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中的獨立人格問題 吳逸夫 一、「邊緣人」和獨立人格 在我的印象中,「邊緣」一詞是很帶有褒意的,例如「邊緣科學」、「邊緣優勢 」。此外還有外交上的「邊緣政策」,比起時而這裡一邊倒,時而那裡一邊倒,今 天是親密盟邦,明天反目罵街甚至邊界開戰的「小人之交」式的外交,自然也不失 「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穩健風度。 但近年來,「邊緣」一詞卻常常出現在貶意的名詞中,最明顯的就是「邊緣化」 和「邊緣人」。有學者將近代社會的幾個大悲劇都歸罪於社會邊緣人的作為。如德 國之希特勒,屢次投考藝術學院而不取,欲進入主流藝術界而不得;成為邊緣人後 只好投身政治,將整個世界攪得天翻地覆。又如中國之毛澤東,到北大後只能做個 小小圖書館員,沒有能像梁嗽暝那樣混個破格教授進入主流學術界,於是乎投身政 治,將整個中國搞得天翻地覆。美國培養的卡斯特羅,英國培養的卡扎菲,也可算 是因為進入不了留學所在地的主流社會,反回頭領導反西方運動例子。 「邊緣人」這幾年來也被用在介於兩種文化中間的人士,即既不能進入西方主流 文化,又退不回中國本土文化,文化認同尷尬的留學、流學人士和各色新、舊華裔 移民。這個用法基本也是貶意的。曾給大陸文學家帶來《傷痕》文學之名的作家盧 新華有一首詩《落伍》,很傷感地,也很貼切地反映了文化邊緣人的狼狽處境。 …… 異國的 總不合水土 故鄉的 越看越糊塗 回歸的我 收縮在時光的夾縫裡 像是外星墜落的石柱 耐心傾聽時代變性的歌喉 醉眼忍看潮流迷亂的舞步 禁不住陣陣茫然 一種無所適從的淒苦 …… 以前也聽有流亡民運人士感歎,「我們獲得了天空,卻失去了大地」。這話當然 包含了多重的含義,其中不能排除有對成為邊緣人的悲歎。 由於見多了對邊緣的哀歎,最近看到《華夏文摘》有兩篇從積極角度來看待「邊 緣」問題的文章,覺得格外醒目。一是第二八六期(九月二十日)上嘯塵的《美國 隨筆:文化「邊緣人」》,作者認為「我們在美國遊走於邊緣的日子,真的是可以 過出心平氣和的滋味的」。二是第二九○期(十月十八日)上北海的《我們需要邊 緣文學》,作者認為「文化邊緣已經是本世紀並將是新世紀文化多樣性的必然產物 」。 是的,既來之,則安之,淪落為邊緣人既已勢不可免,何不在其中發掘一點積極 正面的東西呢?為何不能以比較優雅、健康的心態去處理呢? 邊緣人之所以感到淒苦,是因為不能融入某個文化群體而成為其中一部分。可是 ,如果有了「我就是我自己」的我行我素的獨立文化人格,是否能夠融入也就不成 為問題了。畢竟,「溶入主流」不是終極的和唯一的價值標準。 邊緣人一旦心理上獨立,就成為「獨立人」了。如同科學上的邊緣優勢一樣,文 化自然也有邊緣優勢,只要我們耐得住寂寞去發掘。簡單地說,邊緣的優勢就在於 獨立!「什麼都不是」,就「什麼牽制都沒有」,其實正是創新的契機。 反過來看,主流當然有其優勢,但未必沒有劣勢。成為主流核心,就會捲入太深 而不能自拔;融入某種勢力,同時也會身不由己,失去獨立性。《書屋》今年第四 期上有一篇《逢場作戲的悲哀》,講到郭沫若明明知道自己在逢場作戲,知道逢場 作戲會遭後人嘲笑,但又不得不逢場作戲的複雜心理。可見郭因接近權力中心而失 去自由。既然處在中心,他就不得不遵守中心集團的那套遊戲規則,說假話、肉麻 話成了在中心生存下去的必要條件。 二、中國文化中獨立人格的表現 海外學人對成為邊緣人的普遍感歎,其實反映的是中國文人的缺乏人格獨立。中 國文人的缺乏人格獨立,可以說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表現之一就是反映人格獨立 的隱士、俠客的文化的退化上。 