」,而是從歷史演化的一般趨勢 來審視一下馬克思主義。 我們常常可以聽到有朋友責難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尤其是馬克思主義 那關於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論斷,更是倍遭嘲弄,似乎其「荒謬性」已可作定論了 。人們據以批駁的理由大致都是:事實證明,馬克思早在一百多年前預言必將滅亡 的資本主義,不但沒有如他所論述的那樣一步步走向衰亡,反而還欣欣向榮,且在 可以預見的將來,均毫無壽終正寢的跡象……。 誰也無法否認人們所據以列舉的這些事實,問題是這些事實是不是真就與馬克思 的有關論斷相矛盾,從而邏輯地得出否證的結論來。首先我們應該承認,馬克思關 於資本主義必然要滅亡的論斷,決非是建築在他那諸如「資本一來到世間,就是從 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資本論》)這類「價值判斷」之上 的,儘管這類描述在他的著作中比比皆是。他的關於「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論斷 ,從一般意義上說,其實不過是建立在他從黑格爾那裡繼承來的「萬物皆過程」的 辯證法宇宙觀之上的;從特殊的意義上說,則是根據他自己所創立的唯物史觀推導 出來的。這個推論其實看來異常簡單:既然資本主義社會不是從來就有的,那它也 就不會永久存在;既然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矛盾運動可以促使資本主義社會在歷史 發展的一定階段上產生,那麼這一人類社會的基本矛盾,也會同樣促使它讓位於另 一更高歷史階段的社會。可見,要駁斥馬克思的結論,就不能不駁斥他據以推論之 前提,或據以推導之過程。當然,人們有權建立另外一套宇宙觀、歷史觀,有權完 全拋開馬克思主義的那套理論模型,不過這樣作至少證明,僅靠前面提到的那些哪 怕是鐵一般的事實,你不一定能駁倒馬克思,除非你能證明資本主義是從來如此, 並永遠如此。 以上當然還僅限於從概念的邏輯層面上看。下面,我們再從事實的邏輯軌跡來看 。我們都知道,今天的資本主義,與馬克思所處的那個時代的資本主義,簡直就是 有天壤之別了。不僅生產力已由以蒸汽機為標誌進化到以信息為標誌,而且社會政 治生活的變化更令人刮目相看。在馬克思、恩格斯寫《共產黨宣言》時,各國的工 人組織還是一些秘密團體,其成員也大體像今天中國的各民運組織的成員一樣遭受 著警察、法庭、監獄的迫害。而今天,這些工人團體不僅早就從地下走到地上,而 且還走進了議會,其中不少甚至通過競選執政了。在馬克思的那個時代,所謂普選 權還受到諸如財產、性別、種族等等的限制,而今天,這些限制則均已是歷史的陳 跡了。在一百多年前,第一國際和第二國際還是那樣鄭重其事地將爭取五月一日為 國際勞動節,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寫在自己的大會決議上,而今天,不僅五月一日是 法定假日早已構成資本主義各國普通生活的一部份,而且八小時工作制甚至已是隔 日黃花,而為週末兩天休息制,六小時、四小時、以及彈性工作時制所取代了,更 重要的是,在馬克思那個時代,曾頻繁出現過的生產過剩瘟疫,在本世紀三十年代 達到其峰值後,其發生的頻率和烈度均呈下降的趨勢。今天,儘管仍有週期性的經 濟滯漲,但整個社會的危機承受力已大增,階級矛盾緩和,社會日趨穩定。這些當 然得益於日臻完善的普遍社會保障制度幾乎消滅了赤貧,經濟上和政治上的不平等 日趨縮小等等。