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世紀之交 ——個人經驗與思考的陳述(二十九) 胡 平 271.成都地區的二月鎮反 就在我積極宣揚《出身論》的觀點,張羅出版《中學戰報》的同時,成都地區的 鎮反運動和反擊二月逆流的鬥爭日趨白熱化。 鎮反運動也波及到十九中。十九中的造反組織大部份屬於八二六派,不少組織— —首先是紅戰兵團——都參加過衝擊軍區靜坐示威的活動。中央軍委2.17來信從天 而降,同學們毫無思想準備,人心頓時大亂。緊接著,空軍醫院派出軍代表進駐學 校。軍代表的主要任務就是執行成都軍區的決定,協助開展鎮壓反革命的運動。也 許是上面有指示,對中學生的問題不予深究;十九中沒有同學挨批鬥,被逮捕。軍代 表只是要求參與過衝擊軍區的同學「認識錯誤」,「揭發問題」。大多數同學連忙 認錯,並表示和川大八二六與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團劃清界限。但也有少數同學采 取了比較強硬的立場。紅戰兵團的另一位負責人王詩臣甚至帶領幾個同學脫離紅戰 兵團,宣佈成立「險峰支隊」以示抵制(「險峰」一詞取自毛澤東的一句詩「無限風 光在險峰」)。隨著社會上鎮反運動的蔓延發展,王詩臣等人面臨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好在以白主任為首的空軍醫院軍代表的態度相對溫和,校園內的氣氛倒並不那麼 緊張。 社會上的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工人造反兵團是鎮反運動首當其衝的犧牲品。街頭 上貼滿了大標語大字報,揭發聲討兵團一小撮壞頭頭的滔天罪行。按照這些大字報 的描述,兵團簡直是一個由牛鬼蛇神和社會渣滓組成的反革命大雜燴,從成立之日起 就沒有幹過一件好事。在產業軍的積極配合下,成都軍區與地方公檢法聯合行動, 逮捕了大批兵團頭目和骨幹份子。兵團事實上被定性為反動組織,從總部到基層都 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到了三月中旬,一度自誇為成都地區最大工人組織的兵團已經 土崩瓦解。 川大八二六的遭遇也好不到哪裡去。由於2.17來信仍然肯定了八二六是革命組織 ,也由於自文革發動至今,學生總是受到更多的保護,因此,軍區對八二六採取了 網開一面的策略。八二六組織得以保存,但是它的領導者和骨幹成員大批被抓,其 余的成員則被要求承認錯誤,檢舉揭發壞頭頭,揪出黑後台。本來,2.17來信只是 針對八二六和兵團衝擊軍區一事提出批評;然而,鎮反運動一起來,鋒芒所向,不僅 超出了衝擊軍區這一次事件,而且也超出了八二六和兵團這兩家組織。凡是和八二 六或兵團關係密切的造反派,包括許多機關造反派、教師造反派乃至街道居民的造 反派,無不遭受株連。運動的打擊面越來越寬,到後來,連紅成派也感到威脅。根 據工人造反兵團在反擊二月逆流時提出的一份粗略的統計,在這次鎮反運動中,僅 成都地區,被捕的人數即多達兩萬。 272.抵制和反擊二月逆流 川大八二六不甘屈服,但是有2.17來信這柄尚方寶劍掛在那裡,他們又很難公開 表示反對意見。於是,這些大學生們便挖空心思,尋找各種可能的借口,以間接的 方式表達他們的不滿。一會兒,他們刷出大標語「紀念八二六革命造反半週年」。 