春秋戰國時期的中國士人,無論是文是武,都是有很強獨立性的。文的進可以自 成一家之說,成為百家爭鳴中的獨立一家,退可以作「不食周栗」的隱士。武的是 獨立地隻身替天行道之俠客。《史紀》中有《遊俠列專》,將其尊為百家之列,作 者眼光固然不凡!那時候的中國文化,是生氣勃勃、富有活力的。 到了唐朝,反映獨立人格的隱士、俠客文化還存在,唐人傳奇中不乏這方面的反 映。如《虯髯客傳》就是。虯髯客後來知道競爭不過李唐集團,就到海外去建立自 己的獨立王國,這是何等高貴的獨立人格!不比後代豪傑,天下一統之後就只能靠 擁護新天子來謀求富貴。設想後代豪傑皆能如虯髯客一樣有獨立的開拓精神,試看 今日之美洲,會是誰人之天下?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這樣豪邁的反映俠客 風貌的唐詩?後來就也看不到了。八九民運以後,雖然有主張用暴力推翻中共專制 的激進宣傳家,但沒有真格地向李鵬之流投擲炸彈的孤膽英雄。這固然是時代不同 的緣故,但獨立行義的俠客精神的喪失,多少也有點關係。 宋代以降,俠文化逐漸消失。《水滸》中的好漢們,就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已經 知道要利用「擁護今上」的合法外衣,但也因此失去了獨立性。連造反精神最強的 阮氏兄弟,也高唱「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到了清朝,所謂的俠客們只能退 而求次靠擁戴某個清官來謀求合法生存了,蛻化成了武俠文化的末流,即鷹犬文化 了。另一種末流武俠文化,則反映於宗派傾軋的武俠小說。這種小說中的幫主們看 似不依附於權貴,非常獨立,但也離不開爭鬥的對方和他方,好像只有在宗派鬥爭 中才能顯示出自己的存在價值,本質上仍然是缺乏獨立性。而其中的幫兇嘍囉則以 溶入某個幫派為生存基礎。前些日子看到人民日報海外版上連載之武俠學小說《歸 憶江湖發浩歌》,就是這種描寫幫派傾軋的武俠小說的典型,其格調之低俗,鬼怪 神力之荒誕,實在是武俠文學的末流。鷹犬文學和幫派武俠小說的流行,反映了中 國武人中的缺乏人格獨立性。 從文的一面來看,隱士的文化表面上保存下來了,但也已經發生了極大變質。早 期隱士以追求人格一致為理想,是積極的。後代儒家的隱士則是求功名不成之後的 退身之路,不是當初那種本衷的隱士了,是比較消極的。早期的隱士是不一定要隱 居山林的,只要人格獨立,有何妨居住人口稠密之鬧市,故而《史記》中有「大隱 隱於市」的描寫,反映了當時「大隱」們對人格獨立的自信心。陶淵明有詩曰「結 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可見陶淵明也是不避人群的 。後代的隱士則大多非要隱居山林不可,那是對在眾人之中維持人格獨立的缺乏信 心所致:因為對主流社會的喧囂和熱鬧無法對到無動於衷,只好來個「眼不見為淨 」。 這種獨立人格的缺乏,於今為甚。例如海外學人,普遍表現出學術上善於學習、 闡發而缺乏理論首創性,這不能說同傳統文化的缺乏人格獨立毫無關係。其中某些 頭面人物,忙碌於風塵道上:回中國則結交兩岸權貴,挾洋自重;回美則以同兩岸 權貴的關係自耀。這也是喪失獨立人格的表現。 不僅精英文化缺乏人格獨立,民眾的俗文化也是如此。中國人「五分鐘熱度外」 和喜歡一窩蜂起哄,如昔日之全民煉鋼、「千萬個雷鋒站起來」、到「毛澤東時代 的八億人民都是批判家」的全民造反,乃至八九民運的從風氣雲湧到煙消雲散的直 起直落,一直到今日之「十億人民九億商」,都是缺乏獨立人格的隨大流和從眾的 表現。 所謂「中國的文化就是面子的文化」,「中國人是講面子的」這類觀察,其實也 深刻反映了中國人的缺乏心理獨立性。