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羅茨基的意義 (哈爾濱)張曙光 在一月寒冷的日子裡,傳來了詩人布羅茨基逝世的消息。這消息使我感到突然, 因為布羅茨茨基年紀不大(只有五十六歲),而且近年來一直很活躍,寫詩,演講, 回答記者的提問。一九九一年他還成為美國的桂冠詩人,這是繼八七年獲得諾貝爾 獎後他得到的又一次榮譽。據說,前幾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沃爾科特和去年獲獎 的希尼都是布羅茨基提名的。但這畢竟是事實。死亡是嚴峻的,它無情地帶走了一 個又一個非凡而睿智的頭腦。詩人黃燦然寫信告訴我布羅茨基去世的詳細情況,說 布羅茨基是因為心臟病在夢中去世的。在這之前,他已做過兩次心臟手術。布羅茨 基吸煙過猛,又曾飽受苦難,而寫詩又是一件異常艱苦的事情,這無疑是促使他早 逝的原因。燦然說他聽到這消息十分悲痛。詩人之死總是令人惋惜的,但死去的僅 僅是詩人,而不是他的詩。我想到詩人葉芝也是在一月份去世的,在一首悼詩中奧 頓這樣寫: 他冬天的嚴寒中消失了: 溪流凍結,機場上幾乎不見人影, 雪模糊了露天的雕像, 水銀柱在垂死日子的口腔裡跌下。 哦,所有的儀表都一致表示 他去世的那天黯淡又寒冷。 然而,作者又接著說: 哀悼的語言 把詩人的死亡與他的詩篇分開。 這詩句似乎同樣可以用在布羅茨基的身上。 奧頓是布羅茨基崇敬的詩人,布羅茨基的詩明顯受到奧頓的影響。布羅茨基的詩 歌來自兩種不同的傳統:一是俄羅斯的傳統,即植根於本民族的詩歌,即普希金, 以及後來的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等人的詩歌;一是西方詩歌— —從荷馬、鄧恩、艾略特、弗洛斯特到奧斯特到奧頓的影響。如果沒有後一種影響 ,布羅茨基就不成其為布羅茨基。可以說,布羅茨基的詩歌建立在兩種文化的交匯 點上。讀他的詩,我們既可以感受到俄羅斯土地廣袤、深沉的抒情性,也可以看到 西方詩歌的智性和表現手法。 詩人寫作,可以對外部世界進行描述,也可以無視這些,完全伸入到自己的內心 中去。但無論前者還是後者,其靈感或感受都無疑來自所處的時代,也就是說,是 時代某種精神的折射。這就是無法迴避的創作的當代性問題。有人強調創作要反映 生活,在我看來,很多對生活表面進行如實摩寫的作品並不成功,而一些貌似荒誕 不經的作品卻恰恰真實反映出時代的最本質的特徵。我們目前的很多詩歌恰恰忽略 或迴避了當代面臨的問題,結果在「古典」或「崇高」旗號下賤賣的是大都是陳舊 貨色。或者存在一種虛飾的「理想主義」,面對一堆堆垃圾,他們卻在歌詠鮮花。 藝術創新有著許多的因素,但最重要的一點也許在於,形式和手法的改變,正是為 了容納新的內容和新的經驗。我們對所處時代面臨的諸多問題是無法迴避的,這些 都將或隱或顯地體現在我們的作品中。當然,其中對詩歌的態度和在詩歌中表現出 的態度也是十分重要的。布羅茨基並沒有像他的同胞詩人——例如馬雅可夫斯基或 葉甫圖申科那樣大聲疾呼,也很少去直接涉及到一些敏感問題,但他通過個人的聲 音來抒寫個人的情感,而在這種近乎細微的抒寫中,我們可以更為清楚地瞭解到一 個知識分子的遭遇和心靈深處的痛苦與不安。布羅茨基自己說過,在目前的情況下 ,保留個性是對抗集權主義和規範化的最好方式——這種方式比起那些大聲疾呼更 為有力——而個性,只有在詩歌才能真正得以保存。 我並不贊同民族形式或民族個性的說法。一切人類的創造理所當然屬於全人類。 在信息高度發達的社會中,更沒有理由把自己的寫作局限於一隅。只吸收本民族的 東西,而排斥外來的一切,這是相當可笑而且可悲的。喬伊斯是愛爾蘭人的驕傲, 也未嘗不是全世界人的驕傲。他自稱是世界主義者。同樣,很難說畢加索是屬於西 班牙,還是法蘭西,確切說他屬於全人類。當一九九三年有人問起布羅茨基被恢復 蘇聯國籍時,布羅茨基說,現在已不存在蘇聯了,恢復國籍自然是一句空話。他又 說自己是猶太人,而猶太人是沒有國家的。這不見得是牢騷,而在一定程度上表明 了他的態度和立場。我注意到布羅茨基後期詩歌的變化,這種變化正是一種融合的 結果。上面談到的問題在布羅茨基那裡得到了很好的解決,或者說,這些對他來說 並不成為問題,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意願來進行寫作。詩人蕭開愚談到一位大詩人除 了要有語言天賦和詩的才能外,還要通曉東西方文化和現實,也許,他的這一觀點 在布羅茨基身上得到了驗證。或許這就是布羅茨基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