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戰士 ——訪上海著名民運人士張先梁 張伯笠 繼王若望、林牧晨、楊周、傅申奇之後,上海又一名民運人士張先梁先生被 「允許」赴美探親醫病。他剛剛出獄三個月,病體尚未康復,但當他與我緊緊擁抱 時,我感到一種不屈不撓的力量從他的身上傳遞給我。兩年前,我曾經閱讀過他冒 著風險從獄中帶出的上訴書和「獄中詩抄」,被這位硬漢子感動。當我更多地瞭解 了上海民運人士那些有理有節又堅持不懈的鬥爭事跡後,對他們又多了幾分敬仰尊 重,為了讓海外的朋友們更多地瞭解上海的民運人士,我在張先梁先生抵芝加哥後 訪問了他…… 警車直送虹橋機場 笠:前兩個月就聽說你要來美探親,後來又聽說中共當局不給你護照,現在你終於 到了芝加哥,與您的女兒相聚。真為你高興。 梁:我是今年六月七日從上海大豐勞教營釋放出來。出來後我就向中共公安當局提 出了探望女兒的申請。這之後一個月,我太太的護照如期拿到了,而我卻被拒絕了 。原因是,我在出獄後向上海的民運朋友發出了一個通訊錄。這本通訊錄是三年前 ,即我被處以勞動教養之前完成的。為此,中共上海警方非常惱怒,說我這個通訊 是上海民運人士的名單,我發出這個名單的目的是串聯民運人士與政府對抗。我據 理反駁:我們有權利保持聯繫,交流信息,增進友誼,加強合作。他們無奈,但又威 脅我說:你的出國護照我們有理由不批准,原因是因為你對國家的安全和利益有可能 造成危害。我回答他們說:如果印發了這樣一個普通通訊錄就使國家安全受到了威脅 ,那麼說明這個國家本身就不安全。這就像一個破大廈,本身要倒塌了,你們硬說 是我推倒的,我沒有這麼大的力量;他們在無言可答的情況下,就自己找到了個台 階說:據調查,這本通訊錄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就算了,以後不要再搞了。在這種 情況下,我向美國大使館提出讓我妻子先去芝加哥看望女兒,我就不走了。上海警 方一聽說我不想去美國了,馬上就把護照送到了我手上。我很快辦好了簽證。美國 政府的態度和中國政府的態度形成了鮮明對照。 笠:看來你是一個令他們頭痛的人物,當聽說你不想出國了,當局又馬上把護照送 到你手上,這是否有「驅逐出境」的意味? 梁:是的,他們在我出獄到出國這三個多月時間裡對我進行了嚴密監控。我外出被 跟蹤,與我來往的朋友受到他們的威脅。有好多朋友因為到我家看我而被公安局警 告,有的還被威脅要為他們工作,幫助公安監視我,我深感自己的安全毫無保障。 幾天後,我接到了女兒為我訂的飛往芝加哥的機票。我準備在九月二十九日赴芝加 哥探親。 笠:您出境遇到什麼麻煩沒有? 梁:有的。九月二十八日,在我要走的前一天,上海警方派人來我家,他們要求第 二天我和妻子必須坐他們公安局的車子去機場,這個要求理所當然地被我拒絕了。 我問為什麼?他們說為了避免發生麻煩,為了「保護」我,他們要送我去機場。我 說:你們要「送」,我無權拒絕,我歡迎。但我絕不會坐你們的車。如果你們認為 我觸犯了哪條法律,你們可以出示逮捕證,我跟你們走。爭執到後來,我堅決表示 ,如果你們一定要我坐你們的車,我寧可不出國了!他們沒有辦法,只好走了。九 月二十九日上午,我叫了三輛出租車,準備和為我送行的民運人士一同去機場。當 時來了許多民運人士,有餘和亮、周建和、商堅城、蔡桂華、倪錦彬、章學麟、耿 心光、徐紀成、徐濟人、王湧剛、張汝雋、周其冰等。還有三位被捕民運人士的家 屬,他們是,鮑戈的母親,姚振祥、姚振憲的妻子,還有我的兄弟姐妹,我妻子的 親朋好友。