總之,資本主義制度的自組織、自調節功能顯示,這種生產關係所 能容納的社會化生產力之全部潛力不僅至今看不出業已耗盡的徵兆,而且在可以預 見的將來似乎也不能得出如此結論。 但是,馬克思、恩格斯不是早在《共產黨宣言》中就宣告「資產階級的關係已經 太狹窄了,再也容納不下了它本身造成的財富了。」「生產力已經強大到這種關係 所不能適應的地步,它已經受到這種關係的阻礙」嗎?對此,你作何解釋呢?我認 為,對此完全可以毫不含糊地回答:馬克思當年面對資本主義頻繁的商業危機以及 由此引發的劇烈社會動盪,的確曾作出過許多低估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自組織、自 調節功能的結論。用王若水先生的話說,即過早地宣判了資本主義的死刑。對於這 一類經濟學和政治學的結論,當然應當根據歷史的發展予以修正。實際上馬克思主 義創始人對他們的理論從來都是持這種態度的,這不僅從馬克思、恩格斯在後來談 過,倘若以後來寫《宣言》,其許多地方應該會有不同的寫法,《宣言》中的個別 地方本來就是可以修改的(《共產黨宣言》一九七二年德文版序言)一類話中可以看 出;從馬克思一八五零年自己否定他一八四八年認為社會主義革命即將到來的社會 主義幻想(《馬恩全集》第七卷p13-p14)中亦可以看出,而且從恩格斯晚年強調合法 鬥爭,強調「如果說有什麼是無庸置疑的,那就是我們的黨和工人階級只有在民主 共和國這種政治形式下,才能取得統治」(「一八九一年社會民主黨綱領草案的批判 」馬恩全集第二十二卷P.270)的著名論斷中更可以看出。 更重要的是,倘若我們著眼於資本主義制度這一百多年來演化的軌跡,我們甚至 會驚異地發現:它的日益廣泛的經濟平等化、政治民主化恰恰曲折地反映出了資本 主義生產關係,乃至整個社會結構向社會化方向演進這一馬克思當年所揭示的大趨 勢。在三十年代的大蕭條後,資本主義各國都相繼通過或完善了反壟斷法,股份交 易法,最低工資法,最高工時限製法,普及教育法和高額累進所得稅法等等一系列 的法案。這些立法的實際效果是:限制了生產資料私人佔有的兼併規模和使社會財 富所有權分散化的趨勢愈演愈烈;僱傭勞動者的經濟收入和社會地位有了相當的改 善;建立起了廣泛的社會福利網,任何國民,不分階級,從出生到墳墓,都有了最 起碼的基本生活保障。這一切當然是政府強力干預市場自發競爭的結果。但與此同 時,政府的大量管理功能又日益下放給社會,致使各類社區、各類民間團體自治的 趨勢越來越強。在國際上,各工業國之間阻礙經濟飛躍的藩籬一個接一個地被迅速 拆除,以弱化各民族國家政府某些功能的各區域經濟共同體也紛紛建立。甚至在某 些共同體內——如歐盟——不僅已有了共同體的議會,而且連不久前人們想都難以 想像的統一貨幣問題,已到了沙盤操演的階段。對此,有的西方社會學者甚至不無 誇張地斷言:「實現統一的全球政府的可能性……,從技術的角度講,阻礙其實現 的障礙正在迅速地被清除。」(格倫斯基《權力與特權》浙江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P 319)這一切,均清楚地表明:生產力的越來越加速度的社會化發展,強勁地促使著 整個生產關係、從而整個社會結構亦越來越廣泛的社會化潮流。站在這歷史的大潮 面前,我們回顧一下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用極清晰的語言所表述的歷史唯物論的原 理,以及根據這個原理所揭示的資本主義社會基本矛盾的運動軌跡,即社會化的生 產力必然會社會化地改變著人們之間的關係,從而導致整個社會結構的社會化改造 ,我們除了歎服其理論的邏輯力量外,還能夠說些什麼呢? 