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底茨堡之行 王 驥 八月美東,暑熱難熬,在學校忙了一個假期,真是疲憊不堪,決定趁週末作 一次短途旅行,也就算作開學之前的休假吧。 主意是有了,但去哪裡,卻又是一個問題。附近風景名勝,大都訪過,找一 個不遠不近的去處,倒真成了難題。打開中大西洋地區的地圖,圖邊上的賓州與馬 裡蘭邊界附近的哥底茨堡突然躍入眼底,耳邊也想起了林肯「民有、民享、民治」 的名言,便有了走訪古戰場的念頭。在美國的南北戰爭中,沒有哪一次戰役比哥底 茨堡更重要,也沒有哪個地方比哥底茨堡更有名。 從普林斯頓到哥底茨堡,大約三個小時的車程,走最近的小路,中間經過美 國最有趣的地名之一的Intercourse鎮,和Amish人集中的鄉村,都給旅途增添了不 少游趣。 今天的哥底茨堡,是一個近一萬人的小城,縱橫兩條主街,從市中心把小城 劃分成四塊,街道兩旁,擺了不少昔日的大炮,還有一些和真人差不多大小的戎裝 雕塑,或注視著過往的車輛行人,或仰望著高高低低的窗口上懸掛的當年的聯邦(U nion)和邦聯(Confedracy)的旗幟。這一切,都給這個小城增添了一股悠古的氣息, 也在告訴著人們那次發生在兩百多年前的大戰。 一八六三年七月一日,在弗吉尼亞大獲全勝的邦聯軍隊七萬之師,在李將軍 (Robert E.Lee)的率領下,北上進入賓州,與米德將軍(George Meade)的聯邦軍隊 在哥底茨堡相遇,李將軍的南軍企圖從此南侵,直取聯邦首都華盛頓,徹底摧毀北 方勢力。而北軍也瞭解南軍的意圖,調兵遣將,千里馳援,聚齊九萬多人,準備為 保衛首都決一死戰。那時的哥底茨堡,真是大軍雲集、旌旗蔽日、槍炮林立,受到 了全美以至全世界的關注。是啊,這場戰爭是南北決戰的關鍵,如果南軍獲勝,他 們就可以如願以償地進入聯邦首都,從而大獲全勝也就為期不遠了。反之,北軍就 可以扭轉開戰以來的敗局,為北軍的勝利奠定基礎。因此,交戰雙方都投入了幾乎 全部的力量來對付對方。這也使得哥底茨堡大戰成為南北戰爭中參戰人數最多、傷 亡最重的一場戰爭。而且,正如人們所預料,北方從此取得了南北戰爭的主動權, 終於在後來的幾次大勝之後,使南方邦聯在一八七五年投降,徹底結束了南北戰爭 。在哥底茨堡戰場,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就是南北戰爭博物館(Museum of Civil War ),遊客可以看到戰時用過的各種器械、兵器。以及當時主要將領的介紹文字和圖片 、北軍和南軍的制服、旗幟,又把人們帶回到大戰前夕的哥底茨堡。有關為期三天 的大戰的詳細情況,博物館裡的電動沙盤,通過彩色燈光,作了非常詳盡的說明和 演示。可以說,從沙盤上,從再現當年戰況的電視上,我們對這場百年前的戰爭的 始末,真正是胸有成竹。 緊挨著博物館就是國家公墓,那裡長眠著六千多在這場大戰中陣亡的雙方將 士,以及後來歷次戰爭的陣亡烈士和軍人共六千多。也就是在這裡,大戰半年後為 國家公墓奠基時,林肯總統發表了他著名的哥底茨堡演說。隨著人流,望著大大小 小的墓碑從近到遠消失在綠茵茵的草地。看著那些指指點點的遊人,以及墓碑旁邊 的星條旗,偶而可見的鮮花,我似乎又聽到了林肯的聲音「世界既不會留意,也不 會牢記我們在這裡所說的,但卻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在這裡所為的。」不過,一百多 年過去了,世界既沒有忘記林肯在那裡所說的,也沒有忘記那些安息在這裡的靈魂 所作的。 夜晚,開車緩行在黑暗中的戰場,遠處的燈火似乎又化作大戰前夜的營火, 使黑夜更加陰森可怕。一陣電閃雷鳴,彷彿一切都在顫抖。這一切,是否正是大戰 之前將士們的心境呢?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循著城裡醒目的標誌,來到城外的古戰場。