正當我們依依話別時,十幾名公安人員衝進我家,把我的家擠得滿滿的 ,三輛警車停在樓下。為首的一位姓楊的警官要求我出去談幾句話,被我拒絕了, 我說我正和朋友們告別,我沒有時間。他們一再地糾纏不休,堅持要我出去,我不 理他們,讓他們讓開,因為我要收拾東西。半個小時後,他們仍堅持要我出去和他 們談話,主要內容仍是堅持讓我坐他們的車。我堅決不同意,我說:如果你們是將 我驅逐出境,請你們出示相應的法律文件,如果你們要逮捕我請你們出示逮捕證。 你們可以用手銬把我帶走,但我絕不坐你們的車去機場。他們說:只是請你到公安 局談幾句話,不耽誤你的飛機。而且再三保證只是談幾句話而已。我堅決拒絕。當 時空氣非常緊張,來送行的民運人士和家屬都非常憤慨,據理力爭。我堅決不走。 他們沒辦法,一個警官說:好,你們一定要這樣,那我們也沒辦法。他拿出兩張「 傳喚通知書」。我一看,這兩張傳票時間是九月二十九日上午八點。但是沒有我和 妻子的名字,是兩張空白的傳票。我當時就提出質疑:這兩張傳票是給誰的?他們 說:要你在上面簽字。我拒絕簽字。民運人士紛紛站了起來,與警察爭辯,我的朋 友王湧剛質問他們:你們有什麼法律依據隨便帶人走?公安人員很緊張。他們說: 你們不要管這種事情,希望你們保持平靜。我們保障把張先梁帶走只問幾句話就回 來,不會誤了飛機。你們也可以繼續送行。說了許多好話,我的朋友們生怕誤了我 出國,大家表示可以跟他們走。他們又堅持拿走我的行李,又堅持將我的護照和機 票帶走。我說:你們不是問幾句話就回來嗎?機票就不用帶了。他們表示不放心, 把我的手提包拿走了。我和朋友們一一握手告別,知道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 到他們。朋友們堅持等在家裡,還有許多民運人士還未趕來。 笠:顯然,他們是將你押走,不讓你和那些民運朋友道別。 梁:是的,當我和妻子上了車,車子一路飛弛,沒有去公安局,而是直接奔向虹橋 機場。我質問他們;你們不是說去公安局嗎?為什麼把我直送機場,他們根本不回 答我。他們把我和妻子帶到機場派出所,在那裡把我羈押了近四個小時。與此同時 ,幾十名民運人士,親朋好友以及仍在坐牢的鮑戈的老母親,姚振祥和姚振憲的妻 子都從我的家趕到虹橋機場,但直至我上了飛機,也不能再見他們一面。至今想來 仍很難過。 在機場派出所,我一再向他們質問,並要求出去見送行的朋友。他們說,他 們是奉上級的命令,無能為力。他們說這種做法是預防性的,完全是為我好,等等 。我抗議說:「這種做法是踐踏人權的。」他們說:我們將你送上飛機你會更方便 。我說我不需要方便,我現在要和我們親友告別,這是人之常情。我妻子也苦苦哀 求說:「我們這一去說不定哪年哪月見到親人,你們也是人,難道不理解我們的心 情嗎?他們表示要向上級請示,但一去就不復返,直至飛機要起飛時,他們才回來 ,護照和機票拿在他們手,十幾名公安人員把我們團團包圍,由機場工作人員對我 們進行侮辱性的搜查,所有的東西都被打開,連朋友送的禮品、我給女兒帶的上海 月餅都要打開檢查,因為檢查的時間太長,飛機遲飛了十幾分鐘。上海公安當局這 種做法完全是違反人權的,是對公民人權的踐踏。 五年鐵窗生涯磨煉意志 笠:像這樣踐踏人權的現象在中國比比皆是,上海是這樣,其他地方也是這樣,這 是一個制度問題,您能否向讀者簡單地介紹一下你自己? 梁:好的。我是一九四六年六月五日出生的,我的祖父張世鎏,字舒良,原上海商 務印書館的編輯推廣科長,曾編輯出版了英文的韋氏大字典,後擔任過上海交通大 學的校長,由於祖父去世早,家道中落。我依靠自學讀完了安徽淮南礦業學院。