一會兒,他們又舉起「紀念毛主席《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發表十周 年」的旗幟在校園裡集會遊行。不知是誰,最先唱起了《翻身農奴想念毛主席》這 首歌,把歌詞中「翻身的人兒」改成了「八二六戰士」。很快地,這首歌就在八二 六派中流行開來:「遠飛的大雁,請你快快飛,捎封信兒到北京,八二六戰士想念恩 人毛主席。」另一首流行的歌曲是「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這首歌 出自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講的是遵義會議前夕,由於錯誤路線統治,革命屢 遭重挫,廣大紅軍戰士嚮往毛主席的正確路線;十分貼近八二六派當下的心情。 進入三月中旬,形勢開始發生變化。先是北京的造反派召開「粉碎資本主義復辟 逆流誓師大會」,提出了「打倒譚震林」的口號。其後又有山東革委會的王效禹發 表講話,批判保守勢力向造反派反攻倒算。從消息靈通的同學那裡,我們見到一篇 清華蒯大富講話的傳單,題目是《迎接第八個回合》。按照蒯大富的分析,目前, 從中央到地方存在著一股妄圖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逆流,這是自文革開展以來 兩條路線的第八次交鋒。市面上流傳著幾個副總理和老帥大鬧懷仁堂,攻擊文化革 命,被毛主席嚴厲批評的小道消息。四月二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正確對待革命 小將》,指出,現在有一股逆流,抓住革命小將的某些缺點錯誤不放,全盤否定革 命小將的大方向,甚至支持已經垮台的保守派組織進行翻案活動,把一些革命小將 重新打成「反革命」。至此為止,反擊二月逆流的大形勢已經相當明朗。 在這一系列消息的鼓舞下,造反派——尤其是八二六派——士氣急速上升。大家 熱切地交換各種信息,互相打氣,轉抄和翻印北京動態,舉行大大小小的集會遊行 ,高唱《國際歌》、《遠飛的大雁》,到處刷出大標語:「徹底粉碎反革命復辟逆流 」,「揪出四川的譚氏人物」,「鎮壓學生運動的絕無好下場」。在這些活動中, 八二六派和紅成派盡棄前嫌,彼此都喊出向對方學習致敬的口號。先前被搞垮的造 反組織紛紛重整旗鼓,東山再起。冷清多時的市中區又熱鬧起來了,常常可以見到 人們在自發地辯論,有的直到夜晚還不肯散去。不過認真說來,這些辯論很難稱得 上是辯論,它們更像是爭吵,爭到後來往往流於謾罵。從這些街頭自發辯論的情況 來看,同情或支持造反派的群眾在人數上和氣勢上都明顯地處於上風。 十九中是中學八二六派的重鎮(這和其地理位置大有關係)。前階段的鎮反運動雖 然沒有對我們構成直接的打擊,但至少造成了普遍的壓抑。因此,對於政治風向的 微妙變化,同學們都顯得既敏感又興奮。我們三天兩頭地跑川大瞭解最新動態,積 極投入反擊逆流的活動。軍代表們習慣於接受官方所謂的正面教育,見到我們轉抄 翻印的各種傳單頗感困惑。一天,一位軍代表拿著一份我們紅戰兵團翻印的蒯大富 講話問我們:「這個朋大富是你們哪一班的?」問的大家全笑了。起初,軍代表都是 擺出教育者的姿態,幫助同學們認清八二六的嚴重錯誤;漸漸地,事情倒了過來,變 成同學們向軍代表解釋為什麼要反擊二月逆流的道理了。十九中的軍代表或許是全 市各單位軍代表中最早改變態度的。到後來他們奉命撤離學校時,我們彼此已經成 了好朋友。 