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外忽傳收薊北 ——為鄧小平之死而作 蘇煒 一、足金足兩的「後現代」荒誕   鄧小平終於死了。鄧小平總算死了。鄧小平好歹算是真的死了。鄧小平死活還 是確確實實死掉了。   忽然發覺自己的中文不夠用。一個職業中文從業員,卻缺乏恰當的詞句和語感 ,去表達那種揣測中的麻木、翹盼中的詛咒、無奈中的悲哀、以及被荒誕感和膩味 感壓抑多時而終於釋放出來的痛快感受。一個顯赫過、倒霉過、輝煌過、更禍害過 的枯槁老傢伙,死得這樣磨人累人坑人寒磣人,鄧小平恐怕是開了人類歷史以來某 種史冊羞載的先例。七、八年間,各種「病危」、「死訊」傳了又傳,「後鄧」、 「鄧後」的研討會開了又開,港台的股市跌了又漲、漲了又跌,天可憐見的,那個 「死」了百十回已然儼如幽魂殭屍一般的傢伙,就是活生生的死不去,死不掉,老 不死。   ——「等死」,這句中國民間的詛咒俗語,第一次如此逼真地成為了中國人政 治生活中一個被詛咒的現實。積年累月間那句中共官方的標準答辭:「在這樣的年 齡裡,鄧某人的健康情況還算是正常的」,簡直成為了貼在每一個詢問者嘴上的恥 辱標記。十幾億人的泱泱大國,從廟堂高官到平頭百姓,眼巴巴地等著中南海病塌 上那一脈弱似游絲的氣息的吞嚥,舉國的生息為之停滯以至停擺。「一個民族在等 死。」說來有點聳人聽聞,卻是過往十年來你我他她身處其中的「非虛構真實」。 無須任何宿命的解釋,這實在是這個民族從精神體魄到人心政制,都已經病入膏肓 的一個最確切的表徵了。中國人這種「等鄧死」與「鄧等死」的情緒甚至感染了整 個外部世界,使得「後鄧」與「鄧後」成為從聯合國官員到亞歐美學者的一門「顯 學」。「等死」,於焉成為這個「後現代」世界最具備「後現代」意味的「話語策 略」和「問題意識」,成為這個浸滿世俗功利與勢利的世界最具備形而上內涵的奇 詭哲思,成為這個最多元最瀟灑的年代裡最不瀟灑的一種荒唐想像。   今天是入冬以來最暖和的一個日子。據說氣溫之高破了新英格蘭六十年來的記 錄。耶魯校園冬日枯黃的草坪上,竟然有幾個小伙子光著膀子在踢球嬉戲。我的被 那個「喜喪」所感染的愉快心情,並沒有在那片和暖的冬陽中維持多久,忽然感觸 到一絲突襲而來的憂鬱。——不,決非為著那個終於「如期」死去的老頭子,而是 為著忽然念及那片因為「等死」已經耗盡了能量的陰晦土地上的端端種種。晚上打 開電視機,從CNN轉到ABC再跳到CBS和NBC,在美國所有主流媒體鋪天 蓋地的專題轟炸聲中,作為中國人,我忽然感到了自己的無論「吐出一口惡氣」也 罷,「悲欣交雜」也罷,其實,都深蘊著一種深刻已極的無聊與尷尬。       二、在「不喜歡……更不喜歡」公式的後面      給學生上中文課。紐約來的華裔學生告訴我,昨晚他的父母親友為「鄧死」聚 會,喝光了一整箱啤酒。   也許每一個海外中國人(特別是大陸背景者),九七年二月十九日晚上的電話 鈴聲,都曾為這個「死訊」噪響過不止一次。相約聚會喝酒的,一定不在少數。近 日在校園內碰到的中國人,見面站定的第一話題,幾乎都是談論鄧之死,每每談得 興高彩烈。東亞系所有中文教師幾乎都臨時中斷了課程,在課堂上回答學生關於鄧 小平的提問。筆者隨即在校園內作了一個小範圍的民意調查,以大陸留學生為主, 也兼顧了一些當地與港、台背景的華人,無論左、中、右,似乎鮮有真正為這一回 「老鄧真的死了」感到悲傷哀痛的。多數人對此消息表現出來的,似乎都是一種「 如釋重負」之感。大概是因為這個「等死」的過程拖得太久,拖得所有傾向的人群 都沒了脾氣罷。