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話上的語言金粉 林培瑞 英國作家奧維爾(George Orwell)有一篇名作,題目是「政治與英國語言」(Poli 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這篇文章的主題,說的是英國在二十世紀初期 的官方政治語言和老百姓的日常用語之間的明顯距離。據奧維爾說: 「政治語言……的用途是要在謊話之上再加一層看似真理的糖衣,是要讓你覺得 殺人有理,是要抹殺空話和實話的區別。」 奧維爾的描寫恐怕不限於二十世紀初的英國。即使在今日,官方語言和日常用語 之間還是有很明顯的距離。 我第一次去中國長住是一九七九年的秋天。對我這麼一個外國人來說,中國官方 語言和日常用語的區別就顯得格外明顯,特別有趣。報紙上的、廣播電台上的、正 式會議裡頭用的語言是一套;張三聊天,李四罵街,王五在市場上買魚用的語言又 完全是另一套。 比如,詞彙很不同。毛時代的政治運動把人弄得魂飛魄散、家破人亡,但是官方 語言不用這種有血有肉的字眼去描寫,說的倒是「採取措施進行整頓」之類的抽像 名詞。六四的開槍殺人,在官方語言裡也叫做「採取斷然措施恢復穩定。」這些都 很像奧維爾所說的「在上面鋪了一層看似真理的糖衣」。 不但詞彙很不同,甚至文法也不一樣。共產黨是「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中國 共產黨。」我發現這個模式是死的,形容詞的次序不能變。把「偉大的、光榮的、 正確的」說成「正確的、光榮的、偉大的」就未免有點欠光榮、欠偉大、欠正確的 味道。 口號和套語的固定性有時候帶來很明顯褒貶的言外之意。「偉大的、光榮的、正 確的共產黨」有它的潛在的音律節奏:ta-TA-ta,ta-TA-ta,ta-TA-ta,TA TA TA !當時也說「偉大的、敬愛的、英明的毛主席,」用的是完全一樣的節奏。這個節 奏本身就帶來一種「褒」的含義。假如代替了反面的內容,說:「小氣的、黑暗的 、討厭的反動派,」念起來就似乎有點不對勁兒的味道,因為字的表面意思是貶的 ,但潛在的節奏卻是褒的。最近美國的總統競選季節又到了,大大小小的政客也都 學會了一些帶有褒貶的口號和套話,我在這兒就不一一加以分析了。 我下面想分析的是美國、中國和其他國家的官方語言裡的一種共同的,可是也很 特殊的,甚至極其不準確的表現方法。這個用法跟「國」字有關。一般外交詞令裡 ,「國」字的實際內容就是「政府」:中國發言人今天宣稱怎麼怎麼樣;美國表示 不以為然。實際上這是兩個政府,並且是政府裡頭的少數有權的人在對話,並不是 兩國的廣大老百姓在對話。 但這種官方語言的用法說久了就有一種很不幸的潛移默化的效果。人們開始分不 清政府和老百姓的不同。在這個問題上新聞界要負一定的責任。報上和廣播上的新 聞常說「中國」怎麼怎麼看,美國如何如何認為,等等。美國認為奧運會不應該在 北京舉行。中國認為美國正在遏制中國,違堵中國,等等。實際上這是兩個政府在 說話;老百姓的看法當然不可能那麼單一,而且常常離開官方的看法。但是新聞界 和外交界的說法用久了很容易產生一種以偏概全的錯覺:似乎全中國,全美國,都 是一個看法。 政客當然歡迎這種錯覺,因為對他們很有用。比如西方國家批評中國政府的人權 記錄,中國官方很喜歡站出來說這是「干涉內政,傷害了十二億中國人民的感情」 。實際上中國民意遠遠不是那麼單一的,而且說明一般老百姓的感情,又偏偏不是 官方代表的所長。 美國政客也會犯這種毛病。一九九零年,方勵之從美國使館釋放出來以後,馬上 開始批評美國總統布什,說布什在人權問題上有雙重標準,對待亞洲人和歐洲人不 一樣。過後美國駐北京的前任大使李潔明先生又發表了文章說「美國不滿意方勵之 這樣說。」 李潔明用「美國」兩個字有問題。實際上有很多美國人認為布什的外交政策有雙 重標準的問題。那些美國人聽到方勵之批評布什就覺得很高興。我自己就是其中之 一。但我不會站出來說「美國」很喜歡方勵之的看法。前任美國大使也好,現任美 國總統也好,在這種問題上跟普通公民是平權的,不能有哪一位把自己的價值觀說 成是全國的。美國是美國人的美國,不是某位大使的私產;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 不是某人某黨的自留地。兩國的老百姓都可以用自己的聲音說話,不一定需要什麼 「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