但 我喜歡寫文章。 笠:是什麼促使你投身民主運動的? 梁:當然是共產黨的殘暴。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七九年間,我在上海民主牆張貼了一 些雜文和詩歌,對毛澤東進行了批判。後來北京的民主牆運動被鄧小平鎮壓,魏京 生被捕。上海的民主牆轉入了地下。但一九八三年共產黨將我逮捕,上海中級法院 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判處我五年有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兩年。為了給我羅列 罪名,法庭說我在上海人民廣場張貼了七十二篇反動文章。在為自己辯護時我據理 力駁說:一個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竟然讓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張貼了七十二篇「反 動文章」這本身就是個大笑話。我希望政府將我的「反動文章」登在報紙上,讓人 們看看這些文章反動到什麼程度。當時連法庭給我指定的律師都認為證據不足,但 我的案子已是內定的。我從上海第一看守所被押送到提藍橋監獄,後來又被送到白 毛嶺勞改農場服刑。五年的監獄生活磨煉了我的意志,也堅定了我做共產黨反對派 的信念。 笠:共產黨的反對派大多數是共產黨自己培養出來的。沒坐過牢的人也許對共產黨 的黑暗還瞭解不深。一旦投入監獄這種認識很快就有了質的飛躍,所以說,監獄是 民運的「大學」,這一點也許是統治者始料未及的。 梁:五年的鐵窗生涯證明了您所說的。對待暴政,你不能一味服從,用理性的、非 暴力的、不合作的辦法去對抗你才能爭取到你應有的權利,哪怕是一小部份。五年 後我被刑滿釋放,釋放後受的騷擾更多。我們不得不把活動轉入更隱秘。一九八九 年天安門民主運動被鎮壓之後,上海公安局找我,讓我替他們工作,理所當然被我 拒絕,當時他們威脅我說:如果你不這樣做,你就要搬家,搬到我們指定的地方去 ,當然也被我拒絕。我說我女兒快畢業了,她想分配到我所在的靜安區工作。他們 說:「如果你不為我們工作,哭的日子在後頭呢!」果然,兩年以後我女兒不僅沒 分配到靜安區,而且連戶口也沒落下,成了一個「黑人」。我女兒就讀於北京中國 青年政治學院,是一個品學兼優的高才生,曾被評為上海市十名優秀學生幹部之一 。畢業時分到上海市科委,但還未報到又被改變分到了礦區工廠。這使我很憤怒。 後來我們開始上書黃菊市長,接著又出現王妙根事件,上海民運人士又一次聯合作 戰。 上海人權運動的新發展 笠:我聽說過這個事件,您是否能詳細做個介紹? 梁:當時就我女兒被改變分配方案的事情,上海民運人士都很氣憤,聯名上書市長 黃菊,對此事進行抗議。在這種壓力下,黃菊派人下去調查,並為我女兒報上了戶 口,但工作仍不能解決,後來她去廣州工作。一九九三年四月份,上海東亞運動會 召開,上海發生了把民運人士王妙根強行送入精神病院的事件。王妙根是一九八九 年民運時上海工自聯的領導人之一,八九年被捕時上海的《文匯報》和電視台都報 道過他,後釋放。在東亞運動會之前,王妙根被警察毆打後抬頭抬腳扔出派出所。 他在憤怒之餘,在派出所前,用刀砍斷了自己的四根手指表示抗議。上海群眾紛紛 指責派出所的殘暴。當時警方壓力很大,也很害怕,答應解決這個問題,但忽然反 臉,將王妙根押入精神病院。醫院的醫生對王妙根非常同情,他們偷偷打電話告訴 我王妙根所在的病房和床位。