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如何面對西方》後記 時 鑒 華裔導演李安執導的影片《理性與感性》,展現了二者錯綜複雜的關係。我 們在考察中國的民族主義思潮時,幾乎也無時無刻不迎面碰上「理性和感性」這個 令人困擾的問題。 「說不」是「泡沫話題」嗎? 學術界對於社會風潮的迴響,往往有一種滯後效應。在中國大陸,這種滯後 效應的多種原因中,有一種非常可敬的原因,這就是:經歷了多年政治風波之後, 學者們對於各種追風尖逐浪頭的活動產生了一種本能的反感,直覺的排拒。在他們 看來,鑽熱門、跟時髦,不加思索地照著長官意志或者跟著市場效益跑,都是缺乏 主體意識,缺乏學術尊嚴,沒有定力,沒有主見,只能人云亦云、隨波逐流的淺薄 浮躁表現。而真正做學問的學者不應如此,哪怕是研究非常具有現實意義的課題的 學者,也寧願等一等,看一看,到底這些風這些浪夠不夠等級檔次進入自己恢弘的 視野,進入自己精深的腦海,最後進入自己如椽的筆端──風裡浪中,除了喧嘩和 躁動之外,總得有點什麼東西值得自己撥弄撥弄才行。 這裡就是一例:中國大陸三數個青年人搞出了一本《中國可以說不》(以下簡 稱《說不》),隨後引得海內外紛紛揚揚;一波波「說不」內外相激,書商趁熱打鐵 ,讀者趨之若鶩,一時間甚至彷彿一本《紅樓夢》引出了五花八門「後夢」「又夢 」「續夢」「補夢」的盛況再現了!然而,這種「說『不』熱」,也使得許多嚴肅 的學者下意識地產生逆反心理,裹足不前:世上有「泡沫經濟」,有「泡沫政治」 ,也就有「泡沫學術」、「泡沫話題」──熱熱鬧鬧地開會研討、著書立說,最後 煙消雲散,「偉大的空話」不見了「偉大」,只剩了「空話」,他們吃這種虧還少 嗎! 於是直到今天,一九九七年的春季,在《中國可以說不》、《中國還是要說 不》喧囂了半年,已經開始冷場之際,我們面前才有了這麼一部由二十一位大陸中 青年學者和作家,考察近年來中國民族主義思潮的論集《中國如何面對西方》(以下 簡稱《面對西方》)。 民族主義思潮:助力或者阻力 民族主義思潮,在一個半世紀以來中國的社會變遷和心理變遷中的重要性, 怎麼強調都不會過分。不論人們承認還是不承認,它是支配著自鴉片戰爭以來這一 百五十多年中國所有重大事件的主要動因之一,也在很大程度上參與決定著中國未 來一個世紀的走向──不用說,這種支配和決定,有時是正面作用,有時是逆向作 用;有時是直接作用,有時是間接作用,甚至有時以引起反彈的形式體現。我們要 感謝《說不》的策劃操作者,從選題、出版至暢銷的整個過程,及時提醒了人們: 在設計中國從傳統國家向現代國家轉型的藍圖之際,切切不可低估了民族主義思潮 ──作為助力,或者,作為阻力。 正如《面對西方》許多作者所再三指出的,中國面對西方,何曾不敢「說不 」?在相當長的時間裡,「說不」甚至是壓倒一切的主旋律。作為歷史的一般現象 ,弱勢民族,尤其是外敵當前、國勢危殆時的弱勢民族,「說不」的聲音總是最為 震人心弦。他們需要高張民族主義旗幟,來肯定自身,凝聚共識,激揚民氣,動員 本民族成員求同存異,放下自己內部一切地域、階級、家族的隔閡紛爭,形成盡可 能統一的力量來「興滅國,繼絕世」。但是這一次「說不」,卻並非是在「中華民 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而是正相反,是在中國幾個世紀以來最富強的時候。僅這 個事實本身,就有發人深思之處。 說實話,起初在翻閱四百三十五頁的《說不》時,我很難壓下一種官能上的 強烈反感。作為一個曾經當過幾天中國大陸官方喉舌的過來人,這種反感,與其說 緣於該書雖盡可能避免暴露出黨八股話語系統的烙印,卻赤裸裸地主動與當局官方 意圖相配合,流露出「御用」的機心;緣於該書那種幫閒文人兼冒牌欽差的神態與 口吻(「不管悲也好喜也好,國家給你捎了個話,這事就這麼定了」!);毋寧說, 緣於它那種簡單圖解的思維方式、狐假虎威的強權霸道,乃至那種一意煽情、訴諸 非理性的論辯風格,使我們宛如面對成排森列、滿是大叉和驚歎號的文革大字報欄 。