當代資本主義制度的發展和「共產」體制的衰落,是人們非難馬克思主義的正、 反兩大依據。即使如王若水先生這樣的不完全否定馬克思主義者,也大體支持類似 立場。他說:「時代變了,今天社會主義國家或者轉到資本主義,或者採取一些資 本主義性質的經濟措施;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國家也採取了一些社會主義性質的措 施。兩種制度正在靠近。」在這裡,無論「社會主義國家」所採取的「資本主義措 施」,還是「資本主義國家」所採取的「社會主義的措施」,均是被作為「好」、 「善」「有利」一類價值評判上的肯定性符號來表示的。這就難怪王若水先生一方 面也意識到「現在所有自稱建成了社會主義的國家,從馬克思觀點來看,都是不夠 格的」,另方面又得出:「要這些國家不用『社會主義』的名稱,也不好辦。」這 樣令人費解的結論來。正如前所述,只要我們跳出肇始於列寧的這種將馬克思主義 的經濟學、政治學抽像價值符號化的怪圈,而回到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基點上, 我們就不難看出:當代「共產」制度的衰亡與資本主義制度的興盛所展示的,均是 沿著歷史演化的同一運行方向,即封建專制特權的生產關係必然要讓位於資本主義 的生產關係;而資本主義的生產關係也必然要向社會化的生產關係的演進而已。 人們常常譏笑馬克思主義關於未來社會的描述中有太濃的烏托邦色彩。譬如說消 滅私有制,譬如說按勞分配、按需分配等等。是的,倘若我們只是將其當作道德家 的抽像價值觀的說教,我們是有理由將其視為空想的;倘若我們再加上蘇共、中共 的實踐作為證偽的參照系,我們是有理由痛斥其為偽善的。但是,倘若我們著眼於 當代資本主義制度活生生的現實,以及這個現實的發展軌跡所顯示的歷史邏輯來考 察馬克思主義,恐怕我們會驚異的得出另一種結論。 譬如說消滅私有制,這是許多人最難以認同的,尤其是有了蘇共、中共那種掛羊 頭賣狗肉的封建集權的「公有制」之後。但是,看看今天發達繁榮的西方各國吧: 從瑞典到瑞士,從德國到法國,從日本到澳洲,從美國到加拿大等等,哪一個國家 不在實行高額所得累進稅制?有的國家甚至實施到相當「苛酷」的地步。這是什麼 ?這難道不是國家憑借國家機器這一有組織的暴力在強制進行的社會財富的再分配 嗎?而所謂「所有制」,不過是以財富分配為其表現形式的財產在法律上的佔有權 ,不過是以分配作為其背面的同一財產佔有關係而已。任何財產所有制最終必須落 腳到分配上才有其實際意義,也即經分配後的實際收入,才真正體現了事實上的財 產佔有。從這種意義上,雖然我們不能說高額累進所得稅制等同於「消滅私有制」 ,但它無可否認地也具有實際上的「剝奪」大資產的意義,無可否認地具有平衡財 產的實際佔有的意義,因而也無可否認地具有生產關係社會化的意義。這就難怪有 人稱這種制度為「劫富濟貧」;難怪美國一些大資本家為了逃稅寧肯放棄美國國籍 而到南美去當小國公民了。儘管對累進所得稅率以及相應的福利政策,人們至今爭 論不絕,儘管它的發展速度、規模、深度、層次等等,均不能不受到生產力發展的 制約,但是二戰後,各西方工業國能持續穩定的發展,革命危機消聲匿跡,並由此 帶來各資本主義社會的空前大繁榮,不能說與此無關。同樣,它所展示的資本主義 生產關係演進的社會化趨勢與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中所揭示的歷史方向之「不謀而 合」,也可說是沒有疑義,就更別提實行高額累進稅制本身就是共產黨宣言中所提 出的一項社會主義政策了。 