我和另一位民運人士梁慶衡一同去醫院探望王妙根, 發現他非常正常,神志非常清楚。他詳細地向我們介紹了被警方從家裡無理帶走押 進精神病院的經過。我們也向精神病醫院的院長和醫生詢問王妙根的病情。他們吱 吱唔唔講不出什麼病。事後,我向上海的民運人士通報了王妙根的情況。大家認為 ,如果漠視政府這樣的踐踏人權,我們連一點生存的安全感都沒有。每天都會被恐 懼包圍,說不定哪天失蹤或進了精神病院。大家除了輪流去醫院探望王妙根外,都 採取了各種方式營救王妙根。公安局唯恐出意外,便把王妙根轉移到了上海市公安 局的安康醫院,長期關押。為此,我們上海民運人士向中共中央、人大常委會、政 協、公安部、司法部上書,提出抗議,要求釋放王妙根,公安局說王妙根因為砍斷 了自己的手指就是精神病患者的表現。我在上書中寫道:如果說王妙根因為極度氣 憤砍斷了自己的手指是精神病患者,那麼請問文化大革命中跳河自殺的老捨先生是 不是精神病患者?文化大革命中跳樓致殘的鄧樸方先生是不是精神病患者?這封信 在各新聞媒體以及政府部門引起了很大的震動。就在六四四週年到來之前,我直接 到市公安局,要求立即釋放王妙根先生,並且擔保王妙根不會發生影響東亞運動會 的事情。但公安局拒不答應。我說:你們一定要這樣做,那我鄭重告訴你們,今年 六月四號,我們將在上海人民公園召開一個會議,在會上我要講到王妙根問題。公 安局大怒,強迫我取消這個會議,我說不放人會議絕不取消,這個會我們開定了! 六月三日,公安人員闖進我的家,將我強行帶走,並且把人民公園封鎖起來 ,任何人都不讓進,但會還是開了。我被傳訊了二十四小時,直到六月四日夜,由 我女兒張冰把我保釋了出來。我回到家後,各國記者和上海民運朋友紛紛打來電話 訊問情況。一個日本《讀賣新聞》記者來電話約明天晚上七點到我家採訪,我同意 了。我沒有想到,只是這一次記者預約的採訪(尚未被採訪),使我整整坐了三年牢 。 再入囹圄 笠:您能介紹一下您第二次坐牢的情況嗎? 梁:好的。一九九四年六月五日下午五點左右,上海市公安局派人闖進我家,將我 強行帶走。那一天是我生日,妻子準備了許多好菜,我提出讓我和家人吃完飯再走 ,但遭到拒絕。就在我被押上警車時,那位日本《讀賣新聞》的記者剛巧趕到。 我被捕後,上海的民運人士十分憤慨,就在第二天,我妻子同女兒到上海公 安局提出質問,得到的回答竟是「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上海民運人士舉行了 絕食抗議,鮑戈、王湧剛、楊勤恆和龔星南在上海市政府門前進行了絕食,上海公 安局出動警察把他們四人分別送往不同的公安分局,勸他們停止絕食,他們絕不妥 協,堅持絕食。而且,上海其他的民運人士紛紛進行抗議,寫信上書,找到新聞媒 體透露我被捕的情況。 笠:上海民運人士這種團結鬥爭的精神真令人欽佩,通過新聞媒體把事情公開會對 鬥爭更有利。 梁:是的,當時「美國之音」以及許多報紙進行過報道,這是一次比較大的上海民 運人士為保障自己免除恐懼的權利的一次大規模活動。 笠:您能否將上海民運的情況向讀者做一下介紹?他們主要的訴求是什麼,現在有 多少人還在獄中? 梁:上海民運的力量主要是從七八、七九年上海民主牆運動延伸下來的,當時有這 樣幾個比較大的組織,一個是「民主討論會」,主要代表人物是喬忠林、龔星南、 溫定凱(溫元凱的弟弟),另外一個是《海燕》雜誌,主要代表人物有胡可思、林牧 晨等,還有一個是《科學民主報》主要代表人物是我和桑堅城、宋昌如、余和亮、 周連和,還有傅申奇的《民主之聲》、楊周的人權協會等等。當時喬忠林、龔星南 、王輔臣就被以擾亂社會治安罪投入了監獄。