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選舉 ——回憶與思考之一 傅申奇 記得八十年我在原上海動力機廠(南市區的一個選區(競選人民代表之後,曾 用筆名在香港《七十年代》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從大陸的競選談起》。 這以後,十六年過去了。其間,我三度入獄,歷十年之久.今天,我初到紐 約,坐在陋室裡,但享受到了免於恐懼的自由,思想自然更活躍了。欲把想到的種 種一古腦兒都寫出來,作為一個開頭,我從大陸的選舉問題落墨,其意不只是回顧 。 按憲法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國家的最高權力機構。所以從理論上說, 人民代表的選舉是有關選擇權力機構的大事。在分級選舉順序中,區縣人民代表的 直接選舉,是普通選民行使自己權利的基本方式之一。 但是,在共產黨一黨專政的情況下,選舉的理論含義是不存在的。它的實際 含義便成了(掩蓋一黨專政和寡頭獨裁的遮羞布;(愚弄人民的道具;(哄騙國際輿論 和世界人民的帷幕. 首先,人民代表大會並沒有憲法賦予的權力,而只是匍匐於中共獨裁寡頭腳 下的奴才.早先,以「一致通過」醜態來毫不掩飾地表演這種奴性;近些年則加上 些「棄權」或「反對」票的調料來掩飾這種奴性。 其次,從選舉過程來講,完全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滑稽劇。省市和全國 人民代表的選舉對普通公民來說,簡直是雲裡霧裡不知其然。即便是區縣選的代表 侯選人,對普通公民來說也是素不相識或者是知其名而不知為何等樣的人。對於這 些由相關黨委內定的侯選人,選民要麼因為洞悉這種選舉的虛偽而嗤之以鼻,胡亂 投他一票;要麼無可奈何甘於被愚弄而糊塗地投他以票。 民運人士如何對待這種選? 那麼,民運人士如何對待這種選舉呢?大體有兩種態度:1、認為參加這種 選舉就是承認中共的合法性和人大的代表性。因而,只是揭露這種選舉的虛偽性, 而拒絕捲入這種選舉,既不運用選舉權也不運用被選舉權。2、認為充分運用一切合 法手段進行鬥爭,是民主化進程不可缺少的環節。所以,在揭露這種選舉虛偽性的 同時,投入這種選舉。 有條件的就運用被選舉權,爭當人民代表;沒有條件的則運 用選舉權,並促進其他選民真正地行使選舉權。 我於一九七五年投身社會活動,七六年與民主運動的先驅者王申酉烈士邂逅 而遇,便一道開展組織民主反對派的活動。王申酉於一九七七年四月二十八日被槍 決後我繼續進行這一活動。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大規模的西單牆民主運動爆發之後 ,我便率先在上海打出了第一面民主團體的旗幟振興社。爾後又與陳軍、劉劭夫等 友人創辦了《民主之聲》。在中共逮捕魏京生、任畹町的第一個壓制民主運動的浪 頭之後,繼續出版《民主之聲》,並在全國范內與各地民刊和民運團體的朋友一道 堅持公開的合法鬥爭。 基於這種背景,我對選舉便採取了第二種態度,積極捲入,盡量擴大社會影 響造成社會效應。 我的選舉簡況 當時,上海華東師大、復旦和同濟等大學的學生,已經進行了選舉。許多有 民主理念的學生站出來,投入競選,其中以徐邦泰在復旦大學的競選最有聲色,並 正式當選為寶山區人民代表。 這表明:在知識層面較高的地方,選舉可以從虛假走向真實,並產生實際的 結果。那麼,在知識層面較低的地方,是否也會產生相似的效果呢?我決定以身試 法八零年四月下旬,我依據當時新頒《選舉法》的一些有利因素,(列如:一人提名 三人附議便可非正式候選人,以及可以宣傳候選人等等)開始了競選。 我首先向選民們發了一份傳單,作了自我解紹,宣佈爭當人民代表,並闡述 了爭當代表的目的。我說:人民代表不是一種官銜,而是由選民授權的選民利益的 代言人,我之所以要爭當人民代表,是為了表達本選區選民的意願,維護選民的利 益這不啻是在一湖靜水中投下了一枚炸彈,全廠選民被我的舉動所震驚,像旅遊團 似的,從我工作所在車間的這一頭進,走到那一頭出,川流不息,都要來看一看我 這個不見經傳,而破天荒第一回要在工廠裡爭當人民代表的小人物是何等樣的人。 接著流言四起,有的說:我肯定有局一級幹部以上的家庭背景,否則不會有這麼大 的膽子;(可見,在專制制度下人已被扭曲到何種程度?正常運用自己的公民權利就 算大膽)有的說:我在社會上早有活動,這一下肯定要挨整;有的說:我是有頭腦、 有膽識的小青年,開了個好頭。一時間貶褒不一、眾說紛紜。總之,引起了大家的 興趣和討論。 