所謂面子,就是眾人的肯定,例如成功了必 要衣錦還鄉去接受父老鄉親的肯定,才算不枉發達一場。中國人的成功似乎存在於 他人旁人的評價之中,缺乏獨立的價值操守。 那麼,導致中國文化中獨立人格退化的原因何在呢?一下我們從不同角度來分析 這個問題。 三、獨立人格退化的原因 中國文化的缺乏獨立人格這一特徵,首先同中國文化的另一個特徵:大一統特徵 ,是直接相關的。 中國的大一統文化從孔子的「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就開始了。為了「穩定壓倒 一切」,就把所有「犯上者」稱為「天下共討之」的「亂臣賊子」,於是乎「非王 即賊」,沒有廣闊的中間地帶可以遁身。於是知識分子們一旦發現自己「什麼都不 是」,失去歸屬,就惶惶然如喪家之犬。 雖然儒家是大一統的始作俑者,但是一開始並沒有得到統治者的青睞,最先得專 制寵愛的法家,就毫不客氣地將它和俠家一起貶為非法之列,《韓非子》曰「儒以 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就是這個意思。但儒家畢竟是主張穩定的,統治者在用法 家手段取得政權之後,當然希望社會保持穩定,就開始利用儒家。 法家、儒家都是主張大一統的和否認獨立人格的。但其否認的方式不同,法家來 硬的,儒家來軟的。儒家之壓抑獨立人格,主要體現在儒家提倡入世出仕的價值觀 ,把仕途的失敗看作人生的失敗。當然,早期儒家也有「道不行則乘桴浮於海」的 豪氣。但儒家根本上還是主張入世的,因此孔子在《論語》《子罕》中說「沽之哉 ,沽之哉,吾待賈者也」,坦率承認他的說學是準備待價而沽的。儒家首先失其獨 立性於功名。 儒家其次失其獨立性於祖先崇拜。孔子的托古和自稱「述而不作」還主要是一種 策略,但到了後來的儒家中就蛻化成一種僵死的傳統了。歷來的儒家主流文化,都 是對先聖的「微言大義」作詮釋,極少獨立性、首創造。這對於中國的科學文化的 發展消極作用極大。 無論法家、儒家,又同樣都是「官本位」文化。在這種非官即賊的文化壟斷之下 ,獨立人格必然受到窒息,中國文化從此也就失去了生氣勃勃的活力。《世紀》中 被立傳的人物是豐富多采的,反映了作者開放、多元的價值觀。但到宋朝之後,中 國的歷史中所能看到的只有帝皇將相、忠臣孝子和節婦。顯然,一個社會的價值觀 越是單一,被扭曲的靈魂,被扼殺的獨立人格,就越是眾多。 當然,儒家文化和大一統思維方式的影響,還是比較表面的。根本上說來,依附 主流主要是出於對個人對孤立的恐懼。例如認同中央政權,其實也就是認同多數。 因此深一層來看,大一統文化心態揭示了「挾眾而自重」「挾眾以自保」的心理。 國人對大一統的無限信仰,其實也是挾眾以自眾、自保的心理的反映。許多人認為 中國只有大一統了才能免受外國侵略,才能保持主權獨立。其實世界上人口數百萬 甚至幾十萬的獨立主權政府多得很,中國人為什麼一定要有十億人口的團結才能自 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呢?大一統才能獨立強大的論點其實反映了民族自信心的嚴重缺 乏! 魯迅特別憤憤不平於中國人「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歷史觀,特別憎惡中國人 「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狀則四處逃散」的陋習,特別不屑「集體的自大」,又 特別推崇「孤獨的勇士」,可以說是切中了中國文化之糟粕的要害。 前面所說的後半生完全失去獨立人格的郭沫若,他對自己的處境是有清醒認識的 。那麼,他為什麼不能退出這個中心,過一種內心更為自由的生活呢?不能排除他 對成為「貴族、平民什麼都不是」的邊緣人的恐懼。因為很顯然地,他這樣的人要 回到平民階層已經不可能。