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空間寫作 楊煉 在意大利,幾年前,譯者、詩人鮑蘭和魯索問我:「中國當代詩的特徵是什 麼?」——一個我們其實早該問自己的問題。 是詩的、文學的,而不是作品詮釋的社會或歷史的特徵。因此,政治,儘管 是每個用中文寫作的詩人不得不思考的題目,但在一首詩中,卻沒有位置。就像真 誠或謊言,不夠作為一種價值。哪個不幸淪入辭語鱷魚之口的人,不是說謊者?當 反抗,可憐地依賴被反抗者的存在而存在,痛苦,也在渲瀉多年之後,僵硬成一個 姿勢,一尊肉色雕像中冰冷的水泥。不,「中國當代詩的特徵」,不能在語言的構 成方式之外去尋找——詩人的種種經驗,僅僅蘊涵在詩被寫下的方式之內,而非相 反。是「它」,殘忍地把「我」變成一個背景:暴露出我在、或不在——沒有什麼 ,能代替一首詩對其自身的證實。 那麼,怎樣是「文學的」?我曾三次改變對自己的稱謂:一、「中國的詩人 」;二、「中文的詩人」;三、「楊文的詩人」——在中國:黃土,帶著它全部的 死者,從我軀體中延伸出去。偶爾掀開一角,逼近眼前的,總是近在咫尺卻慘遭忽 略的白骨。「把手伸進土摸死亡」(《與死亡對稱》),就摸到,根,千年腐爛之後 ,正是一個人。活,呼吸,哭和笑,我自己;後來,在國外,才發現無論詩人使用 什麼語言,詩,卻只有同一個主題:觸摸辭的邊界,逾越它,又一次次承認這企圖 的失敗。於是,中文就是我命定的、唯一的現實。我寫,方塊字的四堵高牆,就砰 然合攏。我被寫進,「寫」的絕境;現在,這些詩,連中文也不是。你試試用別人 的中文把它們「翻譯」一次?譯不成時,就敢說:沒有我,母語不可能如此呈現。 對我來說,沒有「楊文詩」的特徵,就不會有「中國當代詩的特徵」。而「文學的 」,定義只能是「個人的和語言的」——俯瞰,來自深處:「大海,鋒利得把你毀 滅成現在的你」(《大海停止之處》)。 我在西方朗誦,總會被問到:「中國詩常給人一種表現主義或超現實主義的 味道,是否它們在中國也流行過?」言外之意:「這些二、三十年代的風格,在西 方早已過時了。」稍有學識的西方讀者,都能談談李白、杜甫;詩人或出版社,則 仍是龐德的隔代弟子;當年龐德標榜「意像」——他提倡過的諸多「運動」之一, 迄今仍是西方偷窺者的萬能鑰匙。而中國詩人更樂此不疲:借助於中文文字的靈活 、語法的自由——而藏拙,把「無話可說」變成「有話不說」。於是,目前大多關 於中國當代詩的討論,只是為了證明:這些詩無須討論。它們太特殊了,以至譯者 和研究者,可以無限豐富其內涵,從「共產黨」到「禪」無所不容。所以,也最好 擱置不計。 我無意消解中國當代詩面臨的困境,相反,要加深它。按我給「自覺」的定 義,甚至——「主動創造它」。具體而言,標明一種中文詩的時間意識:詩,建立 自己的語言形式,不是為了「爭奪時間」,而是為了「取消時間」。我想說:撕去 時間幻象!在西方,一個詩人建立一種風格,發起一個流派或運動,原動力是:在 文學史上,創立一個以自己語言為標誌的階段。因此,浪漫的——十九世紀;意像 的——(英國)二十世紀初;表現或超現實——二、三十年代……爭奪中,語言、時 間、自我,幾乎是同一個涵義。作為一個詩人,是我的語言——中文——教會我: 本質地拒絕時間。中國古典傳統中,一種詩體可以延用千年。因為,「千年」在一 首詩中沒有意義,有意義的是生存,詩人以及這首詩的語言之間的關係:外在千變 萬化之內一個不變的「三角形」。是的,不變。無數選本中,只有風格面面相對; 你讀,所有的詩,就都在挖掘「當下」人性的深度。誰能挖掘到前所未有的深度? 一個動詞,不隨人稱或時態改變時,揭示出一種「處境」。「看」,或者「死」, 誰看過?誰死過?誰正在看或死——時間的烏有之河上,漂浮的僅僅是面具。那麼 ,「永恆」,就是「永不」。寫,就是刪去——詩把詩人刪去。一個非時間的幻象 ,從我們的深處把「我們」刪去,解脫了每個具體日期、地址、姓名後,卻與古今 中外的詩人驟然同在,屈原、李白、但丁、葉芝……這比較是不是可怕?什麼不是 「過時」的,如果有人比你寫得更早、也更好?什麼不是「現在」的,如果歷經千 載,仍無人能取代你的位置? 