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會忘記你們 ——紀念遇羅克以及反對血統論的勇士們 林森 一九六六年九月十四日的下午,我們班六個紅衛兵殺氣騰騰的闖到我家,勒令我 把全家的戶口本交給他們,並發出通知:將遣送我們回山東原籍。 一付「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使我無法沉默於荒謬的舉國 大辯論之中。由於父親是右派,於是就惹來殺身之禍,並牽連了無辜的母親和年幼 的弟妹,使我們全家在那偏遠的不毛之地經歷了十二年的艱難歲月。 二個月之後,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轉機,使我們很快返回了北京。衣食住行 暫時有了安排,在一切都是臨時的施捨中度日,那種被剝奪了尊嚴的痛苦依然壓抑 著我的心,因為血統論依然沒有被推翻。 我每天外出看大字報,買各種出版的小報。我也有收集小報的癖好,可惜第二次 抄家強制遣送我們時,都未能隨身攜帶。有一天,我在王府井書店的外牆上發現了 一張十六開大小的手刻油印小字報,題目是:出身論:署名是:「家庭出身問題研 究小組」。評「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血統論思想。文章用極為理 性的觀點,簡單明瞭的駁斥了這付對聯的荒謬,同時極有說服力的例舉了一些國際 共產主義先驅的個人出身和信仰,都不是出自於這付血統論的模式……。 在那個充滿紅色恐怖的年代,這篇文章就像沙漠中出現了一片綠洲,當時的我仿 佛看到生命的一線希望。我激動的將它抄下來;並用複寫紙同時複製出好幾份,還 給了我哥哥和幾位出身不好的朋友。 過了幾個月之後,我突然在街上買到一份《中學文革》報,全篇登載了「出身論 」這篇文章,整幅報紙也都是以這篇文章和血統論對聯為主題進行探討和批判的。 在《中學文革報》之後,社會上相繼出現了多份報紙,主題內容都是探討「出身論 」這篇文章的,有支持的,有謾罵的,有恐嚇的,恐怖的氣氛不減當年的紅八月。 《中學文革報》一共出版了六期,我買了全部,而且是懷著激動的心情閱讀完每 一篇文章。因為只有它是旗幟鮮明的屹立在眾多的小報之中。由此可見,「出身論 」已對當時的社會造成了很大的衝擊力和影響,值得欣慰的是社會並沒有遺忘已被 打入十八層地獄的狗崽子。 後來我知道《中學文革報》是北京四中學生辦的,地址也在四中。我設法通過警 察崗樓打聽到四中的地址,當時,我只有一個衝動的念頭,就是找到這份報紙的組 織,向他們表達自己支持與贊同的觀點,參加他們的活動,盡一份自己的力。因為 我堅信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當我找到四中校址後,使我看到的是一片恐怖的景象 ,如「砸爛四中黑報店」之類的大字報口號,包圍著四中的大門,圍剿著《中學文 革報》,我看到這種景象,認為報址不可能在此生存、又不知道哪裡去尋找?「出 身論」和《中學文革報》的出現,在當時我那暗淡的生命中升起了光明的希望。 運動翻雲覆雨的變化著,六七年九月七日半夜,我和家人第二次又遭到了抄家和 強制遣送的命運,「出身論」和《中學文革報》從此就被埋藏在我的心中。七零年 聽到遇羅克被槍斃的消息,才得知他是那篇文章的真正作者,同時也聽到有關他家 人的遭遇極為悲慘,以及《中學文革報》其他工作人員為此所付出的代價的故事。 遇羅克和《中學文革報》,就這樣獻身於那個殘暴的年代,我卻永遠沒有忘記這個 名字。 一九七三年冬天,經一位朋友介紹到牟志京家去做客,我才知道他就是《中學文 革報》的創辦人和主編,那時他已為那段歷史劃上了句號。正在山西山陰縣插隊。 我們只是匆匆一見。事隔六年之後的一九七九年,在那位朋友家裡,第二次碰到牟 志京,他當時已是北方交通大學的研究生了。我們談到《中學文革報》,遇羅克, 以及所有受牽連的參與者的命運。