至於被許多人作為烏托邦倍加嘲弄的「按勞分配」、「按需分配」等等,我只提 及如下兩點事實既可:第一,許多中國人在西方國家,均享受著各國普通國民所有的 一般福利,而且有的作為政治難民還特殊地領取相應的額外補貼。可是幾乎很少有 人意識到他這是在享受著包括馬克思在內的社會主義先哲們當年作為理想所描述過 的「按需分配」。也許有朋友住在那根據「按需分配」提供給他的暖融融的套間裡 ,正在信筆批判「按需分配」這一馬克思主義的烏托邦,正在盡情地奚落馬克思當 年在倫敦貧民窟的昏暗的油燈下憧憬著的「按需分配」是作美夢呢。第二,我前面 已經引用過的《權利與特權》的作者格倫斯基先生在該書八十三版序言中特別提到 ,他需要作出的一個具有理論重要性的修改是,在當時的美國,「按財分配」、按 勞分配」、「按需分配」都在發揮著作用。譬如:「資本收益、股息、房地產、利潤 、和資本家的紅利按財產的所有而分配;工資、年薪、佣金則作為對工作表現的報 酬而分配;福利支出、食品券、住宅供熱支出、醫療補助、以及收入中轉化為社會 保障和對老人的醫療照顧的部份、還有免費的公共教育、進入公園、博物館和其它 公共場所,這些都是按照需要而提供的。從最近的政府資料中判斷,美國的國民收 入中,近20%是作為對財產所有的報酬而分配的,70%作為工作報酬,有10%是按 照需要而提供的。」(P5-6)對此,我無須多加一個字。 (六)關於社會黨與民主社會主義 二戰後,蘇共、中共稱包括東歐、亞洲、及古巴在內的全部由「共產黨」——按 列寧主義模式組建的黨——掌權的國家,為社會主義陣營;並將一切非該陣營的工 業化國家稱為「資本主義陣營」,而西方國家的政治學家、社會學家、歷史學家們 ,在分類學的意義上也大體接受了這種劃分,只是在識別符號上為了不致引起混亂 而有所不同,如將所謂「社會主義陣營」國家一律稱之為「共產集權國家」,而將 所謂「資本主義陣營」則稱為「工業化民主國家」,等等。西方學者之所以一直不 接受東方集團國家為「社會主義國家」的識別符號,其原因純粹是技術上的,即避 免其與他們所謂的工業化民主國家概念內的一個亞種「民主社會主義國家」相混淆 。被西方學者稱作「民主社會主義國家」的,大體是指北歐幾個由社會民主黨長期 執政或主導的斯堪的那維亞國家。而中國的學者,包括民運中的朋友們,儘管幾乎 都注意到了北歐的民主社會主義,但是也許是否定馬克思主義的緣由,也許是在近 來西方福利國家關於福利與效率的爭論中尚未理出個頭緒,也許是二者兼而有之, 總之,幾乎沒有誰將這些國家的現實與馬克思主義聯繫起來,也許這其中還有個「 社會黨是非馬克思主義政黨」的潛意識在作祟吧。是的,由於中共的封鎖,由於蘇 共、中共的誤導,我們所獲得的有關民主社會主義國家、有關社會黨國際的資料是 少之又少。我們都是以這樣的模式被啟蒙的:從馬克思主義發展到列寧主義,又發 展到毛澤東思想。現在,我們的批判則來了個逆向溯源,自以為已批到暴政的老祖 宗了,卻未想到其實是那「模式效應」還在起作用。 實際上,在本世紀初葉,在第二國際各國社會黨之間由於對「十月革命」所引發 的諸如俄國是否已具備了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條件,資本主義歷史階段是否會由於 有工人階級領導的政權就可以被「省略」,以及當時是否已到了世界資本主義的垂 死階段等等分歧,而進行了一場空前的大論戰。論戰最後以社會黨陣營的大分裂為 結局。一九一八年三月,即「十月革命」後四個月,列寧將俄國社會黨改名為共產 黨,不久又在莫斯科成立了號稱第三國際的共產國際,以示與他稱作「叛徒」、「 機會主義」、「修正主義」大本營的社會黨國際即第二國際作最後決裂。