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霖獲法國自由基金會「記憶獎」 丁子霖的書面發言 親愛的丹尼·密特朗夫人: 親愛的愛娃·維爾女士及各位尊敬的法國朋友: 首先請允許我向尊敬的丹尼·密特朗夫人和愛娃·維爾女士表示衷心的謝意 ,感謝由丹尼·密特朗夫人領導的法蘭西自由基金授予我「記憶獎」這個獎項,並 在這個莊嚴的地方為我舉行隆重的頒獎儀式。我們之間素不相識,文化背景也不盡 相同,但對一些重要事情的共同記憶把我們聯在了一起。我們都抱有這樣一個信念 :對於那些發生在昨天的曾經給人類造成巨大痛苦和傷害的事件,人們都不應該忘 記。你們自一九八九年開始設立記憶獎這個獎項並在設立這個獎項的第七個年頭給 予我這份榮譽,不僅表明了你們多年來始終如一地對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中的死難 者親屬和我個人命運的深切關注,而且以你們實際的行動向世人證明了上述不移的 信念。世界上一切善良的人們,尤其是曾經身受過太多苦難的中國人,都應該把「 勿忘六四!」的誓言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心底。在當今世界一些國家的政府、尤其 是一些大國政府越來越傾向於把商業利益置於人類道義之上的情況下,朋友們所給 予我和我的同胞的這份理解和同情是多麼珍貴!我十分珍視來自法國朋友的誠摯情 誼。法國是世界上最早把神聖的人權和公民權闡明於莊嚴宣言之中的國家之一,我 一向對法國人民抱有深深的敬意。 就我個人來說,我非常樂意接受丹尼·密特朗夫人的盛情邀請去到貴國首都 巴黎出席頒獎儀式,但我不得不請求朋友們諒解,在我能夠得到切實保證被允許自 由出入國門之前,我只能遺憾地放棄這個與朋友們相聚的難得機會。我已請求並委 托我最親密的法國朋友瑪麗·候志明女士代表我出席頒獎儀式,並代我宣讀這份書 面發言。瑪麗·侯志明女士在我最痛苦、最艱難的時刻給了我真誠的安慰和幫助, 而且至今仍不懈地為我們所從事的六四受難者人道救助事宜奔忙。我為有她這樣的 最值得信賴的法國朋友而感到驕傲。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發生在北京的大規模流血事件,不僅是中國政府對自己 人民犯下的殘酷暴行,而且也是對人類正義和整個人類文明準則的公然蔑視。這樣 的暴行發生在和平時期比起發生在戰爭年代更不應得到一切善良人們的寬恕。中國 共產黨政權企圖把六四這個公開展示其罪惡和野蠻的日子從人類歷史上一筆抹去, 這是斷然不可能辦到的。人們將永遠記住這個使人類大家庭感到恥辱的日子。 我作為中國的一個普普通通母親,作為一個曾經在自己的國土上親身經歷、 親眼目睹許多災難和殺戮的普通知識份子,總希望中國的普通民眾,尤其是他們的 下一代,那些充滿著美麗幻想並滿懷信心地走向二十一世紀的青年和少年能夠生活 在和平的環境裡,得到良好的教育和自由的發展。我更希望古老的中華民族以其博 大開放的胸懷和新的活力融入到世界大家庭中去,成為這個家庭中負責任的受人尊 敬的一員。但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北京長安街頭的坦克履帶把我的夢想碾得粉 碎。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兒子死在了中國軍隊的槍彈之下,而且因為我這些年來親身 體驗到無數失去親人的父母、妻子和兒女們的難以想像的絕望和痛苦。中共當權者 對和平示威者的血腥鎮壓,以及直至今天仍在繼續的對國內民眾的政治高壓,表明 中國共產黨政權的所作所為是同現代人類追求的普遍價值背道而馳的。如果這個政 權不作出根本性的改變,它就不可能在道義上贏得人們的尊重。 現在,六四事件已過去七年了,中國七年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情,當年遍佈於 長安街頭的血跡也已經被人們的新的腳印所覆蓋。歷史是無情的,它無情地沖淡人 們的記憶,也無情地勾起人們對往事的回憶。在人類歷史上發生的事情,最不能從 記憶中抹去的莫過於死亡和殺戮,尤其是對於自己的同胞的虐殺。像八九年六四那 樣的人民政府向自己人民開槍的事件,又是發生在北京天安門和東西長安街這樣具 有歷史象徵意義的地方,它是不可能被遺忘的。人民不會遺忘,政府也不會遺忘。 