即便我們承認:該書針砭美國文化的內在痼疾確有一針見血之處,揭露美國霸權 心態確有切中要害之擊,也很難壓下這種反感。 反感歸反感,事實卻是:這麼一本拼湊痕跡甚重的書,竟獲得了中國大陸官 方與海內外市場的雙重肯定。 官方的肯定,不在本文考察範圍;此書編者自詡具有的「更廣泛堅實的民意 基礎」,倒確實是引得中國嚴肅的知識分子終於用正眼讀它的最重要原因。《面對 西方》的許多作者不約而同提到:《說不》「這本反映『網絡時代義和團精神』的 偽政論作品,由於其內容粗糙拙劣,本來不具正面討論的價值,但從社會思潮層面 來說,卻又是值得注意的」(許紀霖);《說不》「出現和暢銷還是說明,它所持的 觀點和視角在當今的中國社會肯定是很有一些社會基礎的」(王躍生);「在《說不 》走紅的背後,人們關心的主要是它在多大程度上、在什麼樣的意義上體現了民意 ,反映了青年、尤其是青年知識分子的心聲」(楊東平)。 要說「民意」,《說不》的暢銷其實倒並非「民意」的佐證,僅僅是商業的 成功──中國的老百姓願花十九塊八角錢人民幣買它,只表明人們被它勾起了好奇 ,而並非表明對它的認同。但是民意也倒確實露出了若干端倪:在一九九四和一九 九五年兩次舉行、第二次多達十萬多青年參加的題為「中國青年看世界」民意測驗 中,美國均被列為「最不友好國家」的第一位和「最無好感」的國家中第一位。 《說不》策劃者的靈感是不是直接來自這一調查結果的鼓舞?不得而知;但 至少他們感受到了市場的這一熱點:老百姓正為美國大傷感情──對了,《說不》 的副標題,就是「冷戰後時代的政治與情感抉擇」。 《說不》中大談特談的「政治抉擇」,且按下不表;《面對西方》作者之一 陳小雅在《中國大陸民族主義思潮的現狀與未來走向》一文中,劃分了「政府坐標 系」、「民間坐標系」(其中又分為「民眾坐標系」和「知識坐標系」,再細分為「 情感坐軸」、「利益坐軸」、「科學坐軸」等等)與國際坐標系,總結得相當全面和 系統。按照這個描述,民族主義思潮真是一個大得令人頭暈的話題,我們就僅僅來 探討一下其中的民間坐標系裡的「情感坐軸」吧。 中國人對美國感情的三次轉變 即使縮到這麼窄小的領域,說起中國人對美國的感情,還是一言難盡。 感情本身就是難以用理智來控馭、來解釋的領域:感情本身可能充滿矛盾, 愛恨交織,五味雜陳;感情作為一種心理關係,可以是現實中自己與對方實際關係 的投射,也可以出現很大反差,甚至可以完全是南轅北轍──對自己的救命恩人欲 除之而後快,或者對自己的死敵抱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古往今來都非罕見。而 當我們的視野由個人擴展到文化程度、個人境遇、利益考量不同的社會大眾,其在 特定時候的感情取向,情況又複雜百倍千倍! 回顧中共建政之後的近半個世紀,中國人對美國的感情,可以說是大起大落 ,以二十年為一個週期,轉了三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 第一個彎:四十年代末期到五十年代初期,從「親美」,轉為「反美」。 這一次轉變,主要由中共當局發動。中共建政之初,鑒於冷戰兩大營壘這一 格局的現實利害考慮,以及韓戰、台灣海峽局勢的演變,自上而下地動員,想方設 法清除「親美、恐美」的社會情緒。挾大軍「小米加步槍」席捲神州大陸之餘威, 乘舉國百廢將興、充滿希望之順風,這一工作未遇老百姓心理上的強烈抗拒。當局 大張旗鼓地宣傳「美國是蔣介石的後台老闆」,對以抗戰八年的盟邦和內戰三年的 調停者形象出現的美國,來個「剝下畫皮,認清真相」,相當奏效。儘管也用了搞 運動的方式,也要求人人過關,自我檢查,但中共當時尚無須動用太多強制手段。 最親美的一部分人──主要是曾經留美的學者專家,紛紛表態,現身說法。