同時在俄 國國內,則宣佈包括社會革命黨、社會民主黨孟什維克派這些仍隸屬於第二國際的 社會黨為反革命政黨,而對其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於是,自此以後,社會黨國 際與共產國際便分道揚鑣,儘管雙方都舉著馬克思主義的旗幟,但誰也不承認對方 是馬克思主義。這就有點像孫悟空與六耳獮猴激烈相爭誰應是唐僧徒弟一般。近一 個世紀以來,雙方在各自的道路上均已走了很遠。人們現已有足夠多的資料來對這 樁世紀公案作出評判了。 儘管中共現在還在作垂死掙扎,但「十月革命」的道路,即在前資本主義國家通 過暴力革命「省略」或跨越資本主義歷史階段的嘗試,已告徹底失敗。儘管對蘇共 、中共的第一代革命家,我們不能貿然地否定他們確曾有過以消除人間不平為己任 的崇高理想;不能輕率地貶低他們確曾有過堅韌不拔的自我犧牲意志。但如果以為 憑這些,就可以算馬克思主義,那歷史上任何一位農民起義領袖或不少虔誠的宗教 徒便都可稱得上是「馬克思主義者」了。因為馬克思主義與以往任何理想主義的區 別在於,它是以承認社會的不平等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從而也在現存的歷史條件下 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進步的為前提的,是在充分肯定資本主義制度的必然性、合理 性的基礎上來論述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的。正是從這種意義上講,在二十世紀東方 的一切前資本主義國家的「革命」,只有當其以發展資本主義為宗旨時,才談得上 「符合」馬克思主義;相反一俟它走上「十月革命」的道路,即抗拒資本主義的發 展,它就實際上與本來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無緣甚至是反馬克思主義的了。而抗拒 歷史必然性沒有不受到歷史懲罰的:那些個曾幾何時憤世嫉俗壯懷激烈的共產黨革 命家,眨眼間便成了曠世千古萬夫所指的大暴君、大獨裁者;而那一批批豪情滿懷 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共產黨人,轉瞬間卻淪為空悲白髮遺恨終生的封建王朝的衛道士 、殉葬人,這歷史悲劇的殘酷邏輯實在令人慘不忍睹! 然而在另一個世界,以承認資本主義的歷史必然性與合理性為前提,由社會黨國 際所代表的西方工業國家的現代工人階級運動卻在持續、健康地發展著,並歷經一 百多年結出了它初步的果實。下面我僅從《權利與特權》第十章摘出的幾段話以饗 讀者,儘管摘引稍長了點,但它對瞭解我們一直很陌生的當代社會民主黨人的業績 ,或許會是大有助益的:在斯堪的那維亞民主國家中,「在權力和特權上的不平等 似乎已接近最低點」;「在瑞典,代表著城市工人階級特殊利益的社會黨,自從一 九三二年以來就一直是處於領導地位的政治勢力。除了在一九三六年有短短的三個 月時間例外,其它時間中,社會黨人或者單獨控制政府,或者在聯合政府中充當主 導地位的成份。雖然這一政黨的有些領導人是來自中層或上層階級,但是所有觀察 者都同意,它是作為一個屬於工人階級的,由工人階級組成的,為了工人階級的利 益的政黨而發生作用的,至少在那些與工人階級利益休戚相關的事務上是如此。這 一點可由上世紀末工會在政黨的組成上扮演了主要角色,並仍然繼續扮演主導的角 色這一事實看出。近年來該黨交納黨費的黨員中有三分之二是由其工會『集體』入 黨的工會成員。在瑞典議會的該黨代表中有三分之二的人是或曾經是工會成員。進 一步講,近年來,幾乎有70%的工人階級的選票投給了社會黨,它佔了該黨所有選 票中的四分之三左右。