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冒險號難民被囚禁三週年 北明 一九九三年六月,一艘叫做「金色冒險號」的貨輪,載承291名大陸偷渡客漂洋過 海,抵達美國紐約的皇后區海岸。他們的偷渡經歷極為漫長而艱辛: 兩個月步行,從雲南進入緬甸; 輾轉迂迴在荒山野嶺、原始森林中,秘密穿越緬甸抵達泰國; 在泰國數次換船登上駛往美國的「納吉德」號; 行至莫裡西斯被困一個月,斷食3天; 行至非州肯亞的莫巴沙港被困六個月,高溫下近200天的艙底生活,無菜缺水,半 數人苦挨於疾病中; 在肯尼亞公海上換乘「金色冒險號」; 行至非洲好望角遇海上風暴,船的舵軸斷掉,船員幾將棄船逃生。兩天兩夜,數 百船客在風暴顛簸中驚恐萬狀,坐以待斃……。 人均借債近萬美金,歷經425天,行程16,000 海哩,穿過馬六甲海峽、印度洋、 好望角、大西洋,死去活來地轉過了大半個地球,這些以命相搏追尋自由幸福的大 陸中國人終於到達目的地-美國-這塊人類最年輕的新大陸。 結束偷渡歷程的最後一刻,當激動的人們跳入凌晨的大西洋,從冰冷起伏的海水 裡撲向海岸時,面對紐約城的萬家燈火,11人溺水身亡。 雖然偷渡艱辛如此,他們到達美國三年以來的經歷,卻變得簡單得可以寥寥數字 陳述:下船後即刻被捕,被囚禁至今。分別關在幾個不同的監獄:20人關在紐約監 獄,48人關在賓夕法尼亞州的伯利恆市監獄,45人關在弗吉尼亞洲的溫撤斯特市監 獄,20名婦女關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市監獄。賓夕法尼亞州的約克監獄關得 最多,117名。 一九九三年八月《北京之春》主編於大海和經理薛偉設法與被關在紐約的難民取 得了聯繫。九月,《北京之春》設專題,報道了部分難民的採訪情況,發表了他們 的呼籲書和約克監獄難民的停止絕食聲明。 一九九四年一月,曉暉、曹長青赴約克採訪當地關押的難民,其後以極為同情的 筆調,在《世界日報週刊》發表了題為「自由,你在哪裡?」的長篇綜合分析、報 道、評論文章。 一九九五年八月,普林斯頓中國學社部分成員對「金色冒險號」事件表示關注與 同情,並聽取了約克郡營救難民各界的情況介紹。 一九九六年春節,知名異議人士劉賓雁(普林斯頓中國學社 China Focus 和《大 路》主編)、劉青(中國人權主席)、於大海、鄭義(作家)、倪育賢(中國自民 黨主席)、蘇煒(文學理論家)、陳奎德(哲學家)等一行人前往約克郡探望當地 關押的中國難民,作了即席講演,會見了記者,並參加了那裡宗教界人士為難民舉 辦的每週一次的禱告儀式。 一九九六年五月,吳弘達(中國勞改基金會主席)前往約克郡探望中國難民並發 表講演、舉行了記者招待會。 迄今為止,海外中國人給予自己同胞的關注,大約就這麼多。 約克的美國人不止如此。當地的律師立即成立了中國難民委員會律師協會。美國 律師業發達,分工細緻。30多名律師中打什麼官司的都有,唯獨沒有給難民打庇護 官司的。他們於是自己出錢,向外地有經驗者現學現作。難民官司跟美國國內其他 官司不同,對於無經驗的律師來說,涉及一個他們無經驗的社會、體制、文化。美 國人不是什麼都知道,約克這偏僻小城的人聽起中國的事兒(如「一胎化」規定及 其一些貫徹措施:強行墮胎、強行絕育、扒房罰款),像聽外星人的悲慘故事。他 們為這些投奔自由的人們辯護,瞭解他們的背景、經歷、避難原因,差不多等於發 現、認識一個陌生的世界。溝通也極不方便,幾乎所有的非案頭工作都得有翻譯。 他們具體怎麼做,是門專門學問,難以記載。