「打倒 美帝國主義」,確實成了全中國人民的共識。這第一個彎,就這麼轉過來了。此後 由於美國捲入越南戰爭,中國人──不僅是中共──更視美帝為世界上頭號死敵。 第二個彎:六十年代末期到七十年代初期,從「反美」,轉向「親美」。 這一次轉變的契機,是出於情感上的相對狀況:在兩個為情感所排斥的對象 中,因為對其中一個更為排斥,於是對另一個反而逐漸不那麼排斥,逐漸可以容忍 ,甚至愈來愈覺得喜愛了。蘇修在中國的北部邊境線陳兵百萬,促成了老百姓的「 喜新厭舊」。從官方來講,外交政策的大調整是基於「新沙皇亡我之心不死」的緊 迫情勢,「遠交近攻」的戰略設計,而老百姓情感轉變的動因,則要豐富多採得多 :名古屋乒乓外交「小球推動大球」的戲劇情節;基辛格對外宣稱小恙卻秘密訪華 ,使世界為之嘩然的傳奇色彩;而尼克松總統萬里迢迢前來拜會毛澤東,多麼符合 過去中國皇上端坐龍庭、接受蠻夷萬方來朝的傳說與想像!中國人的虛榮心,大大 滿足了一回。這些都使中國人的這一次情感轉變更為順溜。而在心靈深處,多少也 還有點大國心態的孓遺:美國要打「中國牌」,中國也打「美國牌」,而且既然是 「玩牌」,雙方就是互相需要,與美國的接近,意味著在中美蘇大三角關係中與其 他超級兩霸平起平坐的地位。 中國開放國門之後,隨著雙方在經貿、科技和文化方面的交流,尤其是大批 學人收拾行囊去了美國,國人對美國在情感的親近更以加速度進行。從知識分子來 講,伴隨了對中國近代落後根源的反思,對民主、自由和法制的呼喚──美國在他 們心目中正是民主、自由、法制的化身;而從老百姓來講,美國的物質富裕、科技 發達使他們心嚮往之;美國的文化,也以全方位、多層面的聲勢大舉湧入,使中國 官方的意識形態毫無招架之功。 第三個彎: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期,又由「親美」,轉向了「疑美」 甚至「反美」。 情感的因式分解 平心而論,這一次老百姓對美國的情感轉變,官方不是主動發起者,週期性 的社會思潮和情緒起伏消長、循環往復,起了很大作用。大體上,可以以一九八八 年龍年的《河殤》現象作為國人民族主義情緒由衰轉盛的關鍵點:《河殤》對中國 傳統文明的激烈顛覆性批評,引起了轟動,始則群起共鳴,隨後卻引起了社會情緒 的反撥;尤其是一九八九年學生運動,成了從「親美」轉向「反美」的分界線。在 那之前,中美貿易也不斷有摩擦,中國的大量人才被美國吸引走,也醞釀了國人對 美國的憤懣,然而「六四」之後一段時間內美國對中國的制裁,中國一般老百姓心 底並不反感──這一方面還是因為情感的相對效應的道理:其時民眾最痛恨的是下 令對學生開槍的獨夫民賊,「予與汝偕亡!」即便自己會吃苦頭也置之度外了,他 們恨不得與當局同歸於盡;另一方面,是當時人們相信:美國的制裁是針對反對中 國政治民主化和經濟市場化潮流的頑固派,從根本上說與中國人民利益一致,與中 國發展方向吻合。 如果說一九九二年布什總統的「中國學生保護法令」對中國老百姓的民族主 義情緒波動還影響不大,官方也只是一般性地作點應景表態文章;那麼,鄧小平的 南巡重新啟動了中國的改革開放進程,隨著對外經貿、科技、文化來往的增多,麻 煩自然也增多,民族主義情緒的熱度也越來越急劇上漲了。更由於蘇聯解體,東歐 變色,原來在美國國際棋盤上具有重要地位的中國,戰略地位跌價,原來顧全「大 局」隱忍不言的分歧,像人權、奴工產品、知識產權、貿易逆差,越來越凸現。美 國放話也越來越不再斟酌詞句,掂量反應。美國以一副無辜模樣,納悶中國反美情 緒熱度何以上升──該問問自己能不能辭其咎?對華政策和策略失誤連連,許多問 題的處理之拙劣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想想「銀河號」!);很聰明的人犯這種錯誤, 該不該上綱上線挖挖思想根源究竟是什麼? 