所有情況中最重要的是,該黨的政策一直是朝著提高工人階 級利益這一目標的,並導致了福利國家的建立。在其中,幾乎每一類社會不平等都 極大的被降低了。」「在較為先進的工業社會中,美國和瑞典似乎代表了政治控制 的兩種極端類型。大多數其它的工業化國家則介乎其間。其它斯堪的那維亞國家都 是接近瑞典模式的」,「英國在許多方面看起來都大致介乎瑞典和美國類型的中間 」,「法國和意大利的情況同美國的類型更接近」、「聯邦德國、瑞士、荷蘭、加 拿大、日本和新西蘭都是如此」。不過,人們往往「忽略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 即政治領域中左轉的傾向。在幾乎所有上述國家中,在政府控制的長期趨勢中,都 包含了那些最能反映普通人民的願望和要求的政黨和黨內的派別的力量在加強的趨 勢。有時候,這種趨勢表現為對保守黨支持的下降和對自由黨與社會黨的支持的上 升。其它時候,它又表現為主要政黨的立場逐漸地向左偏轉。但經常是兩種傾向都 很明顯,如美國就是這樣。這一趨勢表明,先進的工業化國家的典型類型最終將實 質地提處於現在美國模式左側的某一點。」(P339,333-334;336-338) 有必要提及的是:首先,作者並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譬如他在分類上是將列 寧主義大體納入馬克思主義的範疇的,儘管他也注意到第三世界各國在列寧主義旗 幟下的革命運動「完全不是馬克思在十九世紀對歷史趨勢的分析中所預料到的」(P 11);其次,這些話是六十年代中期寫的,他所依據的資料也到那個時候為止。但在 此後的三十多年裡,西方工業國家發生的變化之大,幾乎讓人有面目全非之感。然 而作者所謂的「向左轉」的趨勢,即瑞典模式的示範效應,則不僅沒有逆轉,反而 大大地加速了。以致在中國的學者的文章中,甚至也出現了「聯邦德國社會主義」 及「法國式社會主義」這類稱謂。至於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政策在幾乎所有西方工 業國家蔓延之勢,即使並不贊同馬克思主義的一些民運朋友,對此也並不否認。 如果說可以把社會黨國際與共產國際所進行的社會實踐比作分頭進行的兩個類型 的實驗的話,那麼後者的失敗是可以預期的。因為它完全沒有按老師要求給足的實 驗必要條件(資本主義制度充分發展)去做。倘若它真的成功了,那反倒可證明老師 所開出的實驗之「必要條件」並非必要了。由此可見,「十月革命」道路的失敗, 不僅不能因此證明馬克思主義的失敗,而且在反面的實例上證明了它的「先見之明 」。至於社會黨人所作的那個實驗,尤其是瑞典及斯堪的那維亞模式,只要看看它 的福利國家模式的示範效應在整個西方工業國家中的發酵功用,便足以見其非凡的 歷史性的成功了。 無庸否認,馬克思主義學說,尤其是其經濟學、政治學中的某些論斷已經陳舊了 、過時了。這是由於有的論斷本身就是時代感極強且極具針對性的;有的則是歷史 的具體演變圖式已大大地超出了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當初所能預料的極限。恩格斯說 過:「每一個時代的理論思維,從而我們時代的理論思維,都是一種歷史的產物」 (馬恩選集第三卷,P465),這對馬克思主義當然也不會例外。一定要一百多年前的 馬克思對他身後的社會發展樣樣都料事如神,別說馬克思做不到,任何偉大的科學 家都做不到。 實際上,倘若將馬克思主義視為一門社會科學理論,那對它也應當用對一切科學 理論均適用的標準去評判它。譬如,對它那些有關未來社會略圖的若干描述,我們 除了應將其作為科學假說來看待外,還能當做什麼呢?