273.川棉廠事件與132廠事件 潮流的逆轉越來越明顯。成都軍區不再提鎮反二字,並且陸續釋放了許多被關押 的造反派。不少造反派出獄後受到英雄般的歡迎。產業軍們意識到形勢變的對自己 不利,但是他們依然很頑強。這樣,造反派與產業軍的矛盾就日趨尖銳。雙方絕少 進行理性的爭論,而是大打標語仗口號仗。你罵我是「撬桿」(指工人造反兵團)、 「撬匪」,我罵你是「保皇狗」、「慘孽君」。緊接著,成都地區爆發了兩場大規 模的武鬥。 四月下旬的一天,川棉廠發生武鬥。在此之前,我已經聽說過若幹起造反派和產 業軍發生激烈衝突的事件,但沒有太在意。川棉廠離十九中不遠,據說產業軍總部 就設在該廠。呆在學校裡的同學正沒事幹,於是都向川棉廠奔去。 川棉廠人群如潮,我們很難擠到前邊,只得站在遠處張望。兩派已經惡鬥多時, 產業軍困守一棟四層大樓,造反派你呼我喊地發起衝鋒。產業軍節節敗退,最後退 到大樓平頂上。造反派則從四樓的窗戶上向樓頂攀登。雙方都手持棍棒,就在高處 打起來。下邊圍觀的群眾看得一清二楚,那場面十分緊張,弄不好不是打死就是摔 死。我本來一向是討厭武鬥的,可是一旦面臨到這種你死我活的場面,感情上一下 子就站在了造反派一邊。也許這正是武鬥的功效之一。 川棉武鬥以造反派大獲全勝而告終。從大樓裡押出一大串產業軍的俘虜,一些圍 觀的群眾高喊:「打老產(指產業軍)!」「打死老產!」我耽心這場武鬥下來非死幾個 人不可了。第二天全城都貼滿了關於川棉血案的大標語和大字報。雙方都指控對方 是罪魁禍首。讓我稍感意外的是這場武鬥並沒有人死亡。如此說來,那些把人活活 打死的武鬥一定還要比這兇猛得多。 隨後不久,五月六日,在132廠又爆發了一場更大規模的武鬥。頭一天,十九中的 造反派就接到通知去132廠打老產——當然,正式的說法是去132廠支援那裡的造反 派。132廠是製造飛機部件的工廠。據說那裡的保守派勢力很大,前階段整造反派整 得很凶;所以急需外界支援。132廠位於成都西郊黃天壩。十九中的同學乘上大卡車 從東郊開往西郊。到達132廠後,只見那裡已經聚集了好幾千人。有人向來者發派木 棍,說是自衛用。我也領取了一根。造反派先集中在132廠的職工宿舍區,隔著一片 開闊地和一條馬路與廠區相對。中午時分,造反派向廠區衝擊。跑在前頭的一批人 已經衝開廠區大門,闖入廠區之內。就在這時,只聽得一陣清脆的響聲。人們略一 遲疑,立刻明白了這是槍響。132廠是國防工廠,不少產業軍成員是復員軍人。在最 初幾秒鐘,我們還以為產業軍只是朝天鳴槍示警;再定睛一看,才發現前面已經倒下 了好幾個人,有的身上直冒鮮血。有人尖叫:「老產開槍殺人了!」大家趕快轉身往 回跑,一口氣跑回宿舍區躲避起來,從宿舍樓後伸出頭向廠區看,只見前面倒下一 片,但仍有少數人不肯退卻,然後又有幾個穿白衣的醫護人員跑上前去搶救。槍聲 還繼續響了一陣。 我和一些相識不相識的造反派躲在宿舍樓裡。事情發生的太突然,太意外,我感到 很奇怪:怎麼會成這個樣子?周圍有人不停地說:「這下子性質變了,這下子性質變 了。」我們在宿舍區滯留了很長時間,最後陸續散去。廠區那邊後來的情形如何, 我不得而知。 我隨著人流返回市區。進入市區,天已經黑了。市民們激動地傳述著產業軍開槍 打死人的事情,看來這件事已經滿城皆知。文革搞到現在,群眾組織之間發生武鬥 ,打傷人以至打死人,都已經算不上什麼大新聞;可是這次132廠開了槍,動用了現 代化的熱兵器,殺死了一大批赤手空拳或頂多拿了根木棍木棒的人,那在全國也是 第一次;所以眾人都很震驚。