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之前的「自覺革命」 (北京)潘婧 三十一年前,正值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二十週年。那一年我十六歲。那一場席 卷亞、歐,乃至非洲大陸的戰爭對我來說,僅僅是一段充滿了殘酷與罪惡,英勇與 哀傷的歷史。一九六五年的夏天,北京的電影院連續放映蘇聯和東歐國家以「二戰 」為題材的影片。有時我會帶上一瓶汽水和一塊麵包,坐在空氣污染的影院裡,連 續觀看四五個場次,從清晨直到黃昏,銀幕上的炮火硝煙漸漸麻痺了我的記憶,至 今留在依稀的印象中的,是「多瑙河之波」上美麗淒婉的女人,以及船上孤獨而摯 切的愛情;此外,是一個與德熱拉斯同樣的驚訝的發現:在巨幅畫像上嚴峻而勇武 的斯大林竟是一個手臂過長,體態不均勻的矮子。 那一次被允許在中國放映的電影,多是一些粗製的濫品。但是相對於當時國 內蕭條而肅殺的文藝界,這已是難得的解禁。那時我如饑似渴地讀小說,看電影, 試圖沉醉於另一種生活。雖然只有十六歲,我已經開始隱隱地,懷著罪惡感厭惡我 所生活的時代。一個枯索壓抑,毫無浪漫情愫的時代。銀幕上的槍彈是不傷人的, 這使我可以盡情空想戰爭年代的充滿高尚與英雄氣概的悲情故事。那時候,我不知 道,一年以後,我們將要歷經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就對精神的屠戮而言,中國的文 化大革命超過了以往的戰爭。無數的人間悲劇,以無奈的卑瑣的形式發生和消亡。 一場只有犧牲和祭品而沒有英雄的廝殺與械鬥。時光倥傯,如今,文革距今已經三 十年! 二戰之後,有關的資料彙編,歷史論著文學作品,戲劇影視,層出不窮。人 們不懈地從不同的角度、層面來認識和剖析這場生靈塗炭的浩劫,戰爭的廢墟成為 認知與靈感的源泉。然而在中國大陸,文革至今仍舊是當局禁忌的話題。有關文革 的經歷與史實保留在我們逐漸模糊的記憶裡。而記憶已是不盡可靠了。八十年代出 現的「傷痕文學」,「知青文學」類不過是一些悱惻傷感的古舊故事的翻版,不僅 無法觸及這個極權社會的質,甚至沒有再現往事的能力。於是,文革的史實,那一 段蹂躪了所有中國人的靈魂的觸目驚心的歷史,也許就這樣緩慢地淡化,毫無反省 地流入歷史的無人知曉的荒漠,如同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一樣。對於中國,這才是最 為可悲的。 文化大革命並非空穴來風。自一九四九年以來,一次又一次的運動,文化凋 零,社會生活被國家與政治擠壓,直到幾乎消失殆盡。那些至今仍舊崇拜毛並以理 想主義者自居的人以為中國大陸的頻繁的運動和革命源自這位領袖的永無休止的激 情,但是我以為這是源自他內心的恐懼,一個獨裁者是無法相信任何人的。就個性 而言,毛澤東與希特勒、斯大林一樣,屬於羅素所說的那類出於恐懼的「聖賢」。 在他們的統治下,是不允許任何獨立的人格與異端的思想存在的。在文革之前,通 過一次次的整肅,中國知識階層的脊骨已經折斷。對於知識分子來說,最大悲劇莫 過於缺乏獨立與反抗的精神。有辱人格的整肅甚至在文革前就已波及到我們這些當 時只有十四五歲的中學生。 在如今眾多的文藝作品和回憶錄中,很少有人憶及一九六四年發生在大學與 中學的「自覺革命」運動。這一運動大約是「四清」在教育界的餘波。或許僅僅發 生在部分重點中學。與在此之前的「反右」和在此之後的文革相比,在「自覺革命 」中感受到傷害似乎是不足道的。但是事件本身卻具有在文革中愈演愈烈的迫害形 式的最主要的特點:即群體對個體的圍攻和自虐。 表面看起來很簡單:要求每一個人揭露和檢討自己所做過的所有不正派的事 情,所想過的所有不正確的思想,哪怕只是一閃念。這一切是在某種外在的壓力下 進行的。那時候,我們的稚嫩的心還不能分析,但是已經敏銳感受到非同尋常的壓 力。正是在壓力之下,事情的發展有悖於我們虔誠的初衷,有一種令人恐懼的內驅 力,驅使我們象競賽一樣,大家在比誰的行為更卑鄙思想更骯髒;所有的人都在搜 腸刮肚,翻騰出每一個細小的過錯,每一個齷齪的念頭,如數家珍;也許是互相啟 發的結果,其實所有的檢查都大同小異。