非常詫異的是,如我等一樣,自七九年倒民主牆、抓魏京生以來( 非僅自「六四」以來)就一直對這位「鄧大人」不太表尊敬的人,似乎大有人在。 昆一位博士生在人叢議論聲中高聲說:不喜歡毛澤東,但更不喜歡鄧小平。一語既 出,竟然響應者眾。立即就有另一位理工科學生大聲回應:不喜歡鄧小平,但更不 喜歡江澤民。一時更是「歡聲雷動」。於是這個「不喜歡……更不喜歡」公式,連 日來成為這座美東常青籐校園的中國人「鄧談」中的一個獨特模式,彷彿為這所高 等學府的「比較政治學」課程,增加了一道脫盡學究氣的通俗課題。   這是筆者觀察中的又一種驚奇:儘管鄧小平治下的中國老百姓獲得的利益、實 惠遠比毛澤東時代多得多,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大陸的經濟發展、社會進步也是舉世 公認的;但是鄧小平在一般老百姓與一般知識分子中,似乎並沒有贏得類乎於對毛 澤東曾經有過的崇敬或尊重。據各方報道,這次鄧小平之死,北京和各地的老百姓 中極少出現哀痛悲慟的場面,北京的一位出租車司機甚至這樣回答法新社記者:如 果我丟了十二塊錢,我會難過;鄧小平死了,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應該如何解讀這種現象呢?   細細想來,這裡面,其實蘊藏了為鄧小平「蓋棺論定」的全部秘密。   其一,中國老百姓這一回不為鄧小平之死痛哭流涕,恰恰正是「鄧大人」在過 去二十年間對中國所作的最大貢獻之所在。無論這個人身上聚集了多少愛恨與爭議 ,鄧小平無疑是主導過去十數年間整個中國大陸社會變革特別是經濟突變的最重要 的人物。改革開放不但使得中國的國門大開、國力大增,更使得中國人的腦門大開 ,人的獨立意識、自我尊嚴以及創造能力也大大增進了。市場機制、經濟槓桿已經 掏空了極權統制的根基,今天的中國人,至少在個人的衣食住行、安身立命方面, 擁有比以往多得多的選擇權利(雖然最重要的言論自由權利,仍舊掛在監獄的大門 口),已經不必時時事事處處「一切交給黨安排」,這就還給了中國老百姓在一個 領導人逝世的時侯不再需要呼天搶地(或者裝著呼天搶地)的權利。無論如何,這 是「鄧改革」為中國社會帶來的一個巨大進步。   其二,即便「鄧改革」真有值得彪炳史冊的功勞,中國一般老百姓和知識分子 今天對鄧之亡故所表現出來的麻木ˍˍ或者是表面麻木而內心竊喜,恰恰證明,老 人政治已經走到了它的盡頭。中國老百姓對那種「垂簾聽政」式的老人專權政治的 忍耐力,已經到達了盡頭。對所謂「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個領袖」現實政制的 馴服與容忍,也已經走到了盡頭。近日報載,即便是在「國喪」期間軍警密佈的戒 備狀況之中,北京、南京、成都等地的街頭仍舊出現了「大快人心」之類的「反動 昆標語」。大學校園內「摔小瓶(平)」這種情況,在毛死的當年幾乎是難以想像 的。這不但因為,「六四屠夫」的形象不但已經成為鄧小平九泉之下將永世拂不去 的陰影,更因為,歷史本來一再提供了機會,使中國有可能在「鄧改革」時代和平 、漸進地走上一條民主、富強的尊嚴之路,正是鄧小平自己,親手把歷史提供的諸 多機會一一扼殺了。「不喜歡毛澤東,但更不喜歡鄧小平」,並不說明毛澤東有多 麼可昆愛,卻道出了一個事實:毛澤東晚年的幾乎所有不可愛之處,都被鄧小平接 過來演練了一遍。這就是老百姓為鄧死哭不起來的根本原因:整個時代都在「鄧改 革」中昆進步了,而鄧本人卻依然在自己首創的改革中為毛體制抱殘守缺,甚至干 下「六四」屠城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可以斷言,無論鄧小平身後在北京官方的國 喪中如何備極哀榮,一如毛澤東死後逃不過「文革」的「鞭屍」一樣,鄧小平死後 ,也一定逃不過「六四」的「鞭屍」的。