很多人士也指出,中國反美熱度上漲,也有國人由於實際利益受到影響的因 素,例如,美國為知識產權問題要制裁中國,直接觸犯了從盜版中得到好處的民眾 ;美國在貿易最惠國待遇以及對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運作,使中國不少人的機 會眼睜睜可望不可即;中國各級官方機構對外商以及「洋博士」的優惠性政策紛紛 出籠,使「內商」和「土博士」置身於不平等競爭…… 而從中國社會心理的層面來看,羅列一下,至少可以排出以下幾條原因: 一.由於多年來受挫而造成的自卑,埋下對新的挫折和外界批評的排拒基因。 這種感覺一百多年來一直潛伏在國人的胸臆深層,有機會就冒出來,甚至在極不相 干的問題上也觸動敏感神經。例如「諾貝爾綜合症」一直未曾痊癒,年年秋天發作 ;而北京申辦奧運主辦權以兩票之差落敗,老百姓被當局大肆造勢引起過高的期待 心理受到沉重打擊,無法以平常心看待這一結局,美國等西方國家就成了洩憤的對 象,民間甚至一度眾口喧騰「抵制奧運」之說。 二.對美國和美國人瞭解後的 吃驚和失望。這正是「因不瞭解而結婚,因熟悉而離婚」這一妙語的例證:美國由 當年一個隔得遠遠看令人羨慕的模仿對象,變成了在各個場合擠擠撞撞的競爭對手 ,「美國」並不是「美的國」,過去國人將美國理想化,現在想像的光環消褪,期 待的虹彩剝落,才明白美國自己國內的問題隨手一抓一大把,也不過如此乃爾!而 比發現「美國並不是天堂」更令中國人心寒齒冷的,是發現「美國人並不是天使」 ──他們那種實用主義和美國中心的思維方式,那種以美國標準衡量一切、改造一 切的心態,那種高人一頭、指手劃腳的習慣,是造成許多中國人反感的緣由。一旦 印象形成為思維定式,連美國人所崇尚的確實應該列入人類普遍原則的東西,也一 概斥之為「不合國情」,「強加於人」了。「凡是美國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 是美國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 三.「陰謀論」的流毒依然在許多人腦海裡揮之不去。人們尚未自冷戰中的心 態完全恢復過來,疑神疑鬼,處處發現「遏制中國論」的蛛絲馬跡。前有中國大陸 的政協常委何新先生再三再四地給中南海上「密札」(他的文集就以此為題)、與海 外記者長談(卻很少與國內記者暢言);後有《說不》的幾位作者,像俄國作家陀斯 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地下手記》中那個無名無姓的受迫害狂主人公,覺得周圍所有 的人都在竊竊私語談論著他,都在串通一氣,暗中策劃著針對他的陰謀。我們在《 說不》中從前言開始,幾乎在每頁上都能找到這樣的詞句: 「一個來自『自由世界』的針對中國的大陰謀開始醞釀發酵」(前言一頁); 「割裂中國領土的世界性陰謀」(四十頁);「美國的所有動作(注意:是「所有」! ──時鑒按)都有它的深藏的有時是秘而不宣的底蘊,這種底蘊我們完全有理由稱之 為帝國主義的陰謀」(六十四頁,其中「帝國主義的陰謀」七個字下面點上了著重號 );「甚至有理由認為,這是整個西方陰謀的一個組成部分」(六十六頁);「對於美 國的陰謀,中國千萬不能存在僥倖心理」(八十五頁);「有證據認為」「孤兒院─ ─死亡屋事件」是一樁針對中國政府的徹頭徹尾的陰謀」(九十五頁);甚至還有這 樣的句子:「當你以為你正在美國人民進行一場民間交流時,中央情報局就在你身 邊;當你真誠地向有人推薦美國品味時,殊不知你已成了中央情報局的代理人」(一 百四十七頁)。 美國華裔主播宗毓華也曾有聳人聽聞的「中國間諜報導」,看來冷戰心態「 陰謀論」是雙方都有的。