後來我們就轉入地下,八三年大多被 逮捕,傅申奇被判了七年,我被判了五年。八九民運發生前,我們大多數刑滿釋放 。只有傅申奇關在裡面,我們都採用不同方式支持大學生的民主運動。自我女兒分 配受到不公正對待我們上書市長黃菊取得勝利後,我們又一次上書要求釋放民運人 士傅申奇和張汝雋。信是林牧晨起草的。我帶頭簽了名。我們願意為他們擔保。這 次上書不久,傅申奇被釋放了。這封信在一定程度上起了一定的作用。為此警方很 惱怒。我送王若望先生去美國後,公安人員將我拘留二十四小時,罪名是上書攻擊 人民司法制度。在此之後,我們在淮海公園等地舉行了一系列集會,準備進一步采 取行動。有一次我們在一個民運朋友家聚會,法國《解放報》記者富蘭克林去採訪 ,第二天被中國政府驅逐出境,並永遠不許他到中國採訪。一位日本共同社記者高 天庭子也採訪過我們,中國政府竟然把她說成是對「中國人民不友好」的記者。高 說,我採訪過蒯大富等等名人,從來沒事。一採訪你們麻煩就來了。由此可見,中 國政府把民運人士當成了自己的頭號敵人。 笠:據您所知,上海的民運人士還有多少關在獄中,他們的現狀如何?親人和孩子 怎麼樣?您能否向我們簡單介紹一下。 梁:現在關在監獄的還有楊勤恆、鮑戈、譚子華、戴需中、韓立發、姚振祥、姚振 憲、李國濤等等人數非常之多,這是我們已經掌握的,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那就更多 了。而這些人大多是三年勞動教養期。他們在監獄裡受到非人的待遇,而且很多家 屬連通知書都得不到,親人便無影無蹤了。現在警方隨便抓人,有的只給個口頭通 知。最典型的就是姚振祥和姚振憲,他們的妻子告訴我說,他們的親人被帶走時只 給了個紙條,寫著罪名:偷渡嫌疑。但過了幾個月後才口頭通知他們被勞動教養, 姚振祥三年,姚振憲兩年,罪名變成了「翻錄傳播黃色錄像帶。」 笠:這手段太卑鄙了。 梁:是啊。他們的妻子跟我說:她們常年與丈夫生活在一起,非常瞭解自己的丈夫 是正直的人,況且他們的家中連錄像機都買不起,怎麼可能翻錄黃色錄像帶?這罪 名簡直是莫須有。 坐穿牢底亦風流 笠:這種下流手段對中共來說並不是什麼新發明。好在人民已經不再那麼輕易地相 信他們。比如說周封鎖,他姐姐本來想幫助他逃出西安,後被警方逮捕。他們便逼 迫周的姐姐承認是自己「大義滅親」,揭發了弟弟藏身之處。當時還真有許多人相 信,等封鎖從牢裡放了出來,事情的真相才大白於天下。您能否向我們談一談你在 勞改營裡的情況? 梁:我一九八四年六月五日被捕,先被關押在上海第一看守所,在特別審訊室,將 我連續審訊了二十四個小時。他們要求我不再接待外國記者。又要求我揭發其他民 運朋友,被我嚴辭拒絕,於是他們發給我取保候審通知書,後來又升格為監視居住 ,把我轉移到上海康復醫院,這是市公安局的療養院,對我單獨關押,用了一個班 的武裝警察看守我,另外還有三個公安人員。當時我哈哈大笑:我乃一介書生,何 需大動干戈?他們不許我換洗衣服。當時天很熱,我身上的衣服都臭了,我抗議無 效,只好採取絕食鬥爭。主管我的警察從家裡趕來,同意我洗衣服。我要求三條: 一、應該保障我的正常生活。二、每天給我放風。三、我有權讀書讀報。後來他們 答應了兩點,只是不答應給我放風。但他們也提出要求,讓我揭發其他民運人士, 我拒絕了,於是他們惱羞成怒,發給我勞動教養通知書,我被判三年勞教,將我押 到了勞改集中營。 我當時被關押在「嚴管隊」,他們對我進行非人的折磨。第一,他們逼迫我 面朝牆坐著,一天坐十幾個小時。