人們口口相傳,免不了再添枝加葉;還有人緊張地告訴 大家,說萬惡的老產在自來水裡放了毒,千萬不能再喝自來水。這事一聽便知不可 能;可是我在一路上都聽到有人傳播這個謠言。我第一次注意到,一種謠言能否傳播 開來,不在於它是否顯得可信,而在於它是否迎合了人們的願望或情緒。 274.紅十條下達 132廠槍聲一響,形勢便加倍地對產業軍不利。儘管產業軍方面竭力辯解,說開槍 是迫不得已,是自衛,是保護國防軍工機密;但是一般民眾不大理會這些辯解。他們 只是憤怒地譴責你開了槍殺了人。 第二天,五月七日,中央發佈了關於處理四川問題的決定,共十條,簡稱紅十條 。其中有以下幾項重要內容值得講一講。 一、明確宣佈成都軍區在前階段工作中犯了「方向、路線性錯誤」。這意味著鎮 反運動被否定。十條還指明產業軍是保守組織。這就宣佈了產業軍失敗的命運。 二、由張國華、粱興初、劉結挺、張西挺組成四川省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簡稱省 革籌)。這中間,張國華原來是西藏黨委第一把手。粱興初原在廣州,早先是林彪「 四野」的一員悍將。劉張二挺是夫婦,過去分別擔任四川省宜賓地委書記和市委書 記,因為與李井泉發生矛盾而被撤職。文革發動,劉張揭竿而起,受到紅成派和八 二六派的共同支持。劉張進入省革籌,應該說對造反派相當有利。 三、十條宣佈李井泉是四川地區最大的走資派。這就充分肯定了前階段造反派打 倒李井泉的行動。不只如此,十條還對成都軍區加以改組,由張國華出任成都軍區 政委,粱興初擔任軍區司令。我們知道,在前階段全國性的「炮轟」「火燒」的高 潮中,各省的第一把手都遭到攻擊,但並非每一個第一把手後來都被中央明確定性 為走資派。例如廣西的韋國清就一直受到中央的保護,因此,廣西保韋國清的一派 ——通常是被視為保守派的——也就一直沒有垮,故而始終對那裡的造反派構成巨 大的威脅。其他許多省的第一把手,中央不肯出面保,有的還被中央明確定性為走 資派。這樣一來,那些先前保過他們的群眾組織就很難掙脫保走資派的帽子,經受 不起造反派的衝擊,很快就瓦解了。基於同樣的道理,在那些發生過二月鎮反和反 擊二月逆流的地區,當地的軍區都受到造反派的攻擊,並在中央壓力下或多或少承 認過錯誤,但是有的軍區領導撤換了,有的沒撤換。例如武漢軍區司令陳再道,在 否定二月鎮反後還是當他的司令,先前支持軍區搞鎮反的那些群眾組織還有靠山, 所以垮不了。成都地區則不然。中央點名打倒李井泉,又下令改組成都軍區,產業 軍無依無靠,只有垮台;造反派,特別是二月鎮反的受害者八二六派則取得了極其徹 底的勝利。 四、十條寫到,八二六要和「紅衛兵成都部隊這樣的革命群眾組織」加強團結, 實行革命的大聯合。什麼叫「這樣的革命群眾組織」?依八二六的解釋,那是指犯過 嚴重錯誤的組織——因為紅成派一度協助過鎮反。紅成派當然不接受這樣的解釋, 他們不認為這段文字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兩派後來打內戰,這段文字也是爭端之一 。 275.造反派歡慶勝利 十條下達,造反派欣喜若狂。接下來好幾天,造反派都敲鑼打鼓,集會遊行,歡 慶勝利。 在五月六日132廠流血事件中,造反派死亡四十六人。三天後,全市造反派聯合舉 行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抬屍大遊行。