有些不過是些頑皮少年的惡作劇,成長時 期的逆反心理,女孩子對異性的朦朧的嚮往,都被我們自覺地「上綱上線」,冠以 嚴肅而沉重的罪名。而最重要的是,每個人的所謂的檢查都要在整個班級面前宣讀 。我記得我的一位女同學以漫長的篇幅披露了她對我們的年青而有才華的英語教師 的暗暗的單戀,這本應是人的一生中最初的美好的情感,她卻在眾人面前惶惑而不 知所措地褻瀆了她內心的隱秘。 我曾在一篇小說中這樣描寫了當時的情況:「彷彿說出口的一切便不再屬於 自己,越是自我揭發,越是白壁無瑕。這並不是類似基督教徒的懺悔,教徒面對的 是上帝,在空寂的教堂裡,他的懺悔神甫站在黑幕的後面,在隔絕的寧靜之中,懺 悔的教徒審視自己的內心,他的羞恥只向上帝袒露;當他走出教堂,回到人群中時 ,他仍舊保持了他的隱秘和自尊。而我們面對的是人群,向一群人訴說自己不潔的 隱私,彷彿被當眾裸體,不再有秘密,不再有自尊,不再有驕傲;在對自己的心靈 蹂躪之後,剩下的是個性消失的謙恭。 懺悔的動力也不同,教徒的懺悔基於內心的需求,『自覺革命』則是在壓力 下進行的。對階級鬥爭的理論的宣講造成緊張的氣氛,強調家庭出身的影響使這種 理論帶有種族歧視的味道,並以類似種姓歧視的格局形成同學之間的不平等,於是 ,一種無形的壓力形成了。這種壓力是足以將你擯棄於集體--社會之外。對於我 們這些從小被灌輸了所謂的集體觀念而缺乏獨立意識的青少年來說是可怕的。」 然而事情並未止於此。作為「運動」的結果,「革命」漸漸集中在一二個人 身上。階級鬥爭真是萬靈的理論,它大有精神變物質的功效,它不僅能夠發現什麼 ,而且可以製造出什麼。那一次,我有幸成為班級的「白專」典型。即使以當時的 標準來看,這也是不公正的:我在勞動和班級工作方面的表現始終是不錯的。唯一 可以被指責的是沒有積極地要求加入團組織,這或許是我的知識分子的父母對於黨 派的清高態度留給我的影響,但這並不足以構成批判我的原因。真正的原因也許是 我的不馴服的散漫而不拘小節的個性,這樣的個性在一個單調、統一而專制的社會 裡是不適宜的。曾經與我較為接近的同學開始在發言中批判我的言行。依照那個時 代的專斷的邏輯推理,我的讀外國小說以及愛花零錢的毛病都變得具有嚴重的性質 。「自覺革命」不同於以往的批評與自我批評:你的一切弱點都將與所謂的階級感 情、階級立場、思想本質乃至家庭出身聯繫在一起;所有的自我揭發和他人對你的 批判不是為了幫助你,而是決定你在集體中--社會中的位置,或者說,是政治上 的等級。這樣的評定將決定你今後生活中的全部機會:一旦畢業鑒定上出現「白專 」之類的字樣,高等院校就可能將你拒之門外。用如今時髦的術語:你失去了選擇 的自由。遇羅克的命運就是如此。 那時候我只有十五歲,但已隱隱地感到危及生存的恐懼。在我對世界充滿了 生機勃勃的年齡,我的自信心幾乎被摧毀;經常地,我不得不將懷疑轉向我自己。 就我的瞭解,六四年的「自覺革命」運動在不同的學校和班級其激烈的程度 是有所不同的。很少有人會認真地追究初中學生之間的「階級鬥爭」的動向和問題 。但是我的班主任卻十分賣力地執行上級的指令。如今我已經忘記了她的名字,只 有她的那張黑而瘦、表情僵硬的臉仍舊令人不愉快地留在記憶中。文革之中,從大 字報上我明白了她之所以如此「左傾」的原因:她的丈夫在五七年被打成「右派」 ,她必須以過激的姿態洗刷自己。 這就是極權社會,它斷絕你的生路使你就範,而它的力量滲入到生活的每一 個角落;它所能夠調動的,是人性中最卑劣的部分。 我以為,到了一九六四年,社會主義的殘酷性與專制性已經觸及普遍的社會 生活。中國青年關於共產主義的信仰已經與任何高尚的情感和自由的心靈無關,信 仰與生存和利益以視而不見的方式庸俗地聯繫在一起。固然有一部分人對於現政權 與流行的思想的擁護是自發或自願的,也僅僅因為他們是既得利益者。至今,我們 這一代人仍舊有人奢談當年的純潔與理想主義,對此,最寬容的批評也只應說一聲 :淺薄。 當一個社會的知識分子和青年不再有獨立意志和靈魂的時候,文化大革命的 發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寫於一九九六年六月 (唯廣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