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徹大悟真智者 ——讀《顧准文集》 歐陽正則 一戰、二戰之間,全世界知識份子普遍左傾,只有少數真智者能對馬克思主義保 持清醒的批判頭腦,雷蒙·阿隆是其中之一。他曾說,一個人,如果年少時不信仰 馬克思主義,可說是沒良心;當他成長後,如果還信馬克思主義,可說是沒頭腦。 這兩句評論表明阿隆對馬克思和他那一套華而不實的理論知之甚深。 阿隆說得夠客氣。直截了當的說法是:馬克思好心辦成大壞事,蓋因其智能平庸 。共產黨如今遭人厭惡,實在並非因其邪惡——恰相反,那倒是一個最富於道德熱 情的人群;至於他們掌權後的惡政,則又當別論(其中一大部份正是愚昧招致的報應 )——共產黨要不得,是因其愚昧;由過分的道德熱情與缺少教育二者相互強化所導 致的愚昧。 共產黨人的一個顯著特徵,是極端主義的情感立場和思維方式。這種極端主義從 來不會是建設性的;更糟糕的是,馬克思把他的極端主義精緻化、理論化了,正好 比窮人的耶穌基督加上知識份子的柏拉圖,便有了一個強有力的教會。馬克思主義 是一種被過度的道德熱情和富於欺騙性的理論所強化了的超級極端主義,真實的道 德優越感配上虛假的理論自負,使得共產黨人少有能夠大徹大悟的;而且,越是真 誠越難徹悟。 但凡事皆有例外。眼前就有一例:顧准,一九三四年即投身革命的老共產黨人, 曾官至華東軍政委員會財政部副部長,上海市財政局兼稅務局長;一九五二年「三 反」(「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運動中受到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的處分, 罪名是「目無組織,自以為是」;一九五七年、一九六五年又兩度被劃為「右派」 ;一九五六年任經濟研究所研究員,至一九七四年因肺癌逝世。 顧準是一九九五年中國思想界、讀書界的一熱,此熱持續不衰,以至於不久前北 京專售「暢銷書」的小書攤上也紛紛擺出了《顧准文集》。儘管中宣部早就下令此 書不得再版,《顧准文集》卻已悄悄出至五版。這不是沒有理由的。 世間聰明的人多,有大智大慧者少;好人多,有大德大勇者少。而大智大慧與大 德大勇兼備者,則少之又少;顧准卻正是這極少數最優秀者之一。 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七六年,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絕無僅有的思想專制的黑暗時代, 其黑暗的程度,也許只能用「做夢都不敢做錯了」來描述;其黑暗的程度,只有親 自從那個時代掙扎過來的人才能體會;而且,愈是優異者其痛苦會愈深。那個時代 之所以尤其可怖,是因為它與前此一切專制時代不同,在它的「平等」和「為大多 數」的旗號下,不僅集合了一批真誠的、狂熱的理想主義者,而且這旗幟確實受到 大多數人的熱情擁戴。它是多數暴政——被多數擁護和踐行的暴政;它的專制刀斧 ,主要是用於砍殺一切敢於獨特異見、不肯放棄真理的少數優異者——如顧准輩— —的。因此,毫不奇怪,顧准一生歷經坎坷磨難,他不曾死於牢獄流刑,倒是一大 僥倖。 對於那個黑暗時代中國知識界因思想封鎖,信息閉塞而造成的孤陋寡聞和幼稚膚 淺有所瞭解的人,都會對顧准的「見解深邃、知識淵博」(王元化語)大為驚詫。即 便是在九十年代的今天,顧准的見解之卓越超前,也仍然遠遠高出於當今大陸知識 界的平均水準之上。這幾乎是個謎,一個古希臘式的謎——凡傾心於古希臘文明的 人,無不為這一兩千多年前的古代文明之難以解釋的現代性而驚歎。讀罷顧准,再 讀去年也曾熱銷一時的某位只能稱之為「反動理想主義者」的作品,對於後者的毛 澤東崇拜、宣揚暴力與仇恨,狹隘偏執的民族主義乃至種族主義、泛道德主義的偏 激熱狂、毫無節制的浪漫與情緒化,多數暴政式的民粹主義……這形形色色匯聚於 「道德理想主義」的漂亮旗號之下,與人類進步的主流文明背道而馳、而且事實上 已經給中國人民帶來近二十年的慘重災難的思想垃圾,面對這樣一種極其鮮明的對 比,不能不令人竦然心驚!從中隱隱然現出一個凶兆:中國的民主化之路大概不會 平坦易行。不剷除深入中國人骨髓的毛澤東思想即民粹化的列寧主義思想遺毒,就 不可能在大多數人中牢固確立民主的信念與習慣,民主制度就會既難順產,更難發 育壯大;民主制即便僥倖建立,風浪稍大,就可能由多數人經民主程序將民主顛覆 ,演變為多數暴政,然後是無政府狀態,然後是軍事獨裁或另一種獨裁。 顧准曾熱誠信仰過共產主義,並且為之捨身奮鬥過。當他發現他曾拳拳服膺過的 東西不但不是真理,而且距真理甚遠時,他也曾陷入極大的內心痛苦。但他終於還 是走上這條荊棘叢生的思想反叛之途。他說:「我自己也是這樣相信過來的。然而 ,今天當人們以烈士的名義,把革命的理想主義轉變成保守的反動的專制主義的時 候,我堅決走上徹底經驗主義、多元主義的立場,要為反對這種專制主義奮鬥到底 !」——這段話寫於一九七三年。我們今天從《顧准文集》讀到這段話,都不禁為 出版社的編輯們捏把汗,遑論當日?這話洩露出去,當年是一定殺頭的!也許,正 是這種追求真理的勇氣與無私,才使顧准達到徹悟的大智慧之境。反觀今天中國許 多「黨內民主派」,之所以還在舊的思維框架中打轉轉,邁不出走向社會民主主義 的關鍵一步,恐怕早已不是由於「過分的道德熱情與缺少教育二者相互強化所導致 的愚昧。」而僅僅是由於自私和怯懦。僅有的一些道德熱情已經抵不住既得利益的 侵蝕;開放十數年了,受教育的機會伸手即是,如果還缺少教育,那也是因為「自 覺的約束」,即因為怕擔風險而自動地把自己局限在一個狹小的眼界之內,不讀新 書,拒絕接受新的思想,而理由僅只是軟弱無力的一句反問:難道馬克思就毫無可 取之處嗎? 顧准之超卓,非三言兩語所能描述。當今大陸兩位學界泰斗吳敬璉、李慎之對此 有恰如其分的高度評價(《讀書》、《改革》兩刊一九九五年五月號),感人至深, 頗值一讀。 當然,顧准並非完人,他畢竟也要受限於時代與環境。他也許是中國大陸知識份 子中最早系統批判了盧梭→法國大革命→巴黎公社→十月革命這條激進主義、浪漫 主義和民粹主義的「大眾民主」路線的一人,但限於歷史條件,顧准對另一條英美 古典自由主義的民主路線知之不多,因此,他的批判不會是很徹底的。我們今天紀 念顧准,不僅僅是要推崇他的人格與智慧,更重要的是以之激勵自己,超越顧准, 更勇敢、更紮實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