不過,兩件事的結局卻截然不同:宗毓華的報導引起了旅 美華人的群起抗議,不惜與之對簿公堂,最後迫得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道歉認錯;而 《說不》的上述言論儘管引起了來到中國的某些美國商人學者的抗議,卻無人理睬 。 四.因為未曾達到目的於是就竭力貶抑之的「酸葡萄」心理。例如,有些人想 去美國而一直未能如願,有人想賺美國佬的鈔票卻沒有得手,就通過貶損美國來得 到心理平衡,美國的社會問題和美國國民素質的不足,都成為取笑對象。 五.前幾年一些人對民族傳統過分否定,引致反彈。有人稱八十年代中國知識 界主流是「逆向種族主義」──即所謂認為「中國文化是劣等文化,中國民族也是 劣等民族,只有脫胎換骨才有資格生存下去」。這種「逆向種族主義」的評價是否 歸納得公允准確暫且不論,但是在當時反思民族傳統時側重否定其與現代化格格不 入的一面,確實也是事實,這構成後來學術思潮的鐘擺向另一端擺去的誘因。 此外還有很多,例如:以中國政治運作方式去猜度美國而引起的誤解,中西 方在價值觀念上的差異和文化衝突,等等,在特定情境下,都成為了反美的導火索 。 這一波中國對美國的複雜的情感反應,原因雖多,但最關鍵的,我看很大程 度上還是由於這一特定時期中國人所面對的美國,一身兼二任,亦為老師亦為對手 ──作為老師,他教給我們很多東西,中國人要虛心向他學習,甚至按照中國傳統 被要求「尊師」;作為對手,他又得了機會就欺負我們,中國人要狠心將他壓過, 但是又一時無法如願。跟從這樣的老師,受到欺負時恨不得罷課,但真要拂袖而去 ,受損失的不是老師,而是學生自己。如果我們分得再細一點,中國民眾心目中的 美國是這麼個多重角色:對於中國的開放來講,美國是金主;對於中國的改革來講 ,美國是樣板;對於中國的發展來講,美國是對手;對於中國的穩定來講,美國是 隱患。《中國青年報》舉行公眾調查:百分之七十一點四的人認為對中國影響最大 的國家是美國,美國在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中的份量無法視而不見,中國人對美國的 感情更是酸甜苦辣俱全了! 從「彼可取而代」到「大丈夫當如是」 在中國走向世界、世界走向中國的旅途中,摸索中國與外國包括美國建立正 常健康的關係以及「情感抉擇」,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美國在變,中國在變, 中美關係在變。在這個摸索過程中,不時深一腳淺一腳,甚至踏歪了,都屬正常。 「情感抉擇」也一定會在互動中調整,其中有這樣那樣的帶稜帶角的民族主義情緒 ,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民族主義情緒不是誰想製造就能製造,更不是誰想壓制就能 壓制的。民族主義情緒的上漲,是各種條件相互作用的結果;民族主義情緒的化解 ,也需要各種力量的妥善安撫。但是,中共最善於利用民族主義情緒,則是不爭的 事實──我們都記得,中共在各種思想工作的條例、經驗介紹中(例如那位德育教授 李燕傑的看家本事),「動之以情」是非常重要的一招──尤其是對於文化水平不高 、還不怎麼熟諳運用理性、習慣了「跟著感覺走」的民眾,簡直屢試不爽。 其實,情感包含相當大的危險性。之所以危險,原因在於情感方向的易變、 邊緣界限的模糊,它不像高精度的激光束,發射出去可以準確地鎖定目標,而是難 以解釋也難以控馭的暴起暴落,流動飄忽。在樸素的民族情感、民族意識與民族主 義甚至極端的民族主義之間,並不存在可以清晰界定的界限;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說 ,極端的民族主義情緒與軍國主義之間,也沒有明顯的界限──當然我並不打算將 人們自然而然產生和存在的、合情合理的民族情感用幾個等號一變換,就和軍國主 義合併同類項。但是歷史經驗反覆證明,軍國主義最能毫不費力地調動的,就是人 們「自然而然產生和存在的」、「合情合理」的民族情感,這大概是大家都有目共 睹的。 