自從我八十年代初完成《禮魂》,就有人在談我「寫歷史」、「寫文化」, 對於能把詩讀得只剩題目年齡的人,你能怎麼辦?八九年,寫作五載的長詩《K》脫 稿,人們談論它的語言,卻對結構茫然無措。出國後,《面具與鱷魚》、《無人稱 》、《缺席》、《鬼話》以及我正寫的新的長詩,一以貫之我的「智力的空間」(一 九八四)的思想:「詩的質量不在於詞的強度,而在於空間感的強度;不在於情緒的 高低,而在於聚合複雜經驗的智力的高低;簡單的詩是不存在的(一個修正:卻可以 流行),只有從複雜提升到單純的詩:對具體事物的分析和對整體的沉思,使感覺包 含了思想的最大縱深,也在最豐富的思想枝頭體現出像感覺一樣的多重可能性,層 次的發掘越充分,思想的意向越豐富,整體綜合的程度越高,內部運動和外在寧靜 間張力越大,詩,越具有成為偉大作品的那些標誌。」十多年過去了,當初「偉大 作品」的奢望,已顯得可笑。但當代中文文學中,已不乏同道——自覺發掘中文「 非時態」的特性,通過建構作品的內部空間,最終撕去時間幻象,還原人之處境。 我想到的是高行健的《靈山》和馬建的《九條叉路》,剝去題材、語感以至體裁的 差異,這些作品結構上的力量、多層次的思考,以及語言探索的深度,都令我震撼 。與其說「心有靈犀」,不如說是同出於對中文的敏感——包括它的能量與局限, 以及自己寫作所面對的文學秩序。這就是「自覺」了。我稱這一類自覺的創作為「 幻象空間寫作」。 幻象·空間·寫作,三個詞。三個層次。 誰是誰的幻象——作品的、還是現實的?中文的啟示是:寫作,不可能不構 成一個「形而上」。信手拈一首古詩,孟浩然的《春曉》,對中國人,不存在「不 懂」。但細讀之下,全詩都沒有主語——無人稱。那誰在「春眠」、「聞啼鳥」… …等等?我讀過此詩三個英譯,兩個譯了(杜撰了)「我」,一個模仿原作的「無我 」,但英語讀者受不了後一個。可我甚至要問:為什麼非是「我」?不能是「你、 他、她、我們……」?更妙的,應是大自然在感受它自身:「春」眠不覺曉,「處 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裡,人稱選擇的多種可能,使 「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怎樣了」?動詞非時態,使「哪時」做不重要,重要 的是「做」本身。寫作,潛在地支撐詩人,在日月四季、生老病死的「時間現象」 深處,保持一種距離,一個獨立。可以這樣說,當詩寫下,「這個現實」不是被描 繪,而是被抽像:人,被抽像成「人的處境」。於是,沒人能逃出「人的處境」— —「人之處境」外無人!一部作品,是一種抽像藝術精神的體現。整個文體、語言 和風格,不是為了「描寫」一般讀者的普通經驗,而是創造全新的經驗、乃至經歷 者。這樣——幻象,始於作品的誕生:一個沒有時間的「存在」,只是所有的存在 ;而活過的,輪迴成文字中「活著的」內在的深度。這樣——幻象,又返回現實: 使實在的,比虛構的更虛幻。與「知——道」的可怕必然相比,每個「此刻」(哪怕 是未來的),純粹的是謊言;而存在主義寄托在時間之牆另一側「未知」上的微薄希 望,更像自欺。「幻象」,既是文學,又是人生,揭示了雙重的不可能。那每首詩 ,就又把「人」說盡一次。一次次說盡。《面具與鱷魚》結尾一行:「一個字已寫 完世界」——一個「幻象」的殘忍啟示。 之所以能夠取消時間,來自於建構作品的空間。這裡貫穿著中國文化的內在 邏輯:在哲學上,是「道」之陰陽平衡;社會,是「禮」之倫理綱常(且不評價); 人體,經絡循環;生命觀,生死輪迴;時間,被包容於空間形式之內,成為一個層 次,使整體不是死寂靜止,而是動態平衡。小至一首「七律」的構成,首二句「起 」,中四句「對仗」,充分展開。末二句「結」,整個是一個精微的宇宙模式。每 個詞的能量,因框架的限制而凸顯;整體,由於這一內在衝突充滿張力,「萬里悲 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十四字多少層?這麼說就清楚了?中文文字,本身 就包含著「空間」的啟示。一個字已構成一個小小的隱喻。而意像、句式、一首詩 乃至一部組詩的結構,都是「字」的空間意識之逐級放大。