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與人權 ——在芝加哥肯特法學院的演講稿(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一日) 張先梁(沉默) 同學們、朋友們: 我很高興在今天這個有意義的日子裡和大家見面。 今天是美國的停戰日和退伍軍人節。「停戰」這是一個多麼令人神往的美好的字 眼!我們縱觀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史,不客氣地說其實也就是一部血淋淋的戰爭史, 中國的春秋戰國、古羅馬的大戰、普法戰爭、美國的南北戰爭、第一次、第二次世 界大戰、韓戰、越戰、中東戰爭、海灣戰爭、波黑衝突……為了謀取少數統治者的 利益,人類不惜自相殘殺,屍橫遍野。中國有句古話:「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便 是戰爭的一幅絕妙的寫真。因此長期以來和平成了全人類最美好的願望之一,而停 戰也就是邁向和平的至關重要的第一步,它拯救了千千萬萬的生命,驅除飢餓和瘟 疫,使母親不再哭泣,妻子不再等待,孩子不再看不到父母,人類文明不再毀於一 旦……今天「停戰日」深得愛好和平的美國人民的紀念而成為一個重要的節日自然 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事。 我是一個和平主義者,我當然反對戰場爭,反對屠殺,反對形形色色的威脅人類 的恐怖活動,反對使用暴力解決各種政治和非政治性的爭端。我追求自由、民主、 平等與博愛,我提倡和平、理性、非暴力與寬容。我日日夜夜夢想著世界各國人民 不管男、女、老、少,不分種族、膚色和信仰,全都像兄弟姐妹一樣,共同無憂無 慮地生活在地球村這個大家庭中……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像我這樣一個熱愛和平,渴望停戰的文化人,現在卻竟然為 了維護人權,維護人的尊嚴和獨立人格,為了最起碼的民主權利,人身自由和實現 人的自我價值被迫投入一場新的戰爭--民主與專制的廝殺。這種如同天使與魔鬼 的較量似乎令人難以覺察,但卻酷烈異常;由於這場特殊戰爭中雙方的力量對比懸 殊,往往由手無寸鐵的少數先驅者僅憑道義的力量面對武裝到牙齒的的國家機器, 因此和平女神的信徒們所承受的巨大壓力以及精神和肉體上的長期折磨往往比前一 種戰爭所帶來的創傷更甚。打一個比方來說:如果前一種槍炮相對的戰爭可以痛痛 快快地用彈片一下子奪去戰敗者的生命,那麼這一種魔鬼肆虐的戰爭就是在用鈍刀 子一塊一塊地割和平信徒身上的肉,直至他血流將盡仍痛不欲生! 四十七年來, 我們每一中國民運人士,一旦踏上這條充滿荊棘的道路便永遠失去了自由和青春歲 月,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庭的溫暖,你將隨時地面臨著被逮捕、被流放、被侮辱 、被虐待以及遭受種種非人折磨的危險。你的電話會被竊聽,被切斷,你的信件會 莫名其妙地失蹤,你的外出遭跟蹤,約會遭騷擾,你的一舉一動都在嚴密的監視之 下,甚至於毫無個人隱私可言。你剛認識的新朋友很可能是警方的臥底,你的老朋 友則經常受到威脅,要求他們出賣你,收集對你不利的證據,協助政府工作……。 這種種在美國令人難以想像的事,在中國大陸卻是活生生的事實。諸位,這十年來 我就是在這種專制暴政的殘酷壓制下,堅持和平抗爭以致多次入獄,在獄中度過了 漫長的八年,我的健康受到極大損害,我的親人受到不公正的株連,但我卻至今無 怨無悔。為了我深深摯愛著的中華古國,為了將自由、民主的火種傳給中國人民, 中國民運人士願獻出自己的熱血和生命,像唐·吉柯德一樣向龐大的無法戰勝的魔 力挑戰;象丹柯一樣將自己的心掏出來,照亮這片災難深重的黃土地;象普魯米修 斯一般在懸崖上忍受反覆的摧殘和痛苦……是的,為了追求理想境界,殉道者別無 選擇,在正義戰勝邪惡之前,普魯米修斯永遠不會乞求停戰! 