中國歷史上的政治領袖似乎一旦下台,不是囚徒就是放 洋,要回到本國的平民群體中實在很難。 讀文化革命的故事,常常會奇怪為什麼在國民黨面前能夠威武不屈的老共產黨人 ,在來自共產黨內部的迫害時那麼窩囊、軟弱。這裡面是否也有對成為「革命、反 革命什麼都不是」的恐懼在起作用?受國民黨迫害犧牲,至少還會受到共產黨方面 的認同和讚揚。反抗黨內主流而死,就可是「什麼都不是」了,於是只好昧著良心 說違心話,作違心事。 四、獨立人格的建設 既然害怕孤立,是缺乏獨立性的根本心理原因,那麼不難看到,不能維護孤立者 安全的社會環境,是民眾缺乏獨立性的主要社會根源。「所謂自由社會,就是孤立 者是安全的社會」,可以說,自由社會是人格獨立性的重要保障。最近大陸政府對 王丹判以重刑,對於獨立人格的建設實為一個不詳之兆。王丹有什麼罪呢?無非就 是「思想獨立」「人格獨立」罪罷了。這樣陷害獨立思想人士的作法,對於中國文 化中獨立人格的建立,對於中國文化的健康發展,是一個極具破壞性的反動力量。 但是自由社會的建立,本身需要獨立人士的共同努力。因此,提倡獨立人格的可 貴,使大家懂得何為獨立人格,懂得尊重和保護獨立人士的重要性,當是建設獨立 人格的第一步。 當然,除了考慮安全的因素之外,物質的考慮也是一個因素。像莊子那樣能夠在 餓了啃草鞋的情況下堅持他那偉大的哲學和文學的獨立追求,實在是需要極大的勇 氣。 因此,所謂人格獨立,總而言之,就是獨立於權勢,獨立於功名,獨立於世俗和 時俗,獨立於物慾。 在一個舊理想消亡和新理想有待建立的轉折時期,提倡人格獨立性尤顯其必要, 因為只有獨立的人格才能創立新的理想和價值標準。 需要指出的是,提倡獨立並非提倡造反和反傳統。肯定邊緣也決非否定主流。邊 緣和主流是相輔相成的。主流維持社會的常態運作,邊緣不僅有制約作用,也提供 變化和發展的選擇。真正的獨立人格,表現於「反壟斷」而不是「反傳統」。邊緣 人出身的希特勒、毛澤東之流,雖然反傳統,但是並不反壟斷,不過他們是要拿自 己的壟斷取代人家的壟斷,是「彼可取而代之」的造反派而已。反傳統而不反壟斷 ,仍然沒有對多元的寬容,思想方法仍然是直線化、簡單化的。 在主流和邊緣之間,並非總有善、惡的區分。人們之所以有不同的取向,只是因 為個性和命運使其然而已。有人天生適應主流、有人天生獨具一格,這是造物的創 造。重要的問題是不要歪曲自己的天性,要尊重造物的創造。人格獨立首先要自重 、自信。 一九六四年,薩特拒絕了他獲得的該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其理由就是不願意失去 獨立性。他的聲明題為「作家應該拒絕被轉變成機構」。薩特在聲明中說:「我一 向謝絕來自官方的榮譽……這種態度來自我對作家的工作所抱的看法。一個對政治 、社會、文學表明其態度的作家,他只有運用他的手段,即寫下來的文字來行動。 他所能夠獲得的一切榮譽都會使其讀者產生一種壓力,我認為這種壓力是不可取的 。我是署名讓-保爾·薩特還是讓-保爾·薩特--諾貝爾獎獲得者,這決不是一 回事。……所以作家應該拒絕被轉變成機構,哪怕是以接受諾貝爾獎這樣令人尊敬 的榮譽為其形式。」薩特對獨立人格的執著追求和堅持,對於我們當是富有啟發的 。 兩年前,馬悲鳴君撰文《一隊夷齊下首陽》,告誡海外中國人一邊倒向中共政府 的前景。考慮到中國文化中最缺乏的就是士人的獨立精神,這個告誡是十分重要的 。我們現在為獨立的中間立場請命,就是希望中國的精英們不要不作造反派,就是 歌德派。如果民運高潮個個是激進異議分子、民運低潮時紛紛向政府靠攏示好,中 國文化的獨立人格恐怕永遠建立不起來,中國文化的衰弱退化恐怕是勢難避免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