當整部作品有機形成, 它的結構,就成為這部作品最根本的隱喻。我得強調這一點:不是個別意像、奇詞 險句、乃至思想命題,在支撐一首詩。這些「看得見」的因素,能滿足一下初學者 ,卻無法體現內行人要求讀到的必要的深度,而結構,雖然深藏不露且沉默無聲, 卻遠比一切「有聲」說出的多得多。它的涵量,才是一個作家實有的涵量。研究一 部作品,不抵達這個層次,則無從討論什麼是它的內容。《智力的空間》一文,我 分析過(至少是我)構成空間的方式。結構——動機與層次——空間:形式層次的復 雜,暗示著內涵層次的豐富。它是遊戲又不是遊戲。一個自由:排列文字;一個不 自由:與你的感受本質相關。以《大海停止之處》為例,我幾乎在獲得詩題的同一 剎那,找到了詩的結構:一個不可能存在之處(「大海停止」),展現於四層輪迴的 想像。「四處」,在一處:這個人。現在,盡頭本身才是無盡的。於是,詩與大海 無關,僅僅與它自己相關:四章平行,每章一與三「動機」貫穿,而第二既「離題 」又呼應。這十二節的空間,在詩與詩,同時在詩與人(作者、每個讀者)間,有多 少形成的可能性?你也稱它作「文字的裝置藝術」。但,詩迫使你出走也迫使你返 回:「現在是最遙遠的。」但「現在」,又是唯一的入口:追問,總在更加「行而 下下」時抵達行而上;意像——結構的表述、音樂——節奏的內在能量,訴諸直覺 、思想和文字的創造力,終使我多年的飄泊被一首詩顯形。這樣,創造空間的能力 ,也就是創造幻象的能力。沒有這空間就沒有幻象——建構空間的能量越大,幻象 就越深刻,表面現實就被刪去得越徹底。而詩,就越令習慣於日常喋喋的讀者受不 了。「幻象空間」,一如「無道無情」,不屬於照顧孩子們被撫摸的渴望。 如此,寫作,就是「自覺」:當人稱變換,人,就活生生消失;當動作突破 時「間」,進入無始無終之「時」,句子,就是命運;當你找到「說法」,才找到 能說出什麼,一生作品的所有結構,才是一個精心建造的「同心圓」。被漆黑空洞 的中心一直誘惑著,你,就一再是末日最新的版本……詩的詭譎邏輯:無我,以叩 問「自我」為前提;「取消時間」,以切入「此刻」為前提。你寫不出你沒有的。 連中文,也因詩人不同而大相逕庭。「幻象空間寫作」,必然是個人寫作,太個人 了,以至母語、傳統、歷史、社會、乃至「祖國」,都不得不經由一個人「重新發 現」。我們曾以為自己當然從屬的,其實正從屬於我自己——它們都「誕生」於我 之內,被我變成一個思想層次。同理,「盲目」的可怕限定,也只對我奏效:被接 受的只是能夠被接受的。大多中文詩的薄弱,這就是原因。我說過:沒有淺薄的現 實,只有淺薄的作家 。中文文學之可悲,總在於面對風暴,卻缺少一雙眼睛——並 非大海發現了奧德修斯,相反,是他使大海的飄流有了意義。通過《k》,我的三十 多年中國經驗得以「存在」;通過《大海停止之處》,八八年以來的環球飄泊,找 到了原因。歸根結底,我信任「深」,因為它必然「新」——就像中國現實的深刻 與矛盾,迫使你尋找相應的形式。倘若沒有,就發明它,但我不信任「新」,因為 那大多是「時間幻象」的幻象。深度,只是一句話: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都是能發 生在人性深處的——從詩人沉入無人,再沉入一切人,不斷以剝奪的方式去囊括, 直到詩,與「自我」無限廣闊的孤獨完全重合。 在《因為奧德修斯,海才開始飄流》中,我寫:「這雙眼睛是凝視著『徹底 』的眼睛:更黑暗些,黑暗到令死亡和遺忘一目瞭然的程度;這雙眼睛的能力,是 通過逼近災難,把看到的一切,直接呈現為內在的。讓我們的一生,成為這樣一篇 不斷擴張的可怕的作品。」 「幻象空間寫作」:哲學上,承認人的處境之必然性;創作中,強調個人對 中文內在啟示的重新發現;批評上,確認以所有現存文學作品為範圍的全方位「不 可替代」。這是否意味了,一種絕境?我寧可說,我寫的與我本質合一:絕對走投 無路的人納入絕對走投無路的形式。絕對:早已、正在、將要死去的——都是我。 而我不是我,是這首詩,安靜看著一塊剛剛飄過去的面具:「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