諸位都是研究法律的,並且在不久的將來都要走向社會,用你們所學到的法律知 識追究邪惡、懲治犯罪、主持正義、造福於民。為此,我向你們所投身的高尚事業 深表敬意和欽佩。 自有人類社會以來,法律這條準繩便與人類寸步不離,息息相關,無論是原始社 會最初的不成文法還是後來逐漸演變發展而成的各種成文法,無不是一種行為規則 ,這種行為規則長時期以來得到集團成員的公認,認為非此不足以維持正常的群體 生活,從而會對人類的生存、繁衍造成危害。比如諸位可能都是在自然博物館中看 到過原始人群大規模圍捕野獸的場景,那種壯觀的場面,如果沒有若干規則來使人 們服從指揮,配合密切,依靠群體的力量來戰勝猛獸,獲取果腹的大批獵物則幾乎 是不可能的。而在獲取獵物後如何分配,如何照顧群體中的老弱病殘和婦孺,各個 群體都有各種約定成俗的規定,這種種規定就是一種遠古的法律。 其實說到底,法律就是為人而制訂的,從一定的意義上來說它應當保護善良,懲 治邪惡,倡導公平和公正;應當有利於人類的生存、發展和繁衍,使自由、民主、 平等、博愛的精神得以發揚光大。世界各國的法律雖然因為種族、文化、民情、宗 教、風俗習慣的不同而有種種差異,但從本質上來說都是應當造福於人民的,而決 不應當反其道而行之公然變成鎮壓人民的工具。 更何況在這一切形形色色的人所制定的法律上還有一條最根本、最偉大和無須證 明的公理卻是沒有國界、不分種族、始終相通的——當我們爭先恐後地從億萬競爭 者中脫穎而出,有幸墜地並向世界發出第一聲嘹亮的呼喚時,我們便擁有了造物主 所賦予的,與生俱有的平等權利——人權。任何一類粗暴踐踏這種神聖權利的行為 都是對人的尊嚴的野蠻蔑視和向全人類的公然挑戰,理應受到國際社會的強烈譴責 以免這種可怕的瘟疫蔓延流行。 長期以來,中共當局以「反對干涉內政」來為自己踐踏人權,扭曲人性,剝奪民 主權利,箝制思想自由的專制暴政作擋箭牌。那麼就讓我們拉開萬里長城的鐵幕來 看看這些「內政」究竟是些什麼貨色:翻開「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這部從未經過 全民公決甚至從未進行過最起碼的民意測驗的「根本大法」,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中 共根據鄧小平孤家寡言所悍然制訂的所謂「四項基本原則」:「堅持中國共產黨的 領導,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堅持人民民主專政。」堅 持一黨專制——令人民對執政黨無可選擇,至使惡「公僕」欺「主」。堅持社會主 義道路——把人民的血汗全部搜刮到龐大的國家機器中為統治集團所壟斷並任意侵 吞、享受。堅持人民民主專政——簡直就是鎮壓和迫害異議人士的代名詞,應當讀 作堅持專人民、民主的政。至於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則更是駭人聽聞,希特 勒如地下有知當自愧不如!我們大家都知道:人生而有百姓、有百樣,個體以及個 性間的差異,種族、出身、環境、職業、經歷、年齡和受教育程度的不同注定了人 與人之間的千差萬別和各種各樣思想信仰的自由、活躍。這就如同在大自然中絕對 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而每一株小草,每一朵野菊哪怕它再低微也都有獲得陽 光、空氣和水並在陣風中自由歌吟的權利一樣,只要這歌聲不遮住陽光,不改變季 節,任何一棵參天大樹,哪怕是花中霸王也無權要求它彎腰低頭,保持聲調一致, 否則大自然也就不成其為大自然了!這種強迫十二億人接受一種主義,一種思想即 「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現在又進一步演變為「鄧小平理論」和「江澤民論述」 的可怕的「根本大法」完全是強加給中國各族人民的精神枷鎖。舉世矚目的香港回 歸問題在九七年七月一日開始,所謂的「一國兩制」,任何的「特區」,哪怕「特 特區」都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內,都要受到「根本大法」的限制,因此香港的有 識之士早就發出「大陸的今天——香港的明天!」