挑動民族主義情感不論是對民眾還是對官方,都具有危險性,可能導致一個 有利於對方卻不利於自己的前景。《面對西方》中不止一個作者使用了「雙刃劍」 這個比喻來形容民族主義。而照我看,民族主義思潮在今天簡直就像澳洲土著所用 過的「飛去來器」,誰用它,誰就最終反遭其害。對官方來講,挑起民眾的民族主 義情緒,就構成了社會輿論的壓力,如果駕馭不了,可能被迫偏離既定的改革開放 的總方針,也可能將這股非理性野火引向自身,影響千方百計維持住的平衡和穩定 ;對民眾來講,民族主義被挑動起來,可能以盲目的激情不知不覺支持了一些打著 「民族主義」旗號,有利於維護官方統治、卻損害自身利益的政策措施。 情感之所以包含相當大的危險性,還有一點不能不察的是,人們對於「出自 真性情」的言行,往往報以原諒和同情,將之視為比「出於利益」的言行要高出一 個等級。在日常生活中,這種想法尚可理解;但是在政治行為中,尤其是處理國家 之間的外交關係時,「出自真性情」明明是非必要條件,卻被操作者反覆鼓吹,就 很值得打個問號。這往往可能是利用人們這種盲點的一種煙幕彈:「出自真性情」 是假,「訴諸非理性」是真,可能具有更大的迷惑性和造成更嚴重的危害。任何人 如果一味強調自己最深厚最強烈的「情感」,往往就意味著其人其行值得警惕了。 如果說《說不》的幾位年輕人以抒發內心感慨為宗旨,不妨「出自真性情」一番; 那麼,在他們之前的何新先生「為中國申辯」,自告奮勇代黨中央設計各種政治方 略,卻花了很多唇舌剖心瀝肝地表白自己如何「熱愛中華民族」,就不知其用意何 在了! 深入追究一下目前的民族主義情感,其下支撐的其實也還是某種在下意識沉 潛、沉澱化為直覺的觀念,其文化密碼上殘留著舊的印記。當《說不》赫然以「蒼 天當死,黃天當立」作為篇目標題時,他們的宏偉展望是中國(「黃天」)將要推開 美國(「蒼天」),新強權取舊強權而代之,成為世界的主導者;其思路的前提設定 是:時代的發展將是在時間上先後相續,「長江後浪推前浪」,是一個取代一個,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現在該輪到中國了。但他們就沒有想過,蒼天與黃天, 一定是死一個才能立一個麼?時代的發展是否應該轉向在空間上多元並立,共存相 容?當項羽和劉邦見到威風凜凜的秦始皇時,一個說:「大丈夫當如是!」一個說 :「彼可取而代也!」這兩句話,無意中表現的正巧是兩種對立的思維模式:前者 是一種相容的思維模式,後者是一種不相容的思維模式。不幸,《說不》的作者承 襲了後者。 非理性情感不可能靠另一種非理性的情感戰勝 最後,我還想談一談《面對西方》中某些作者給我的感覺。 好幾位作者這麼說:「這部(指《說不》)由五位名不見經傳的年輕文人合著 的,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出版社出版的隨筆集」,「不予理睬是中國知識分子表 示輕蔑的一種方式」,「如果不是某些外國朋友以為中國無人,誤認為這些人代表 中國知識分子的看法,中國知識分子絕不會拿起筆來評論這樣的書」,輕蔑之意溢 於言表。其實大可不必。 看來本書中一些作者對捲進這個話題頗有一點秀才遇到潑皮的尷尬,左右為 難──難不是在學術論證上有多麼高深的難度;難,是因為面對了這麼幾位對手, 義憤填膺,口若懸河,舉出了成百上千的例證,卻不打算陳述道理,更不打算出示 證據,他們的目的,只是煽情。而且他們扛著一面神聖不可侵犯的民族主義大旗, 這就又先天地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先天地使自己具有某種號召力;使任何敢於反 駁他們的人,都被置於一個可疑的立場,甚至預先感到自己跳進黃河洗不清。宣傳 民族主義,永遠可以動員這個民族的精神資源,獲得高支持率。