第二,他們讓我在大太陽底下出操,還讓你做高 難度動作,每天暴曬幾個小時後,衣服會被汗水濕透,你會頭昏眼花,另外他們有 許多的辦法摧殘你。看管我的隊長姓程,叫程欣欣。我們多叫他程猩猩,這人特別 殘暴,為了要恐嚇我,他故意輕手輕腳走到我牢房前,然後突然怪叫一聲,或走到 你後面一聲不吭站著,你一回頭就嚇一跳,他為了造成這樣恐嚇的效果,便把皮鞋 換掉穿上布鞋。樓道有燈光,他怕我發現他的影子便把燈泡擰掉,在這樣故意的折 磨和恐嚇後,我的心臟受到了很大的損害。這是嚴管隊的一絕。他們每天只發兩杯 水,上午一杯,下午一杯。當時我一言不發,我心想,如果我被你們壓垮了,我就 不配做一個民運戰士! 笠:那麼你用什麼辦法對付這些折磨? 梁:我寫詩。沒有筆也沒有紙,我就寫七言詩,因為容易上口和記憶。不管是出操 、罰坐,我都用大腦寫詩,然後把它背下來,比如第一天寫一首,第二天就背了下 來,就這樣一點點背,詩積累越來越多,待見親人時,我趁著看守不注意便把詩寫 在小紙條上,然後想辦法帶出來。 笠:當時《中國之春》發表了你的一些反映獄中生活的詩,就是這樣寫出來的吧? 梁:是的,當時我給這些詩起了一個名叫「籠中吟」,這些詩給了我許多鼓舞。比 如清明節時,我就吟了一首《清明》: 滿天菲雨滿天愁, 廣場血水滿地流。 老譜襲用十三年, 黑白顛倒幾時休。 「革命」坦克街頭過, 「暴徒」屍骨均無收。 年年清明年年雨, 可憐白髮哭乃兒。 我當時被關押在一坐破樓上,我給自己的牢房取名為「不羈樓」,我在樓上 正好看到隊長的辦公室,那一天他們在懲罰一個犯人,把那個人吊起來,只讓腳尖 沾一點點地面,然後四個警察用四個電棍一起電他,一個隊長嫌不過癮,便在犯人 身上澆上涼水說這樣通電效果更好,當時我看到了忍無可忍便向他們抗議,他們走 過來,命令我回到牢房裡去,不許看。我說:你們有什麼權力這樣做?你們不是說 對勞改犯要像醫生對待病人一樣,老師對待學生一樣,家長對待孩子一樣嗎?你們 就是這樣對待的?!當時氣氛非常緊張,他們威脅我:你再看我們就用電警棍電你 !我說請便!我要看看你們是怎樣用電警棍對待我的。我站在這裡是在牢房裡面, 我沒有走出牢房,你們有什麼理由不讓我看?警察沒辦法就用對講機告訴樓下,趕 快把人放掉,因為張先梁在上面看到了。他們就把人帶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施暴。後 來中隊和大隊的領導找我解釋說這個人打架,不懲罰一下也不行。我說他如果真的 違犯了紀律,打了架,你們可以處罰他,也可以加刑期,但不能用這種殘酷的手段 摧殘他,這是嚴重踐踏人權的行為!他們說:我們不會把他搞殘的,我們知道搞到 什麼程度!這些流氓。 為此,我又吟了一首詩: 囚中病魔有良方, 遙看難友吊西窗。 白皮白紙談「人權」, 無醫無藥「回龍湯」…… 我詩中的「白皮白紙」系指中共發表的「人權白皮書」,「回籠湯」是指我 自己的尿,在大豐勞改農場,由於我被關進小號,長期見不到太陽,得了風濕關節 炎,還有心臟病和嚴重的前列腺炎,他們不給我治病,我無醫無藥,後來只有喝自 己的尿,我甚至在自己的尿中嘗到頭一天吃的菜是鹹還是酸。這是一個古老的療法 ,我整整喝了半年多自己的尿。後來渾身浮腫,生命受到威脅了,他們才將我送進 勞改醫院。還沒治好,他們又把我送回到勞改營。那是一段艱難的歲月。我的囚室 就是一個大鐵籠子,無窗無門無陽光,冬天到了,寒風刺骨。為了活下去,我每天 在小小的囚室裡跑步,做俯臥撐,當春天快到時,我吟了一首立志詩,詩是這樣寫 的: 江南江北幾度秋,為爭人權失自由。 萬里夜空孤飛雁,千仞冰峰草露頭。 禿筆紙頭皆搜盡,似割喉管恨不休。 