四十六具屍體分別置放在四十六輛大卡車上,旁 邊堆砌著白色的紙花和輓聯,宣傳車不停地播送哀樂,長長的車隊在市中區緩緩而 行。道路兩旁,觀者如堵。 不難想見,這樣的形勢對產業軍會構成何等沉重的壓力。聽說有不少產業軍的頭 頭們嚇得躲起來了。家人和鄰居告訴我,就連我家所在街道的居民委員會主任也棄 家而走,不知藏在何處,好些天後才重新在街道上露面。聽鄰居講這位居委會主任 在鎮反運動中非常積極。這不是不可能。我家所在的街道轄區是工人造反兵團街道 工業分團的根據地。所謂街道工業,其實就是那些由街道辦事處主管的小作坊小生 產組之類。其成員多半是社會最低層中人,也就是說,是那些因為家庭出身問題、 「舊社會」的歷史問題、犯過這樣那樣錯誤的問題而被其他比較正規的單位排斥在 外的人們。他們在運動初期受到衝擊,而後借批判反動路線的名義拉起自己的組織 ,趁機對整治過他們的幹部們實行報復,沒等2.17來信發表,若干頭目和骨幹就被 抓進監獄,如今他們又準備借紅十條的東風重新崛起。某些街道幹部如何能不恐慌 ? 十九中的八二六派歡欣鼓舞。十九中沒有反工作組的英雄,率先反「對聯」的同 學也寥寥無幾。許多人沒有嘗過因造反而受壓的滋味,只在這次二月逆流中才多少 對此有了些體會。「革命方知北京近,造反倍覺主席親。」「毛主席為我們撐腰, 我們為毛主席爭氣!」「誓作中央文革的鐵拳頭!」「誓用鮮血和生命悍衛毛主席的 革命路線!」在經歷了二月逆流之後再喊出這些口號,同學們都自以為感動得很。 276.二月逆流之謎 二月逆流是文化革命中的一次重大事件。但是有關這次事件的來龍去脈卻始終不 清不楚。當年我們知道的情況無非是幾個老帥和副總理大鬧懷仁堂,無非是全國許 多地區由軍隊出面鎮壓造反派。這中間顯然存在著重大的疑問。第一,那幾個老帥 和副總理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勇氣,敢於向權傾朝野的中央文革發起主動進攻?第二, 為什麼在全國範圍內都發生了軍隊鎮壓造反派的事件?那幾個老帥和副總理有那麼大 的權力嗎? 四人幫垮台後,中共當局對二月逆流作出重新評價。聶榮臻、陳再道等當事人在 官方報刊上發表回憶文章對這次事件的內幕有所披露。王力則在海外出版的回憶錄 中談到了他所瞭解的若干情況。這些材料有互相矛盾之處,不過略加梳理,我們還 是可以看出一個大概的頭緒。 六七年二月上旬,全軍文革小組組長徐向前草擬中央軍委八條,其中規定對軍隊 實行正面教育,軍內不能成立戰鬥組織,不能隨意揪斗領導幹部。毛澤東批示「很 好,照發」。看來,這可能就是成都軍區二月十一日取締軍內造反派的依據。按照 陳再道的回憶,在二月八日軍委擴大會議上,毛曾經說過,衝擊軍隊大院的造反派 中「一定有壞人」,如果碰到這種情況,要退避三舍,使壞人暴露出來。這很難不 讓軍隊理解為,如果造反派繼續衝擊,他們便可以回敬。 又據王力回憶,二月十日,毛召集林彪、周恩來、陳伯達、康生、李富春、葉劍 英、江青、王力開會,就突然打倒陶鑄的問題,批評陳伯達。毛提出開文革小組會 議,批評陳伯達和江青,但只准在他這裡和文革小組會議上講,不准在別的場合講 。毛還說,以後在這裡開會,增加陳毅、譚震林、李先念、徐向前、關鋒、戚本禹 、謝富治、蕭華、楊成武和葉群。這次會搞得陳伯達很緊張,下來對王力說他要自 殺,說江青逼得他活不下去。連康生也大罵「都是江青搞的」。接下來二月十四日 開會批評陳伯達和江青,江青借口病了,不參加。