然而,這些年來卻發生了一些我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僅僅是短短七年時間,與六 四有關的一切似乎都已經從我們國家的公眾生活中消失,不用說各種媒體和公開的 出版物,就是私下的街頭巷議也很少能夠聽到了。當然,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 出現這種反常現象的原因,主要是出於兩個方面的恐懼:政府的恐懼和人民的恐懼 。恐懼是和專制、暴政與生俱來的社會病症。一個施暴者對自己的暴行不思悔悟, 恐懼必將與之相伴而終生,而擺脫這種恐懼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時間去沖淡人們 的記憶,就是以加倍的恐懼迫使人們屈服於他們的統治。我完全能夠理解,這些年 來人民對六四的那種故意的「遺忘」,多半是因為恐懼而被迫地採取的一種自我壓 抑、自我麻痺和自我保護。使我難以理解的是,這些年來一些自稱為「精英」的人 們,包括當年同情和參加過運動的人們也竟然如此健忘。當年天安門的學生和民眾 發出反對專制腐敗、要求民主、自由的呼聲時,他們曾經給予過支持和聲援;而今 天中共當權者以所謂「愛國」為號召煽起民族主義和排外風潮時,他們之中居然有 相當多的人容忍了中共當局的暴政和腐敗,竟相加入到為官方的意識形態圖謀推波 助瀾的行列。這不能完全用當局的政治壓制來解釋。 中國人常常抱怨自己的同胞太愚昧,我認為中國人之所以愚昧恰恰是因為他 們太「聰明」。在我們的國度裡,很多人可以為了從當政者那裡分享到一份權力和 財富而把道義與良知棄之如蔽履,可以為了一點點眼前利益去做一件違背意願的事 情,甚至可以為了換得一時的苟活而把自己的人格作抵押。一個健忘的民族是沒有 希望的,而如果這種健忘是出於所謂「明智」和自願的選擇,那我們的民族將永遠 陷入到不幸的深淵。但願我的同胞能夠放棄這種近乎自殺的選擇。我希望我的同胞 戰勝恐懼和怯懦,我更希望我的同胞改變偏狹的、被扭曲的性格。當我們回首往事 時,應記住昔日的苦難和屈辱;當我們不得不作出某種抉擇時,應記住我們作為一 個人的應有的尊嚴。 時間的流逝可以掩蓋長安街頭的血跡,卻無法抹掉血寫的歷史。只要死者的 靈魂沒有安息,活著的人良心就不會得到安寧,那麼對歷史的記憶也仍將繼續,七 年前的那種像火一樣燃燒著的情感也會再次被燃起。我愛我的國家和人民,我對中 國的未來並不絕望。說出了上面這些話,我感到我的內心獲得了相對的平靜。謝謝 朋友們給了我這個表達的機會。 最後,請接受我最美好的祝願! 丁子霖接受記者採訪 記者:各位聽眾,法蘭西自由基金會向八九年天安門慘案受害家屬代表丁子霖女士 頒發「記憶獎」。今天我們為此專訪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丁子霖女士: 記者:丁子霖女士您好! 丁:您好! 記者:密特朗夫人領導的法蘭西自由基金會向你以及八九年天安門慘案的死難家屬 和聯合國兒童基金組織頒發「記憶獎」,您對此有什麼感想? 丁:前兩天我從貴台的廣播裡聽到了這個消息,我感到非常榮幸,我為自己獲得這 個獎而非常感動。謝謝朋友們在這個時候還能記得我們,尤其是在現在。這次我獲 得「記憶獎」這個獎項,我個人受之有愧,但是,這件事情對於今天仍然不能公開 談論六四事件的中國人民來說,它的意義是重大的,因為它向中國人民傳達了一個 消息,就是法國和歐洲人民沒有忘記六四,世界人民沒有忘記六四,任何一個迷信 強權者都不可能把六四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我願意通過貴台向全世界關心中國前 途和命運的朋友呼籲,請你們利用一切機會,繼續收集和妥善保存有關中國「六四 」的一切資料。 記者:八九天安門慘案已經過去七年了,人們是否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呢? 丁:不。我認為不會忘記這件事的人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沒有人能夠忘記;只是有 人有意淡化它,有意讓人們遺忘;當然還有一部分人在強權和高壓之下,不得不裝 作遺忘,實際上我認為沒有人能夠遺忘這個事實。 記者:您能不能向我們的聽眾們介紹一下,天安門死難家屬的現狀如何? 丁:我們從前年開始,這些難屬們就醞釀著要向政府提出來,給我們一個交代。這 樣,我們就從去年和今年「六四」週年的前夕,兩次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寫信,要求 給我們一個交代,要求人大常委會重新調查「六四」事件,要求公佈死者名單和人 數,要求對每一個死者作出個案交代,要求對「六四」事件的責任者追究法律責任 。