整個參觀路 線是根據當年大戰的前沿陣地來劃定的,而路兩旁的高高矮矮的紀念碑,時而出現 的黑亮的大炮,也就再現了當時兩軍的陣勢。進入七月一日凌晨八時開戰時的陣地 ,就看到前方不遠的小山坡上的火炬。那就是為紀念陣亡將士而建的火炬和平紀念 碑,一支細細的火苗,如同那些長眠的靈魂,在默默地為這個國家禱告。就是在這 裡,南軍在當天下午發動了第一次強烈攻勢,使北軍的防線第一天就開始潰縮。站 在火炬下,把著瞄向城裡的錚亮的大炮,細聽著當時戰況的描述,頭腦裡卻怎麼也 沒有當時炮火瀰漫,殺聲震天的場面。是啊,眼前是成群的遊人在這指點,頑皮的 小孩繞著大炮在嘻戲,一切都是那樣的祥和、快樂。這一切,正是那支火炬所代表 的嚮往吧。 順路再往前,就是一片橡樹林。那裡有一座供遊人了望的鐵塔,在第一天的 戰鬥中,聯邦守軍頂著南軍的炮火在這裡死戰,但後來還是在下午後撤了。至此, 第一天的戰爭結束了,南軍把北軍從哥底茨堡的西北趕到了城南,離首都華盛頓又 近了一步。此刻,我又想起那電動沙盤上形如魚鉤的北軍營火,和那連綿幾十英里 的南軍燈火所形成的張開的鯊魚口。不過,可以告訴你的是,兩軍激戰一天,對城 裡的百姓可謂是秋毫無犯,後來知道,整個大戰中只死了一個平民,那是一個被夜 裡的流彈擊中的姑娘,也是現在人們常常提到的故事。也許你會想到中國歷史上那 些殺人如麻的戰爭,發生在當代中國的、慘絕人寰的戰爭,以一城百萬人作人質的 戰爭,和為了捍衛偉大領袖而互相殘殺的戰爭,你會覺得戰爭的定義是有多大的不 同啊。 第二天的戰爭從拂曉就開始了,南軍從全線對聯邦軍隊的陣地發動了猛烈的 進攻。在城南,南軍對北軍死守的墳墓山頻頻強攻,致使北軍在下午終因兵力不支 而放棄。可是,令人遺憾的是,南軍將領疑心太重,在晚上又撤回到原來的防線,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因為李將軍控制這個山頭的計劃因此就徹底 落空了。不過也有史家說,當時撤離的原因是供給不支,南軍經不起任何反攻的。 而在城西,即魚鉤的尾部,南軍一直在爭奪控制著城南全部地域的小圓山。同樣令 人遺憾的是,一開始南軍就晚了一步,讓北軍捷足先登,從而有了一場空前激烈的 血戰。進攻的是異常勇敢的北弗吉尼亞軍,而死守的則是堅韌出眾的明尼蘇達和緬 因軍。 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攻擊,山下是橫屍遍地,血流成河;山上也是死傷無數, 只有拚死一搏了。好在南軍久攻不下,加上損傷慘重,只好敗回原地。就這樣,南 軍的全線進攻在損兵折將、毫無斬獲之後,隨著夜幕的降臨而告終。在一天的激戰 中,雙方的援軍都全部趕到,使戰爭趨向高潮。 而在一天的防線調整之後,北軍初具雛形的魚鉤似乎已經磨礪成形,張弦掛 餌,等待巨鯊張口。而南軍一天的不幸遭遇似乎已為最後的上鉤埋下了伏筆。如同 雷鳴前窒息的沉寂,或者大戰前殘忍的安靜一樣,決戰的第三天倒真是跚跚來遲。 整整一個上午,雙方表面上調兵遣將,實際上在運籌帷幄,因為一場決戰是不能再 推遲的了。北軍的米德將軍已料到南軍從正面的進攻是不可避免的,而南軍不從正 面強攻也就不能突破。只是,南軍在選擇著時間,而北軍似乎滿懷信心地嚴陣以待 。震耳欲聾的炮聲,鋪天蓋地的炮火,使哥底茨堡的一切都在顫抖。多少天習慣的 營地、軍隊以及漫山遍野的大炮都不見了,留在這裡的只有令人窒息的硝煙。天崩 地陷般的轟鳴,和一個紅光四起的火海,人的慘叫、馬的嘶鳴,已經不復存在。這 樣的情景,並沒有瞬間即逝,而是持續了整整兩個小時。炮聲停了,硝煙見稀,整 個曠野是千瘡百孔,但過去的一切並沒有從此結束。緊跟著飄逝的硝煙,是皮凱特 (George E.Pickett)將軍帶領的一萬兩千南軍,排著整齊的方陣,沉靜、悲壯地向 著北軍的陣地走來。走在前面的皮凱特,用他的長劍舉著軍帽,大步向前。