可見當時氣氛對文革派相當不利 。在這種氣氛下,在二月十六日懷仁堂會議上,幾個老帥和副總理開炮批評文革派 ,甚至批評文革,那就是很好理解的了。 根據上述線索可以清楚地看出,所謂二月逆流固然是幾個老帥和副總理推波助瀾 的結果,但是它的第一推動力卻正是毛本人,也只能是毛本人。 277.毛澤東的左右手 王力有段話講的不錯——當然,這段話的意思毫不新鮮。王力說,毛的特點是「 每次都以反左開始,以反右告終」。想一想五七年的整風反右運動,想一想五九年 的廬山會議。王力說:「表現在二月更清楚。是誰先反左?是毛澤東,不是幾位副總 理和元帥。是毛澤東先提出要批評陳伯達、批評江青。二月十日就提得很尖銳了。 然後才有幾位副總理和元帥順著主席的反左反下來了,結果沒反幾下,馬上變成反 右,變成『反對反革命逆流』了。」這話也需要修正。並非總是毛澤東最先提出反 左,然後別人才跟著反左;而是唯有毛澤東才有提反左的權力,別人不能先於毛而提 出反左。 為什麼毛澤東對於別人反左尤其敏感?因為反左更容易直接威脅到他的絕對權力。 在二月十六日懷仁堂會議上,幾個老帥和副總理藉著批評文革派而大肆發洩對文革 的不滿。他們攻擊文化革命是不要黨的領導,是要整掉所有的老幹部,是黨的歷史 上最大的逼供信。當毛澤東聽取張春橋等對懷仁堂會議的匯報時,起先還作出不在 意的樣子,只把那些話當作幾個老兵發牢騷。可是,當毛聽到有人把他比作斯大林 晚年,毛不能容忍了,因為他聯想到有人想當赫魯曉夫的可怕夢魘。當毛聽到有人 講起延安整風的「教訓」,毛不能容忍了,因為毛是通過延安整風擊敗王明一派從 而確立其領袖地位的,否定延安整風便意味著否定毛的領袖地位。因此毛才大發「 無產階級之怒」(康生語),轉而反擊「資本主義復辟逆流」。 當時在毛之下,左有文革派,右有那幾個老帥和副總理。左派右派都遵從毛的無 上權威,但彼此的觀點和利益又絕非一致,這就造成了雙方在毛的統一號令下力圖 實現自己的意願的複雜局面。以二月逆流一事為例。如果不是毛先示意反左,老帥 和副總理們不敢也不能反左;然而,只要毛提出了反左的意向,他們就力圖裝進自己 喜歡的具體內容。既然毛的指示常常是抽像的、籠統的,它需要別人去填進更具體 的內容。這就很難避免出現差距。二月逆流的第一推動力當然是毛;但是,二月逆流 最後搞成那個具體的模樣,那又是老帥和副總理們推波助瀾的結果。它未必恰好符 合毛的本意。所以,毛後來要反擊逆流也未必都是毛出爾反爾。 在二月十六日懷仁堂會議上,幾個老帥和副總理慷慨陳詞,咄咄逼人,而能言善 辯的中央文革的理論家們卻洗耳恭聽,偶有分辨之辭,絕無反擊之說。這不是很奇 怪嗎?道理很簡單。因為毛先前定了調子反左,把文革派置於被告席上。等到後來毛 澤東下令反右,形勢就倒過來了。在二月二十五日到三月十八日的懷仁堂會議上, 文革派開展革命大批判,老帥副總理低頭寫檢討。 還要補充一點的是,毛澤東對他的左右兩派雖然不是毫無偏向(大體上說,毛更偏 向左派),但他對兩派都需要。在二月逆流時,毛指示批左派,但規定只在內部批。 在反擊逆流時,右派甚至受到公開批判,但是到頭來毛還是出面保了右派,五月一 日毛把右派們通通請上天安門。在逆流和反逆流的輪迴中,最吃苦頭的是下面的造 反派和保守派。 278.為什麼有些造反派更熱衷武鬥 據說,江青於四月十六日在人民大會堂接見軍內外造反派時講過一句話。她說:「 成都、武漢,那是問題比較嚴重的地方,可以沖一衝。」這不能不使人疑心成都的 川棉武鬥和132廠武鬥是造反派主動進攻的結果。 