丈夫未遂凌雲志,坐穿牢底亦風流。 笠:這些詩是你用血淚寫成的,真希望您能將所有的「籠中吟」整理出來出版。我 想問一下,在獄中這幾年,你一直堅強不屈,後來終於把牢底坐穿了,但是你有沒 有因為壓力或不得已做過你不願意做的事? 梁:有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在勞改營裡,我不斷上訴,甚至把上訴書捅到了 海外報刊上,當時勞改營的警方壓力很大,他們讓我撤回上訴,我堅決不從。有一 天他們找我說:上海市公安局長周達人特批你女兒出國了,你有何感想?另外他又 說:你的上訴馬上就駁下來了。你如果撤回上訴,你女兒出國會順利一些。當時為 了自己的女兒,我被迫答應不再上訴。他們很高興說:那就這樣說定了,不許反悔 。接著就讓我見到了女兒。在接見室裡,我告訴女兒:你快去辦出國護照吧。女兒 說:他們不可能讓我出國。我說:他們已經告訴我了。女兒含著淚問我:爸爸,你 是不是做了交換?我聽了心如刀絞,但一想到女兒因為不斷為我呼籲,也受到警方 監視跟蹤,處境也很困難。為了她能獲得自由,我不得不違心地做了這件事,但為 了不給女兒心裡增加負擔,我說:沒有這件事,你快走吧,好好讀書。上海市公安 局主動給我女兒辦了護照,三天就解決了,在我女兒即將赴美之際,陳猩猩隊長突 然找我談話,他逼著我撤回我的上訴。我說,我已經答應你們不再上訴。他們不同 意,一定要馬上撤回上訴。他們糾纏了我三個小時,我仍不同意,最後他們陰險地 說:你不要忘記,你的女兒現在是一隻腳在飛機上,但另一隻腳卻還在地上!我知 道就是我女兒登上了飛機,他們也會把她拉下來,就像林牧晨一樣。所以我忍著淚 水答應撤回上訴,他們讓我寫:「我在市公安局領導對批准我女兒出國的感召下, 在勞改隊領導的幫助下,我決定撤回我的上訴。」他們欣喜若狂,馬上讓我簽名, 押手印,我按手印時心卻在哭,那感覺就像「楊白勞」一樣。回到牢房,我痛哭失 聲,我前前後後坐了八年牢,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都堅強地挺了過來。但我又 是一個爸爸,是一個經常坐牢對妻子和女兒沒有盡到責任的人,這也是我對女兒的 一點補償吧,而這補償卻要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張先梁先生哽咽著說不出話) 永遠做共產黨的反對派 笠:您不要太難過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其實我們民運人士也是人,我們和所有的 人一樣愛自己的孩子,為了他們即使獻出生命我們都捨得。我在八九年天安門廣場 絕食時寫給自己只有十五個月的女兒的遺書中曾寫到:爸爸和叔叔阿姨們所作的就 是為了你們生活得更有尊嚴,我們就像一群清道工,用生命把路掃得更乾淨,更平 坦,讓你行走而不致跌倒……我想,您所做的一切人們全會理解的,這更說明我們 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梁:這三年的勞改營生活除給我帶來一身病痛外,也給我心靈帶來了嚴重的傷害。 那時我患風濕性關節炎還有皮膚病、心臟病,我靠鍛煉和喝自己的尿直到坐穿了牢 底。出獄後上海的民運人士幫我找醫送藥,現在又重新活了過來。我只有一個信念 :為了中國能擺脫專制統治,為了中國能邁入民主和自由,我永遠做共產黨的反對 派,只要一息尚存,便不會停止。 笠:您的勇氣令人欽佩,您以上的談話也會鼓舞海外追求自由民主的人們。