既然在自然科學界,即使是 在實驗室環境中,尚且還有個「測不准原理」,那我們為何卻不允許馬克思主義有 它的歷史誤差呢?誠然,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當年未曾遇到過這樣的問題:無產階級 政黨靠選票上台執政,在執政期間某國家政權的階級性質是什麼?能說它就是無產 階級專政嗎?相應地,今天那種給各階級政黨以均等的問政權利的社會制度,還是 傳統意義上的資本主義制度嗎?這些在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學、政治學裡,我們均很 難找到現成的答案;而倘若用馬克思主義創始人一百多年前依當時的歷史狀況所作 出的某些結論來剪裁今天的現實,那肯定會是如入迷津的。這就要求今天的人們只 能根據新的歷史情況作出新的歷史結論了。其實,既然無論在植物界還是動物界, 我們面前均不乏亦此亦彼的品種,那麼在社會界,就沒有或不可以有這種品種嗎(這 裡當然不是指當代資本主義制度與中共那種「社會主義」的相互「接近」,因為中 共的制度還處於前資本主義或鄰近資本主義的歷史階段,在那現代社會的「史前時 期」,我們當然也可以找到該階段的「亦此亦彼」品種,譬如,擺在我們面前的袖 珍標本新加坡,以及全世界形形色色的「新權威主義」體制等等)?倘若答案是肯定 的,那麼這種社會的質的規定性又是什麼?然而,不論從何種意義上看,當今資本 主義制度中之社會主義因素的大量湧現,都不能不讓人深切地感受到馬克思主義那 種與當代社會的演變共著歷史命運的理論魅力。我想,這大概就是當東方非官方知 識份子紛紛以講馬克思主義為不齒時,而西方學術界則是馬克思主義研究熱度不減 的深層原因吧。我相信,在今天,各國社會黨人,西方學術界是一定已有著許許多 多面對當代社會尖銳課題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著述,儘管其中的若干結論可能已經超 越馬克思,揚棄馬克思。 若問對馬克思主義可不可以批判?答案毫無疑問是肯定的。馬克思曾說過他的哲 學的本質是批判的革命的(見「《資本論》第二版跋」)。這個既作為宇宙觀又作為 方法論的批判哲學,當其以批判的眼光去審視世間的一切時,不可能將那作為精神 客體亦即作為認識研究之對象的馬克思主義自身視為例外;若有例外,那就絕不是 批判的革命的馬克思主義了。馬克思主義的這種自批判、自揚棄功能,正是其生命 力之所在,也是其作為科學的馬克思主義與作為宗教的「馬克思主義」的分水嶺之 所在。鄭義先生在他的文章第二部份中引用了一大段恩格斯《反杜林論》中話,並 且幾乎在每一句話後都「忍不住加了批注」。並表示請讀者原諒他那因「難以抑制 的憤怒」之所為。我作為讀者,更作為「親身體驗過(中共式)——請原諒我也「忍 不住」加個注——社會主義制度的匱乏與殘暴的人」,豈止諒解,還有理解,更有 共鳴。然而,在共鳴之餘,我又不能不扼腕浩歎:「朋友,你恐怕張冠李戴了!馬 克思教與馬克思主義絕非同一個東西!」是的,作為在自己的祖國倍受奴役、倍遭 欺凌,而又不甘壓迫、不甘侮辱的我們,在今天為結束一黨專制迎接民主中國的斗 爭中,沒有任何理由,不從根本上否定中共的正統馬克思主義繼承人的地位,反而 去肯定它的這種地位;沒有任何理由,要劃地為牢、自我設限地讓中共鄧力群們如 今天俄共一般,繼續假馬克思主義的道義力量為宗教,將制度轉型期間的中國勞苦 大眾的乞食袋當作旗幟去揮舞;沒有任何理由,要與那同專制制度不共戴天,飽含 著徹底的人道主義,且有著毫不妥協的革命精神和嚴整的科學內涵的馬克思主義為 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