尤其是現在,既是 一種安全的毫無風險的投機,又是一種高回報率的經濟行為。而他們所猛烈抨擊的 、所尖刻揭發的,基本上又都是事出有因。當代的中國人,誰不能舉出幾條親身經 歷的或者道聽途說的可以歸作美國或者其他外國欺負中國人的例證!誰又不能舉出 幾條耳聞目睹的崇洋媚外言行! 面對他們,不反駁吧按捺不住;但與之爭辯,學者們似乎用什麼語調開口, 都顯得被動。「說不者」是年輕人,年輕人有想罵誰就罵誰的權利,他們的歲數就 是他們的資格──列寧有云:「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的。」「倚老賣老」 這個詞只能在講究上下、尊卑有序的社會裡才有現實價值;而在禮崩樂壞之年,其 實倒是「倚小賣小」更為有效。罵對了,人家讚他們「初生之犢不畏虎」,敢於向 貌似強大的權威挑戰,「世界是你們的」;罵錯了──罵錯了又怎麼樣? 跟年輕人吵架,先天就落入下風:他罵人,你搬出聖賢之理教訓他嗎?拿出 百科全書和各種統計數據、現場目擊者經過宣誓的證詞,一一糾正他們不負責任的 胡說八道嗎?你輸了:所有旁觀的人都要笑話你:在他們那些鮮活潑辣、簡明生動 的話之前,你的道理那麼蒼白,數據那麼軟弱,態度那麼迂腐,你完全是百無一用 的學究、東烘先生! 你回罵?你又輸了:人們對你撇嘴──你不講文明,沒涵養,沒文化,跟年 輕人一般見識! 本書中許多作者不厭其煩地指出《說不》的情緒化是「一種危險的傾向」, 再三指出:「我們不應該再走極端……我們不應該沉迷於『情感抉擇』而拋棄理性 定位。」(金輝);「對外關係不僅需要勇氣,也需要智慧。」(李永輝)在這裡,「 勇氣」更多的體現一種情感,「智慧」則無疑基於理性。但是本書有些作者在指斥 《說不》「為什麼不能來點兒平心靜氣」(黃鐘)的同時,自己卻已被「說不者」激 動了起來,不夠平心靜氣了,尤其是本書的第三部分「對《說不》說不」,滿篇情 緒化的詞句氾濫,隨手引幾個大小標題來看,足證我所言不虛:「《說不》:危險 、狂妄的禍國之言」,「民族自大狂透露的極權主義氣息」,「包裝:一種偽民族 主義的伎倆」,「聖戰騎士的『民族良心』何在」,「剝了皮往裡瞧」,「法西斯 的氣味」……用情緒化來反對情緒化,反去反來,不就使自己落到與「說不者」同 樣的論辯層次、也就同樣「危險」了麼? 那麼,只好走開,任這些「說不者」去自己走向自己的反面?然而, 胡說八道之所以佔有市場,就是因為不肯胡說八道的人,也不肯出來反駁胡說八道 ,潔身自好,保持沉默,結果將市場拱手讓給了胡說八道者。 「說不者」自有說「不」的自由;不贊成「說不者」也有剖析「說不」的責 任。關鍵就要把握自己的角色:並非與「說不者」同場競技打擂台,不要去與潑皮 比潑,與瘋子賽瘋。研究潑皮的自己並不就是潑皮,研究瘋子的自己並不就是瘋子 ,研究情感的自己不能只憑著情感。既沒有必要清高,認為分析他們就失了身份, 也不應該將自己陷到他們的思維誤區。我們不能同意「說不者」的,不是他們表達 自己說不情感,而是他們不許別人說話的思維方式──自以為真理在手、正義在胸 ,不僅以國家權力為恃仗,而且還鼓動暴力(「要準備打仗!」)來取消反對者發言 權的霸氣。當他們說「不」時,卻將說不的權力只留給了自己,不允許別人對他們 說不,說了就是「漢奸」「賣國賊」(見《還是要說不》)。如果對他們「以其人之 道還治其人之身」,以牙還牙,我們跟他們還有什麼兩樣?!《面對西方》中許紀 霖說得好:如果不是先找到自己的立足點,那麼很可能就找不到自己的情感的支點 。「一種民族主義如果長期缺少現代理性的實質性內容,而始終停留在非理性的情 感層次,那麼,其中內含的排他性成分仍然具有潛在的暴力性。」 這就是了:我們的當務之急,理應是找到自己的立足點,按現代模式來重新 建構人,尋覓新的理性支撐,擴展更為博大的情感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