您能否 談談中國的現狀以及您對海外民運的看法,我們身在海外的民運人士由於離開中國 時間長了,對每一個剛從中國出來的人都有要聽聽國內情況和對我們本身的看法, 這樣可以使我們知道哪些事情做得是好的,哪些還有待改進。 梁:好吧,我先談第一個問題,我對國內的民運情況尤其是上海的民運情況比較了 解。這幾年,當局對上海的民運人士進行了殘酷的鎮壓,逮捕人數之多在全國也數 一數二的。但上海的民運人士一直沒有屈服過,我們一直採取多種方式進行鬥爭。 現在表面上看來改革開放了,一些人富了起來,對民主不那麼關心了,但從我接觸 到的無論是民運人士還是普通老百姓,他們或多或少地向我表達了加速政治民主化 進程的心願。人們普遍認為:中國共產黨在民間社會和國際社會的影響和壓力下, 將不得不逐步地改進政治形態,人們相信民主選舉會逐步實行,在野的政治力量會 逐步壯大。很多人向我談到這樣一個看法,在中國除國民黨、共產黨這兩個大黨之 外,第三股勢力是正在逆境中掘起,那就是民主力量。人們對這股力量寄予很大的 希望,都認為共產黨已經很臭很臭了,國民黨在大陸已失去了影響,人們對民主力 量抱有希望,問題是民運力量怎麼聯合起來,怎麼得到人民的認可,怎麼減少內部 摩擦。這是人們的希望。 笠:我們民運力量的資源是有限的,但是我們所追求的理念是一個已被世界證明了 的好東西,共產黨貌似強大但不代表永遠強大,我們現在弱小但代表未來。問題是 我們在道義上是否被中國老百姓信任,民運領袖的個人犧牲精神和個人感召力如何 ?你對此有何看法? 梁:是的。這是第二個問題,一九九三年以後海外民運的分裂和爭吵使我們國內的 民運人士很難過,許多人也表示對海外民運的失望。但這一點並不影響國內民運人 士對自己目標的追求。因為現在國內這批人已是久經考驗的老民運戰士了。從另一 個角度看:海外民運還是起到了它應具備的功能。坦率地說,如果沒有海外民運力 量的營救和幫助,我在獄中的處境會更加艱難,因為顧慮這些,當局還不敢對我下 毒手,有時也表示些姿態。比如,允許我的妻子去探望我,帶些吃的給我,這些同 海外民運的工作以及國際社會的壓力是有關的。 笠:您能否談一談您到美國後的打算? 梁:主要是探親。能和我女兒團聚我很高興。另外我希望親眼看一看美國這樣的社 會運作,我也希望有機會同海外民運人士以及幫助過我的非政府組織進一步接觸, 也希望有機會向海外民運組織及非政府的人權組織表達上海民運人士的希望和要求 ,有可能的情況下使上海民運同海外民運的聯絡渠道能暢通。民運同仁不應有門戶 之見。我可以這樣說,國內民運人士對海外的任何民運刊物,比如《中國之春》、 《北京之春》以及《中國人權》等,國內都非常喜愛,但就是苦於看不到,我經曾 經收到《人與人權》。你們的工作極富有價值。問題是怎麼疏通這個渠道,讓刊物 大量地進入國內。 笠:現在《中國之春》《北京之春》均已進入了電腦網絡,估計在大中城市的傳播 會大大加強。 梁:是的。我們上海的民運力量加上我個人的想法基本上形成了這麼八項主梁:一 、言論自由;二、新聞自由;三、廢除反革命罪、廢除勞動教養,保障人權;四、 釋放一切政治犯;五、為六四平反;六、將每年的六月四日定為中國民主節;七、 修改憲法,取消四項基本原則,放棄一黨專制;八、歡迎海外華人及政治流亡者回 國共商國是。這是我向中國政府提出的八項政治主張,不管有什麼樣的壓力,我和 上海的民運人士都會為此目標奮鬥到底! 笠:我想,你們這八項主張也代表了海外追求自由民主的中國人的願望,謝謝您接 受訪問,並祝你在美國生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