接著,我動員一些師兄弟,一人提名,三人附議列為非正式候選人,公佈在 廠裡的公告欄上。 廠裡的黨、政、工、團都動員起來,召開各種會議打招呼,要求全體黨團員 和工會會員,抵制我的選舉活動,並聲稱我是人民廣場的動亂分子,是即將抓起來 的第十四個人。(註:上海市公安局七九年發佈《三(六》通告之後,上海抓了十三 個人)。後來,乾脆以即將進行的工資調整,威脅支持我競選、打算投我票的工人。 我則針鋒相對地進行爭鬥,出版一份《選舉簡報》,每隔兩、三天發一期, 既對黨政工團的做法提出批評,也正面闡述我如果當選人民代表將為選民做什麼。 我還利用業餘時間接待選民,與選民暢談選舉與每個選民切身利益的關係。 廣大選民逐步加深了對我的瞭解,都知道我在場裡工作九年,一貫踏踏實實 ,為人正派、耿直、勤奮學習,七七年恢復高考後,是全廠僅有兩名被錄取者中的 一名(註:我因全身心投入民運,於七八年十二月主動退學會廠),雖為「黑五類」 子女,卻是團員,故對我頗有好感。也被我的熱情、坦誠、忘我和摯著所感動,支 持我競選的選民日趨增加。甚至許多黨員都向我保證,一定會投我一票。 廠部黨政領導慌了手腳,意欲甩出一個殺手鑭。他們在五月上旬召開一次全 廠大會,想出其不意地對我來一次致命的攻擊,以形成對我的批判。 他們在宣讀了市委有關人民廣場活動的文件,以及《三(六》通告等文件指名 道姓地說我就是其中的害群之馬,是要在廠裡搞動亂,想激起選民的義憤。選民們 雖然不為所動,但氣氛一時緊張起來了,許多人為我捏了一把汗。接著,他們打出 了鄧小平七九年一月十五日講話這張王牌。在這篇講話裡鄧小平說:上海討論會(即 振興社)進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活動等等。隨後大會發言人明確指出:傅申奇就是振 興社的壞頭頭,一剎間,全場嘁嘁喳喳的議論響成一片。既然鄧小平點了我的名, 看來我在劫難逃了,選民們惶惑起來。 那時,我坐在大會場的後面,即刻寫了一張紙條傳到主席台上。我在紙條裡 要求大會主持人給我五分鐘發言時間。主持人宣讀了紙條,但稱會議沒有這一項議 程,拒絕我的要求。他的話音剛落,我霍地從後排站起來,慢慢地向主席台走去, 全場一千三百多名選民都看著我。 我走上主席台,冷靜但大聲地說:廠領導講了許多違背事實的話,我有責任 也有權利向選民們澄清事實。他們講了一大堆話,但我只要講幾句話。我說 :"民 主討論會的許多成員被逮捕了,他們是不是反革命,不必我來講時間會講。我只想 講,我是振興社的負責人,振興中華有什麼不好?(註:幾年後中共在全國開展了「 振興中華」讀書活動)。我沒有被捕,還在這裡,還是團員,還是有選舉權和被選舉 權的公民,請問:我手上的選民證是合法的還是非法的?他們啞然無聲。我接著說 :所以,鄧小平得到的匯報材料是不符事實的。鄧的這篇講話編入鄧選後,刪去了 (即振興社)這幾個字]你們想借此侵害我的被選舉權,是違法的,也是辦不到的,我 的話完了"。主席台上的領導們目瞪口呆,無言以答。廠黨政領導對我的打擊,變成 了對我的宣傳。 之後,黨政工團絞盡腦汁,試圖挫敗我的競選,但都沒有奏效。儘管我被選 舉委員會排除出正式候選人的名單,可是認為我會當選的呼聲越來越高。 臨近投票的前三天,我請了事假,按早、中、晚三班的時間表,在大會場三 場半小時的演說,並講《競選演說》全文刊在《選舉簡報》上,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 投票那天,我的支持者都認為大局已定,有些工人兄弟甚至準備好了鞭炮, 準備一過半數即鳴放慶祝。 開始唱票了,黑板上出現了一串串正字,我的選票一直遙遙領先。到五百多 票時,一個同情我的檢票人下樓小便時漏出風聲,說我已過了半數。也就在這時, 我的票數驟然減少,甚至沒有了。最後,選舉委員會宣佈:廠長七百多票,勉強過 半數,而我的有效票數為六百三十六票,名列第二。他們解釋說:由於我是非正式 候選人,所以凡是選票上填寫名字時寫錯的,例如把傅寫成付或漏掉一點,都無效 ,而把廢票算上去我是過半數的。究竟是不是把我的許多有效票算作了廢票,這個 謎只有待將來知情人來澄清了。 即便如此,按選舉法規定,我們選區應選出兩名代表。如果第一次選舉只選 出一名代表,應組織第二次選舉。我立即向選民們宣佈,我將參加第二次選舉,並 提醒選民們不要再寫錯字。同時上書區選舉委員會,要求依法辦事。 但是,區選舉委員會對此不加理睬。十幾天過去了,一直沒有消息,最後正 式宣佈:根據我們生產單位的實際情況,不進行第二次選舉了。於是,我到區委食 堂散發了抨擊區選舉委員會,要求舉行第二次選舉的傳單。同時還到市人大常委會 和市中級人民法院,狀告我們廠和區選舉委員會。