的呼聲,提醒香港人民警惕專制 暴政。那麼自由、繁榮的香港二百三十二天後在「四項基本原則」的庇蔭下會發生 什麼變化?將走向何處去?某些善良的人們希望大陸、台灣、香港「三家都贏」的 美好願望能否實現?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諸位,正如我們上面所談到的:中國大陸這種扭曲人性、踐踏人權的所謂「根本 大法」完全是少數統治者和寡頭統治集團違背全體人民的意志強行制訂出來的。中 共當局為了補救自己在意識形態領域中的失敗,擺脫孤立狀況,粉飾「國際形象」 ,雖然在前幾年也拼拼湊湊地補充了許多法規,但如有人真的以為這些靠廣大人民 血汗喂肥的特權階層能遵守自己所一手泡製的法律那簡直是一個天真的幻想。在中 國大陸從來只有人治而無法治,更惶論什麼「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了。前一時期中 共報章自己披露出來的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陳希同,其貪污腐化的程度令人吃驚 ,陳的腐敗使國家財產損失了幾十億人民幣,如果換了一個普通百姓犯了這樣的罪 ,有幾十個腦袋也要掉了。據有關消息披露:對陳希同的處理內定為最重判刑三年 ,緩刑三年,還有的竟然提出開除黨籍,撤消黨內外一切職務了事的處理意見,而 對王丹這樣一個用和平方式表達自己政治觀點的異議人士卻以所謂的「顛覆罪」判 了十一年的徒刑。對劉念春、劉曉波、我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同樣僅以和平方式提 出自己意見的異議人士往往任意逮捕,秘密關押不經過審判便以勞動教養的名義剝 奪自由三年。在勞教集中營裡我的處境比犯人還不如,我沒有紙、沒有筆、看不到 書、報、電視、聽不到廣播、得不到放風也不准與在美國留學的女兒通信,甚至連 要求送入一本聖經都得不到允許。私人財產遭獄卒任意掠奪、侵佔,毫無保障。 在長期關押我的單人牢房中沒有擋風門窗,沒有電燈,曬不到太陽,當我患了多 種疾病時,竟無醫無藥,以至我被迫用古印度的自尿療法來減輕自己的痛苦。我多 次為了抗議獄警的虐待甚至為了要求增加一杯解渴的飲水而不得不絕食抗爭。在中 共以法律形式頒布的《勞動教養實施細則》中卻有勞教人員不受虐待,「通信不受 檢查」,「接見時不旁聽」等等規定,但這些墨寫的謊言決掩蓋不了鐵的事實!我 和其他被勞教的異議人士的非人遭遇充分說明了中共當局立法犯法,執法犯法的醜 惡嘴臉。 中共當局以「顛覆罪」第二次判了魏京生十四年徒刑,以「顛覆罪」判了王丹十 一年徒刑,人們不禁要問:在中國難道真有這麼多「顛覆者」嗎?一九九四年年初 美國國務卿克利斯托弗訪問北京時曾向江澤民提出釋放大陸異議人士的要求,江澤 民當即托辭道:這些人都是企圖推翻中國政府,製造中國社會不穩定的人!——從 此之後這把刻有「顛覆罪」的達摩克利斯劍便高懸在中國民運人士的頭上。我們這 些和平主義和思想自由主義者都成了企圖推翻擁有幾十萬軍隊和現代化殺人武器的 龐大國家機器的恐怖人物,而實際上我們卻是手無寸鐵,兩袖清風。中共當局害怕 我們完全是因為他們的虛弱,因為他們的反人民的本質,因為他們的末日感而已。 中國民運人士在無法無天的高壓暴政下呼籲地球村有識之士,海外新聞傳媒和各人 權組織關注中國人權狀況是一種本能的自我防衛,是理所當然的事,中共當局因此 而把異議人士視作「顛覆」則完全是出於一種不擇手段的卑劣的政治需求。中國有 句古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在中國大陸黑暗的人治下,哪兒還有什麼事實 ,哪兒還有什麼法律可言!中國五千年的封建傳統,始終把統治者視作君主,父母 官把老百姓視為子民。我們從中國的國情出發退一萬步來說,即使身為君主和父母 的也絕不可以這樣殘酷迫害自己的臣民和子女。打個比方來說:父母無故責打子女 ,子女縱然幼弱反抗不了,這頓打也得有個限度,須閤家法。