我當時沒有見過這篇講話。即使見到了,我也不會把「沖一衝」理解為搞武鬥。 我估計大多數人的情況和我差不多。不過這不能排除確有一些造反派見過這篇講話 ,而且悟出了它的暗示。我甚至可以說,即使沒有這篇講話,依當時的形勢,造反 派主動挑起武鬥的可能性也更大;還不必說我自己對這兩次武鬥的觀察。 事情是很清楚的。敢於和樂於發動大規模武鬥的一方,要麼仗恃兵力雄,要麼仗 恃後台硬;或者是兩者皆可仗恃。四月底五月初的成都,形勢明顯有利於造反派。造 反派人數多,士氣旺,更得市民的同情。尤其重要的是,造反派有中央撐腰。產業 軍沒有靠山。它的靠山已經自身難保。你不能想像在鎮反運動的高峰期間——那無 疑是工人造反兵團處境最惡劣的時期——會有一大群造反兵團的工人們集合起來去 打產業軍。同樣地,你也很難相信在四月底五月初的形勢下,產業軍會主動地打造 反派。文革中,不論是造反派還是保守派都不具有真正的獨立性。他們都離不開中 共上層力量的支持,只是各自依靠的力量不一樣罷了。如果某派群眾意識到自己沒 有靠山或者是自己的靠山比對手的要弱得多,他們的行為通常只會更謹慎而不會更 大膽。 但是,從另一方面看,就算中央文革暗中慫恿和鼓勵造反派主動挑起武鬥,除非 廣大造反派成員自身具有以武鬥方式打擊保守派的意願,否則這個仗還是打不起來 的。不錯,不少造反派是有這種意願。前階段他們遭受保守派的迫害,現在他們想 報復。問題是,造反派發現他們不大可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很難用保 守派整他們的辦法去反過來整保守派。保守派整造反派,主要是用傳統的、正統的 專政手段,打成反革命,打成右派,送進監獄,送去勞改,以及諸如此類。假如你 要勸說一個苦大仇深、執意報復的造反派不要去動手打老保,他或許會這樣回答你 :「你要我怎麼辦?公安局、派出所不會把他們抓起來,黑五類裡也沒有老保這一類 。」武鬥是對打,是要冒人身風險的。這和運動初期老紅衛兵們毆打沒有自衛權利 的「牛鬼蛇神」的情況完全是兩回事。產業軍總愛強調他們是執行政策的模範,搞 文鬥,不搞武鬥,不搞打砸搶。應該說,在這方面,產業軍的記錄通常要比他們的 對手更清白。可是,那絕不意味著他們給對手造成的傷害要比對手給他們造成傷害 更輕微。 279.二月逆流與二月鎮反 林彪九·一三事件之後,毛澤東改變了對二月逆流的評價。在七一年十一月十四 日的一次會議上,毛指著葉劍英對大家說:「你們不要再講他是『二月逆流』了。『 二月逆流』是什麼性質?是他們對付林彪、陳伯達、王、關、戚。」這段最高指示是 否真確容有爭議,不過,一個明確的事實是,自那以後,作為負面評價的「二月逆 流」從此消失於官方詞典。 四人幫垮台後,中共進而為「二月逆流」徹底翻案。在許多人的筆下,二月逆流 是一場中共內部健康力量試圖抵制和扭轉文革的瘋狂而進行的英勇而正義的鬥爭。 這種評價並非毫無道理。事實上,早在中共為二月逆流翻案的好幾年前,我們一批 朋友在私下討論中,就已經對大鬧懷仁堂的某些言論極表讚賞了。但是,我們也不 曾忘記,二月逆流同時還是二月鎮反。無論如何,我不承認二月鎮反是正確的,也 不承認它是必要的。二月鎮反無疑是一場大規模的政治迫害。毛澤東發出反擊二月 逆流的號召,就如同他先前發出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號召一樣,立刻引起廣泛 而熱烈的呼應,在群眾一方自有其相當合理的根據,並不純粹是愚蠢和盲從。