不過,數月前,筆者收到這個律師協 會寄來的他們為金色冒險號船民辯護的材料擋案,上有每一位被拘留者個人資料的 詳細記載,那些印刷出來的合訂在一起的材料,厚度約達半英尺。要想從頭到尾瀏 覽一遍,也得數小時。長期以來,所有律師所接手的所有船客的所有案件的所有辦 理,全部無償。都說美國的律師賺錢最多。多到多少不詳,不過筆者自己曾請過的 一位律師說過,她工作一小時,至少一百美元。一千多天以來,法庭上下,監獄內 外,30多位約克律師持續地為一百多名中國被拘留者付出的工作時間,以小時計, 往最少算,也要上兩萬!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人權」,當地律師協會的主席說,「美國作為一個自由 民主的國家,有責任保護從共產制度逃出來的人,使他們的人權免受侵害。」這真 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金色冒險號難民九三年六月到美國,八月,約克的另一批人,當地居民,結社為 「金色展望」(Golden Vision)。他們為這些素不相識的外國囚徒做另外一件事: 星期日祈禱。這也是聽上去「簡單」的一件事:在約克監獄窗外的那塊郵局前的空 地上,十幾個、幾十個、有時近百個美國人面對監窗,跪地祈禱,期盼他們不被遣 返,祝願他們早日獲釋,得到自由。三年以來,時至筆者落筆的今日,無論春夏秋 冬,颳風下雨,冰雪嚴寒,145個禮拜日,從未間斷過一次。 有一個當地的中學音樂教師叫麥瑞毆(R F Merrill)。他每次參加星期日祈禱或 參加任何為難民們舉行的活動時,都要用自己的吉他在獄外為難民演唱自己為他們 創作的歌曲。「我看到了你舉起的手臂」、「冷」、「說時容易」、「給我自由」 ……。這些歌,至今已經積累了幾十首,錄滿了三、四盤六十分鐘的磁帶,連續唱 下來要三、四個小時,足夠開兩場音樂會。負責「金色展望」的女士叫瓊·瑪茹斯 亭(Joan Maruskin),她通過全國的教會組織,為獄中所有難民找到了出獄後的住 處。她對譯者再三說:請用你的筆寫下他們的經歷,請宣傳他們的苦難,請使人們 知道他們的存在。她堅定地相信「詞語、訴說就是一種力量」,她期待他們走監獄 ,認為那是對她持續不懈地進行各種努力的最美麗的報償。 這些美國人理所當然地認為,關在囚中的不是偷渡客,不是罪犯,不應被關進監 獄。恰如自己早年從歐洲漂洋過海來到這塊新大陸尋找幸福自由、開創事業的前輩 一樣,這些中國人是不惜冒生命危險追求幸福的勇者,他們理應在他們的目的地獲 得自由。 根據資料記載,倒退一百七十年,是現今幾乎全部美國人的三、四代先祖大批偷 渡來美國時期。他們從一八二零年開始大批地,持續地從北歐的不列顛、愛爾蘭、 德國、斯堪地那維亞往美國偷跑,一直跑了七年,跑過來了三千二百萬。這之後, 偷跑的人數(史稱「移民潮」)才開始有所下降(沒停)。然後,沒完---意大利、 希臘、匈牙利、波蘭、俄國跟其他南歐、東歐國家的人開始大批地往美國跑。又持 續地跑了三年。至一八三零年,偷渡的速度才算真正減緩下來(仍然沒停)。 這些歐洲先民當年的歲數和今天金色冒險號的偷渡客相仿:大多三十五歲以下。 他們也橫渡了大西洋,坐的也是船,只是號稱別的什麼,而不是「金色冒險」。論 及他們偷渡來美的原因,更是與「金色冒險號」大同小異,不外乎經濟、宗教、政 治方面的原因:那一時期,愛爾蘭發生了毀滅性的馬鈴薯病災,引發了遍及那個國 家的大饑饉。為了活命,愛爾蘭人離鄉背井;德國人跟不列顛人具有可以在開放市 場轉讓的工業技術,他們來美可以找到生存的出路;東歐的猶太人曾有數千死於普 遍的反猶偏見和暴力,他們視美國為避難所;另一些人來美國是為了尋求宗教信仰 的自由,或逃避自己國家的政治壓力……。