如果父母殘酷虐待迫 害子女,往死裡打,吊起來不給飯吃,子女受不了必然要掙扎要呼救,其叫救命的 目的無非是希望做父母的下手輕一些,不要往死裡打。這種呼救聲給有同情心的鄰 居聽到了,不免要叩門過問,說像你們這樣整治孩子要把他打死的!孩子再小、再 不懂事也應該有生存下去的權利,你們這樣虐待孩子是侵犯人權的行為。而這所謂 做父母的竟然這樣回答鄰居的責問:你知道什麼?這小子這麼小就膽敢叫救命,目 的就是要殺掉老子,自己做老子!你來過問這件事,就是干涉中國的內政!聽了這 個含著眼淚的荒唐故事請諸位不要發笑——這便是從未經過全國人民選舉的繼承了 鄧小平「理論」衣缽的江澤民主席的著名「論述」。 中國人民,中國民運人士長期所孜孜以求的其實無非是些最基本,最普遍的人權 。比如「言論自由」——我們要求有用和平方式表達自己意見而不受壓制、逮捕、 迫害的權利和自由。這在中國是完全不可能的。我就是因為對中國政府提出批評而 多次入獄成了「反革命犯」和勞教人員。比如「新聞自由」——我們要求能瞭解和 感知各種不同觀點的客觀而真實的消息,要求撤消對資訊自由流通的人為封鎖,這 在中國也是完全不可能的。目前的大陸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種大小報刊全都在中共「 輿論導向」的嚴密控制下,所有報紙的重要社論,頭號新聞,電台、電視台的宣傳 口徑全都「輿論一律」式大同小異,不准越雷池一步。前一時期由於日本公然在我 國領土釣魚台島設置燈塔,台灣、香港以及海外華人無不群起抗議,甚至捐軀保釣 ,聲勢浩大,可歌可泣。唯獨十二億人口的中國大陸卻在政治高壓和消息封鎖下一 片沉寂。中共當局唯恐彈壓的警力不足,甚至不惜向各大城市增調軍隊來隨時鎮壓 可能出現的各種抗議浪潮。在這種「國家興亡,匹夫緘口」的極權統治下人人自危 ,還有什麼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可言!再比如:民選政府——我們要求最起碼的對 政府的選擇權,要求通過公開、公正、公平的競選產生能真正代表人民和體現民意 的議會並進一步直選出人民所信得過的國家領導人。而不是象目前的中國政府自中 央到地方無不是由最高領導內定點名產生,而這個最高領導人往往也是由黨內各派 政治力量鬥爭、平衡、妥協的結果,所謂的「人民代表大會」只不過是一台表決機 器。此外我們還要求司法獨立,保障人權廢除反革命罪,廢除勞動教養,以免法律 成為迫害有良心的、異議人士的工具。記得貴國前總統,偉大的民權與人權主義者 亞伯拉罕·林肯先生曾經說過:「民主是人類最終的,也是最美好的希望。」中國 人民四十多年來前仆後繼的抗爭從未止息過,於是便有了公元一九五七年的五十五 萬「右派」,公元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的「民主牆」運動,公元一九八九年的「 六·四」大屠殺。 中國春秋時期著名的哲學家、思想家老子有一句至理名言:「民不畏死,奈何以 死懼之?」在七年前的血跡漸漸淡化的今天我卻堅信:中國人民自由抉擇自己命運 和前途的這一神聖時刻一定會在焰火和狂歡中到來,無數關押持不同政見者的牢門 都會打開,空洞的牢房將無可奈何地默認著被侮辱者的勝利。我更堅信我們的災難 深重的祖國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以博大的胸懷迎接真正意義上的全面停戰的到來, 中國人民也將會有一個自己的停戰日,那就是每年的六月四日,我們將歡呼它成為 中國民主節——一個充滿和平與寬容的中國人民的停戰日。 同學們、朋友們、感謝你們懷著追求和平與正義的崇高理想,迎著中共暴政鎮壓 民主人士的凜冽寒風來聽我的演講,我更感謝你們對中國人權狀況的熱忱關注。我 想以詩人雪萊的一句詩來作為我演講的結束語:「冬天既然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 我的話完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