文革 這筆賬之所以很不容易算得清楚,原因是在它的許多次事件中,都難解難分地交織 著正確與錯誤。我們必須小心地進行剝離。 280.靠感覺與靠推理 從2.17來信下達到紅十條公佈,成都地區的文化革命經歷了一個緊張而富於戲劇 性變化的過程。我的觀點也經歷了一個複雜的變化。描述這一變化過程,今天的讀 者也許會覺得太繁瑣。三十年來,國人的思考方式和概念話語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許多人大概已經忘掉了當年我們是怎樣思考的了,大概也以為沒必要去弄清楚我們 當年的思考。然而,這個問題正是我最關心的問題之一。 如前所說,在鎮反運動的初期,我對之幾乎沒有懷疑。爾後,人抓得越來越多, 我開始感到不安。我不是為自己感到不安,我相信自己是很安全的。我沒有參加過 衝擊軍區的活動,沒有參加過任何可以稱為打砸搶的活動。就連成都軍區、產業軍 批判八二六和兵團的那些觀點,也沒有幾條是我曾經認真主張認真堅持的。就像在 「炮轟」「火燒」的口號剛剛提出時的情況一樣,我對這些口號並不那麼贊同,但 是我對那種把這些口號扣上「反動」帽子的保守派觀點更不能接受。看到許多人因 為發表了什麼觀點,參與了什麼行動就被迫檢討請罪,挨批判以至遭逮捕,我感到 很不安;雖然我未必贊同這些觀點和這些行動。當時,我不具有法治的概念而只有革 命的概念,不能從合法不合法的角度看問題,只能從革命反革命的角度看問題,這 就使我陷入極大的困惑,很難把朦朧的不滿感覺變成明析晰的不同意見。既然講出 反動話是要挨批判受懲罰的,這樣,當我不能對自己的想法有信心的時候,我只有 沉默。 鎮反運動持續發展,我們幾個同學開始討論:這是正確的嗎?也就是說,這是符合 毛路線的嗎?對當時的我們,這兩句話是同義語。可是,這怎麼能不是毛路線呢?除 非你認為毛對此不知情。運動初期派工作組,毛不在北京,所以工作組不等於毛路 線。紅八月的「紅色恐怖」畢竟是老紅衛兵自己幹的,也不等於毛路線。可是眼下 的鎮反運動,有中央軍委的公開信,有人民日報的社論和報道,由解放軍直接出面 ,在很多省市都在進行,如果沒有毛的認可或毛的號令又怎麼可能呢?基於這一嚴格 的推理,我得出的結論是,我們不應該對鎮反的基本方向有懷疑。 有的同學駁不倒我這一嚴格的推理,但是他們把它放在一邊,他們寧可不要邏輯 不要推理,「跟著感覺走」,硬是向鎮反說了一聲不,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不。 後來,我們得到了反擊二月逆流的信息,積極投入反逆流的活動。我算是很早投 入反逆流的人士之一,不過仍覺得有些慚愧,因為我發現自己的路線鬥爭覺悟還是 不夠高。再回過頭去反思當初的推理,又實在找不出有什麼錯處。這個疑問我一直 留在心裡。近兩年重新思考文革之事,又讀到若干內幕披露,我以為我多少理清了 二月逆流的頭緒。我當年的推理倒不曾錯。二月逆流在邏輯上應該是、在事實上也 的確是毛本人推動起來的。只是毛後來又變了主意,遂引出反擊逆流那一番故事。 不是推理不可靠,但推理的可靠有賴於其前提的可靠。我當年之誤不是誤在推理上 ,而是誤在不知毛的反覆多變上。話說回來,若是當年我就瞭解到毛的反覆多變, 我對文革的態度和參與整個都會很不相同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