這兩個部門都聲稱無法受理此案 。 我在廠裡又展開了要求依法舉行第二次選舉的簽名活動。有二百三十多名工 人親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正在這時,廠裡正式開始調整工資了。許多簽了名的工 人顧慮重重,紛紛來找我,希望我顧及他們的切身利益,不要把簽名上交。鑒於這 種情況,也因為我要把精力投向社會,繼續出版《民主之聲》,並為全國性的組織 作準備,所以宣佈當眾燒燬簽名信。 至此,我的競選活動雖不算成功但還算漂亮地劃上了句號。 同年七月,陳爾晉到上海,我們商討後一致認為要推動各地即將開始的選舉 ,尤其是北京地區的選舉。我編寫了一份《選舉紀要》;陳爾晉帶了二百份到北京 去,據他說:他把這份《紀要》散發到了北京幾乎所有高校。 我的一些感受 感受之一:我國的工人在十六年前就能適應民主生活,就能正常地運用民主 權利。有人說:我國民眾素質太差,無法適應民主生活。我國還不能搞民主,政治 改革應當緩行。 然而,我們廠的工人用事實表明:工人嚮往民主、嚮往當家作主的熱情和正 確行使民主權利的能力。在整個選舉過程中,所有選民,無論是支持我還是反對我 的,都沒有人身攻擊的言行,所有的只是正當地表達自己的意願。 因而,今天我敢說:中國的工人,甚至許多農民,都具備了民主生活的能力 ,政治改革完全可行。 感受之二:即使是名不符實或不完備的選舉活動,也是培養民眾自我意識和 學習民主生活的課堂。 在選舉活動中,許多工人從一開始認為:選舉是虛偽的因而不必重視,逐 步意識到自己的一票是重要的、有意義的,進而對選舉的結果十分認真起來。這就 是說對自己作為個體的消極的否定轉化為對自己作為個體的積極的肯定。這是一個 從自我無意識向自我意識發展的過程。而這種自我意識恰恰是現代民主生活賴以存 在的基點。 在選舉過程中,我充分調動了受壓抑的造反派的能量,也充分調動了那些被 認為是落後工人的積極性。但選舉過程不是促使他們用搞派性的權謀手段或胡作非 為來表現自己的能量,而是推動他們進行宣傳鼓動,用程序化的方式,用正當行使 的權利來表達他們的意願。 因而,如果說中國因為具有幾千年的封建傳統,民眾缺乏民主生活的習貫, 那就更應當讓民眾通過選舉活動來培養民主生活的習貫,使民眾瞭解民主生活的底 蘊和公平競爭的遊戲規則。 感受之三:一黨專政條件下的虛假選舉也能產生一些實際的成效。 綜觀八零年大陸選舉的情況,可以看到:許多大學的學生都通過競選當選為 區縣級人民代表。可是,我和北京的何德甫,河北清苑的王屹峰在工廠裡的競選都 沒有成功。究其原因,並非單純因為大學和工廠間知識層面的差異,一個更重要的 原因是:當時的大學生包括徐邦泰、胡平,都不是明火執杖的民主反對派,中共還 能容忍。而我和何德甫、王屹峰,都是明碼標價的體制外異議分子,不能見容於中 共。我開始競選時,便與境外新聞媒體緊密聯繫,大造輿論。如果讓我當選,就意 味著承認民主反對派的合法存在,這是中共接受不了的。可以肯定地說,我在工廠 裡的不成功,不是由於工廠的小環境,而是由於社會的大環境。 由此我想到:在大陸現有政治條件下,倘若許多有民主理念,但沒有被劃為 敵對分子的有識之士,能在每次選舉中都行動起來,從事非政治性的促選活動,以 想選民所想,急選民所急的真誠言行打動選民,也能取得實際的成果,使虛假的民 主摻入真實的內容。 行動起來、推動競選 我以為,民主戰士不應只是對大陸現存的選舉抨擊一番,就算將它埋葬了, 就可以置之不理了。相反,應當充分利用這一合法鬥爭的形式,一點一滴地取得實 質性的內容,促進中國的政治民主化進程。 我主張,海內外每一個民主戰士,在大陸明年的選舉活動開始之前,進行廣 泛宣傳鼓動。假如海外的民主戰士,人人都開掘對國內施加影響的渠道,促使國內 未被劃為敵對分子的同道者運作起來,積極地行使選舉權和被選舉權。那麼,每一 次的選舉都會不同程度地加強民主力量,並大大提高民眾的自我意識和行使民主權 利的能力。 我認為,從廣泛的意義上講,今天,啟蒙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今天,一步實 際行動要勝過一打綱領。 而對於海外的民主戰士來說,最實際的行動就是:凡是有條件回去的,就回 去直接作一些可能的宣傳和實際的運作;凡無法回國的,則運用各種可能的渠道對 國內進行宣傳,促使國內的朋友和民眾作出可行的努力,去取鎝可能是很有限的成 果。 千萬不要忘記:有限的成功疊加起來,就構成完全的成功。 讓我們大家一起行動起來吧!!! 民主的中國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