前年是二十六(應為二十七)位難屬聯名,今年是三十三(應為三十一)位難屬聯名 。據我知道,還有一些家屬簽名,但是由於聯繫不方便,沒有參加,時間來不及了 ,因為我們已經把信通過郵局寄出去了。可是我們寄出去後政府至今對我們的要求 置若罔聞,沒有給我們任何答覆。最近,我從海外媒體又得到了新的消息,就是我 們年復一年地給全國人大至函,但是我們現在等來了遲浩田這位國防部長在美國國 防大學就「六四」事件發表的公開講話。 記者:遲浩田先生說八九天安門事件沒有死過一個人,您對這個說法有什麼看法? 丁:是的。我聽到以後非常氣憤。我說遲浩田這個講話從根本上否認了八九年中國 軍隊血腥屠殺和平居民的事實。堂堂一個國家的國防部長,撒謊居然撒到美國去了 。我覺得遲浩田作為中國政府的一個要員,而且正代表一個國家出訪另一個國家, 居然用這種外交撒謊來回答人們對一件嚴肅政治事件的提問。我不明白,他難道不 知道,謊言終究是謊言,它無法掩蓋血的事實。他難道不知道,他這樣當眾說謊, 不僅在全世界面前丟盡了自己的臉面,而且也在全世界面前辱沒了中國的國格?一 個人說話、做事應該光明正大,一個國家說話、做事也應該光明正大,否則還有什 麼資格代表自己國家的人民說話呢? 遲浩田這次的講話使我想起了一九九一年兩代會期間,當時作為中國總理的 李鵬,在回答外國記者的提問時,記者們問他,中國政府什麼時候兌現諾言,公佈 「六四」死難者名單和人數?當時李鵬說,政府方面不公佈名單是尊重死者家屬的 意願。他的那個講話,當時就激起「六四」難屬的極大憤慨。我想,今天遲浩田的 講話,我在鄉下聽到了,我很氣氛,在北京,在全國其他地方的難屬們聽到了也會 和我有同樣的感受。九一年李鵬還不敢說「六四」事件中沒有打死一個人,想不到 今天中國政府卻居然通過遲浩田的嘴一口否認了「六四」事件中軍隊殺人的事實。 難道中國的當權者真的相信時間能夠完全抹去人們的記憶嗎?難道他們真的相信時 間能夠按照他們的意願去隨意改寫歷史嗎? 記者:丁教授,除了天安門慘案的死難家屬以外,其他的中國人對八九年的事件還 記憶著什麼呢? 丁:這個問題我恐怕不能給您作一個全面的回答,因為這幾年由於我在當局的嚴密 控制之下,我接觸的人在國內是極其有限的,我只是和一些難屬們有過聯繫,和個 別朋友們有聯繫,但是和我有聯繫的朋友們,就是目前還願意和敢於和我聯繫的朋 友們,那我所接觸到、認識到他們的看法始終沒有變;但是有一些人,有一些朋友 ,他可能由於當局實施高壓的情況,如國內的一些異議人士,被關的、被送去勞教 的、被重判的,或者被逼逃出國門在外流浪的,所以在國內,在這種情況下,我想 ,敢於同我接觸的人現在比過去要少了,但是我相信,許多朋友的心是同我們相通 的。我希望這是暫時的現象。我認為這是不正常的。如果是在一個有健全的民主和 法制的國家裡,或者目標還是想往健全法制這麼一個方向努力的這麼一個國家的話 ,我覺得目前這種現象是絕對不正常的,所以我希望它是暫時的。 關於遲浩田的講話,我還想再說兩句話。就是在六年前,我反駁了李鵬強加 於我們的所謂政府不公佈名單是「尊重死者家屬意願」的說法,今天,我聽到了遲 浩田的講話以後,我願意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同遲浩田當面對質,請他拿出「六 四」事件中國軍隊沒有打死人的證據;我要請他去看一看,至今仍然生活在恐怖和 痛苦中的「六四」死難者的父親、母親、妻子和兒女們;我還要請他指證我在一九 九四年公佈的經過難屬們的努力收集到的一批「六四」死難者名單中有哪一個不是 倒在人民解放軍的機槍和坦克履帶之下的。 我想,遲浩田的這次講話,應該使一切善良的人們清醒,對於曾經發生過的 苦難和殺戮,我們都不應該忘記;如果稍有遺忘,那些苦難和殺戮的製造者就會把 自己的罪惡一筆勾銷,這樣的結果將會是人民再一次遭受劫難。 記者:丁教授,您和天安門的死難家屬已經向當局提出了新的要求,您能不能具體 說一下新的要求內容? 丁:好的。在今年「六四」七週年的前夕,我們提出了這樣一些要求;要求人大常 委會組織專門機構重新調查「六四」事件;要求公佈死者名單和人數;要求對每一 位死者作出個案交代;要求對「六四」事件的責任者追究法律責任,並且對死難者 家屬作出賠償。 記者:丁教授,最後一個問題,您覺得中國當局是否有一天會重新評估天安門事件 呢? 丁:歷史總會還它公道的。 記者:好的。丁教授,我們就談到這裡。 丁:最後我祝願朋友們聖誕快樂和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