除了擺脫反猶偏見,幾乎所有的原因都 不同程度地覆蓋了「金色冒險號」難民來美的原因。 一百七十年前的歐洲,正處於經濟轉型期,舊的農業體系解體,非技術勞動被迫 四處尋求工作。人口增長,人群大量湧入工業方興未艾的鄉鎮與城市。這一經濟轉 型創造了一個現代生存環境,使得沉淪在貧窮、失業、疾病的人們考慮另謀它塗, 改變生計。這狀況和中國社會近十數年間發生的狀況幾乎完全相同。當年歐洲移民 的背景正是今天中國偷渡成「潮」的背景。 不同的是,金色冒險號來自一百七十年後,來自東方中國。 一百四十年後的東方中國,不僅經濟轉型,人口爆炸,盲流大批湧流,而且環境 嚴重污染,自然資源短缺;政治高壓,人權狀況倒退;信仰危機,社會動盪不安。 而今天的美國,雖然不再是荒地一塊,任人開墾,卻號稱是民主的國家,自由的故 鄉,人權的倡導者。如果當年歐洲的難民有一千條理由在道義上贏得同情,在事實 上被認可,來自共產主義極權制度的中國難民至少也應該有一千條理由被同情,被 接納。 據悉,約克郡有位當年爺爺奶奶的孫子(或孫女)在當地報紙撰文說:應當遣送 中國難民回國,以防他們的飯碗被強。如屬實,按此邏輯,他(她)應當先於中國 難民被遣送回歐洲,因為他同樣搶了別人的就業機會。在現今的美國,沒有理由認 為,他和他的祖輩在美國謀生只是為別人製造飯碗,而中國移民在美國就業只是搶 奪別人的飯碗。 大多數中國人對冒險號難民持冷漠態度。無可非議。世界這麼大,雜事這麼多, 我自己剛活成個人樣兒,或者還沒活成個人樣兒,顧不了那麼多。這真的是無可非 議。可是,也有不冷漠的。據報導,賓州有個華人,給難民做法庭翻譯的華人,當 庭訓斥難民,「有什麼難好避?你們來美國是丟了中國人的臉!」 也難免。這個世界上,永遠要有一些人,認為臉比五臟六腑重要得多,尤其是自 己的臉與自己的五臟六腑相比。不過,按「臉第一」的邏輯,這位華人也沒給中國 人長臉:當翻譯,英文水平應該至少不錯,怎麼不知道美國原本就是移民國家這常 識?怎麼不明白在美國長臉從來不靠臉自己,得靠實力?怎麼還沒變成先輩,就急 著替自己的後輩人反對後來者,而且反對的是自己的同胞?而且當庭之上,毫不羞 卻?要「臉」,至少應該背過去,先把它弄好,再展覽。 美國移民局想殺雞儆猴,堵住東方那個大國的移民潮,於是藉故說金色冒險號沒 有踏上美國的領土,候著,就是不讓人出來。從國家利益的角度,可以理解。可是 想想,這些投奔自由的中國人已經給關了不是一個月兩個月,也不是一年兩年,而 是整整三年了!在美國,重罪不過判幾年;有個好律師,有錢,有名,有有利的歷 史背景,殺了人,照樣逍遙法外。金色冒險號的船客們就算犯了什麼法,活該倒霉 ,也已經在監獄蹲了三年了。夠了吧? 這至今仍是中國人的一個現實問題--它也許以不同的方式讓我們的同胞面對: 讓你在一年之內長途跋涉,歷盡艱辛,然後關你三年監獄,末了給你自由,不過條 件是,你必須身負近萬美元的私債,孤身一人,一無所有。 干,還是不幹? 現實有可能更嚴酷:一年九死一生;生者更多年監禁;末了給你自由,負債、孤 身、一無所有。 幹不幹? 中國自由追求者的真正現實極可能是這樣的:數年長途跋涉,死於極度艱辛;剩 餘者數年或十數年或數十年監禁(如魏京生),死於獄中(如胡健);剩餘者末了 不得自由,負債,孤獨,一無所有。回到起點。 重新來嗎? 中國,準備好一切,擁抱你漫長而苦澀的自由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