直至今 天,他鎮靜的聲音,似乎仍在遊人耳邊迴響「孩子們,沉住氣,孩子們(Boys,stea dy,boys)。」面對遠遠走來的南軍,北軍的反應倒是沉默,死一樣的沉默,也許是 對眼前的陣勢感到吃驚,也許這一切早在預料之中,整個戰場在隨著南軍悲壯地行 進,不太有人提起北軍防線槍炮齊鳴的時間,而南軍士兵前仆後繼大概也不會為大 家所懷疑,但皮凱特將軍的帽子從他的利劍上滑到手上的情景似乎仍然歷歷在目。 緊接著是衝鋒,是一兩百精疲力盡的南軍終於衝上了殘缺不全的北軍整地,然後是 肉搏,是南軍的士兵敗下陣來。最後,隨著消失的夕陽而來的,是一片原野從來沒 有過的沉靜,美國南北戰爭史上的,也是美國戰爭史上的皮凱特衝鋒,就以幾乎全 軍覆沒而在兩個小時內結束了。整個南北戰爭的結局,就此端倪初現。 面對艱難地支撐在他面前的傷兵,李將軍所能說的也只是「這是我的錯,這 是我的錯「It is my fault)」。而在他顫抖的聲音裡,以及每一個戰士的內心和整 個戰場,應該是太多的悲傷,甚至失望。此時此刻,有誰還記得他們為何在這裡戰 斗呢? 緊接著就是南軍的撤退,從賓州到弗吉尼亞,再到田納西,直到南軍在一八 六五年正式向聯邦政府投降,宣告南北戰爭的結束。至於在戰鬥中為何皮凱特未曾 傷著一根毫毛,而米德將軍不曾「宜將乘勇追窮寇」,都是要求教於史書的了。從 再現戰況的巨型環形油畫館出來,強烈的陽光使人難以睜眼,而大戰的槍炮聲卻依 然在耳旁迴響。開車來到市中心,緩緩走過的行人,花花綠綠的店面,形成了一幅 與戰場截然不同的畫面。舊時南北兩方旗幟的交相輝映,不再是兩百多年前的壁壘 分明。街頭的戎裝雕像,也只在述說著南北戰爭的故事。小城的寧靜,時光的變遷 ,都在侵蝕著歷史留給人們的記憶,也使當年的惡戰變成了一出極富喜劇性的浪漫 傳說。把戰爭的回憶拋開,倘佯在小城街頭,感受小城的人們對那場戰爭的追憶和 評說,真是一次憑弔古戰場難忘的經歷。 從哥底茨堡北行不到一個小時,就是賓州的首府哈里斯堡。小城異常的寧靜 和樸素,使我們習慣於中國繁華省會的人有些很難相信。不過在美國這倒是很平常 的事。離開哈里斯堡向西,爬上一座小山,就會看到一個在山上突起的城市,這就 是在美國赫赫有名的巧克力之都(Hershey)。隨著車流,我們來到巧克力世界。也就 是整個城市最吸引人的,也是世界上最甜蜜的地方,通過一條曲徑通幽的長廊,制 造巧克力的過程,從在巴西採集原料,到這裡工廠的每一個工序,都用聲、光和實 物顯示出來。一個真正的多膜介體系。當你完成整個流程時,在出口有人會送上余 溫未散的夾心巧克力,正是你在入口看的原料生產的。這時,你會意識到這是一個 多麼甜蜜的經歷。如果你此時想到上午所在的戰場,你就會驚訝歷史竟然將兩個毫 無關聯的經歷都在這麼短的時間帶給你。我想多愁善感的人會難以承受這兩種截然 不同的結局的衝擊。 與巧克力世界相毗鄰,就是遊樂園,堪與迪斯尼樂園相比。歡聲笑語,輕歌 繚繞。空氣都充滿了巧克力的甜蜜,一個多麼歡快的世界,一個多麼歡快的經歷。 如果我們聯想起這些,你的感想是什麼呢?坐遊覽車在城裡走一趟,導遊津津樂道 的是這裡的巧克力如何好。而Hershey先生又是如何艱難創業,等等。看過Hershey 的豪華宅第,以及嘉賓雲集的賓館,長滿奇花異草的花園,不用說你也可以想到他 們也在過著何等優裕的生活,至於為工人們建造的宿舍,備極優越的學校,聚齊珍 禽異獸的動物園,是否也是一個生產巧克力的富翁帶給這世界的甜蜜的一部分呢? 或者說,Hershey先生是否受到了那些長眠在哥底茨堡的將士的啟迪;或者說,在這 個甜蜜世界裡,也有他們的後代;回家的路上,車裡充滿了巧克力醉人的微香,深 綠的原野是那麼的豐盛、廣袤。而這一切,就是我所置身的世界。一位南軍士兵在 哥底茨堡戰後寫到「除了光榮,我們什麼都沒有得到」。那麼,這個世界,到底從 他們那裡得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