我也談了我當時的感受和舉動。歷史就是這樣讓 我們在曾經擦肩而過的數年之後,才感受到相見恨晚的遺憾。從北京到美國我和牟 志京成了莫逆之交的好朋友。 十二年顛沛流離的生活之後,我們全家成了真正的無產者,只有那份手抄的「出 身論」保留下來了。一位瞭解我經歷的好朋友搞到一份《中學文革報》的第一期原 件,並把它當成禮物送給我。後來牟志京告訴我,遇羅克的父母需要這份原件材料 ,因為公安局基本同意遇羅克平反了。我毫不猶豫的讓牟志京把這份報紙送給了遇 羅克的父母。聽說他父母收到後很高興,並向我表示謝意。這只是我唯一所能做的 一點事情,以表達我對遇羅克深切的懷念和崇敬之情。 後來牟志京介紹我和《中學文革報》的另兩位參與者趙金星和陶樂頌認識。在這 之前我曾聽到過很多關於他們的故事。六九年春天,我通過北京工業學院附中的朋 友轉到山西夏縣去插隊。七零年這位朋友因政治原因,在回北京探親時,被關押在 西城公安分局的拘留所。當他被押解回村後,對我們講到獄中的見聞時有這樣兩段 故事: (一)有一天拘留所放風,看守用嘲諷的口吻對他說:「中國七十年代的燕妮來了 。」這就是陶樂頌,她用一種無所畏懼的態度,堅定的走向關在木籠裡的趙金星致 以問候。趙金星,北京四中學生,當時他認為毛澤東是一個披著馬列主義外衣的獨 裁者,而他是真正信仰和研究馬列主義的,並自喻為第六里程碑。他因《中學文革 報》和「出身論」的牽連被做為重刑犯關在木籠裡。據說當時並沒有拘捕他的女友 陶樂頌,而她自稱為七十年代燕妮並屢次到公安局抗議對趙金星的刑事處罰,後來 甘願和趙關在一個地方,以表示對正義和愛情的堅定與追求。 事隔十幾年後,在紐約碰到一位由於受達賴牽連而曾入獄的一位西藏朋友,他當 時也和他們關押在一起,說到他們當年那段艱難的政治愛情故事,至今都是非常敬 佩的。 (二)在拘留所裡有一個文靜、清秀、沉默寡言的女學生,她叫聞佳。她有著善良 的天性和不屈的氣節。常常幫助同宅的難友。大家都很尊敬和喜歡她。因父親在解 放初期被鎮壓,於是她在課桌上留下了要為父親報仇的字跡而遭到逮捕,正在等待 宣判之中。她常被拉出去受到群眾的批鬥。有一天她預感到最後的日子到來了,因 外面傳來消息她可能被判死刑。她從容的穿上了一件珍藏很久的園領白襯衫去迎接 對她的命運的宣判。當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時,得知她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第二 天她將要被送到不知何地的監獄去。這位朋友在她離開之前為她寫了一首送行的長 詩,她收到後也匆匆寫了一張臨別之前的留言:太謝謝你給我的這首詩和鼓勵,我 會永遠記住這一切,雖然我渴望自由,但我卻要在獄中渡過我的青春。 我和同村的朋友們在很長時間裡都是帶著無限的感傷、懷念和無奈,回味和探討 著聞佳的遭遇。最後在我們一致的要求下,這位朋友畫了一幅聞佳的素描肖像,因 為他是一位不錯的畫家。一張清純、秀麗的臉,梳著兩條齊肩的油條辮子,園領的 白衫。肖像底下配上了他曾給聞佳的詩句;輕揮淚,為君行,此淚不敘兒女情…… 。他發誓說這幅肖像和聞佳本人一模一樣。我們也堅信她就是我們心中的聞佳。 二十幾年過去了,我們的國家經歷了無數政治風雲的變幻,林彪的死,四人幫的 倒台,文革的結束到中國的改革開放;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遇羅克和聞佳,對於仍然 活在世上的聞佳,我曾無數次的祝福她早日恢復自由之身。 聽說遇羅剋死前表現極為鎮靜與無畏,他怕牽連其他的朋友,而承擔了所有的罪 證。當局甚至不敢以「出身論」和他反血統論的主觀意識為定罪根據,只能以「暗 殺毛主席」的莫須有罪名給他判了死罪。 無論是遇羅克還是聞佳,他們正值青春年華卻為爭取一個做人的基本權利而獻身 於那個不可理喻的瘋狂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