這一點,無論「江李體制」或者鄧家子女 ,誰想打馬虎眼都不管用。並且,只要「國喪」一過,這一天便會日漸逼臨。惠汝 不信,吾輩且不妨把眼珠兒掛到天安門城樓上,悠悠地等,看,笑。 三、不會有「江澤民時代」了   這真是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時代。「毛澤東時代」之後人們曾經鐵口直斷,不 會有另一個毛澤東式的強人出現了。但是「六四」的血光卻驚醒了整個世界:鄧小 平已然成為毛澤東之後中國的另一個絕對權威。鄧小平殘暴血腥的一面,甚至比毛 猶有過之。上了年紀的人都說,若然「六四」事件發生在毛澤東、周恩來主政的年 頭,決不至於演變成如此血淋淋的結局。當今世界上的觀察家都說,這些年鄧小平 昆耗在病床上好歹死不去,最大的得益者,便是使出渾身解數力圖確立「核心」地 位昆的江澤民。那麼,如今「鄧小平時代」已逝,果真會有一個如假包換的「江澤 民時代」來臨麼?   這一回,筆者倒是敢於直言明斷:——否。上面這個「不喜歡……更不喜歡… …」公式,其實還透露了這樣一個現世秘密:不會有一個所謂「江澤民時代」的來 臨了。   無須去重複那些林林總總的極權政治學、共產世代說的老生常談。「不喜歡鄧 小平,但更不喜歡江澤民。」這句理工科學生平實的斷語,不是出於「政治對手」 昆或者「異議分子」,它其實反映的倒是一種普遍的民意直覺。回望神州,「江總 書記」作為最高領袖的缺乏魅力也缺乏權威,對江澤民作為個人自始至終的不表尊 重、不表敬意,幾乎又是今天朝野上下無分左、中、右的一種「共識」了。江澤民 是鄧小平一手扶持上座的。老鄧輾轉病榻的那些年頭,由於有江本人及其宣傳機器 的造勢,「以江為核心」可以叫得震天價響;江本人的乘勢集結「上海幫」力量也 一時呈肆無忌憚之勢。如今老鄧大樹一倒,江澤民在上上下下的缺乏政治資源、缺 乏人脈人望,其架大不穩、皮薄腹空,就一下子充分暴露出來了。   這,正是江總書記今日所面對的最要命的情勢。   細細算來,恐怕,在中共作為執政黨的歷史上,從毛、劉、周、朱,到華、鄧 、胡,趙,還沒有那一位最高領袖在社會民眾中間,比江澤民的尊嚴更少、威望更 低的。華國鋒的政治生命雖然不長,且有過堅持「兩個凡是」的不光彩記錄,但從 他黯然下台至今,老百姓對華卻一般很少惡言,愛耍貧嘴的知識分子,頂多只是拿 「老華」的山西土話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如果硬要舉例,比現在的「江(澤 民)李(鵬)體制」在一般民眾心目中更加聲名狼藉的,只可舉出一個——即是臭 名昭著的「四人幫」。今天的一般新聞觀察家,喜歡舉出江澤民在最高位置上已經 呆過七、八年的時間為例,證明「江李體制」已經穩坐江山。仔細算起來,哪怕不 從一九六六年文革伊始算起,就從六九年中共「九大」算起,「四人幫」在毛澤東 庇護下呆在最高權力位置上時間並不短,差堪與江、李比美,毛的大樹一倒,很快 也就煙消雲散了。缺乏民意基礎,本來正是極權體制運作的正常狀態。然而,在非 正常昆狀態下的權力世代交接與重新分配之中,民意民心民氣,卻成為了最根本、 最要命的一張牌。今天江澤民在政治上的諸般對手們,不可能不看到這一點、利用 這一點。而這一點,對於「江、李體制」而言,又是先天不足的,幾乎無以補救的 。   仔細為「江總書記」盤算,權力合法性的唯一資源——「鄧」因素一旦消失, 鄧後江澤民可能把握的唯一資源便是「六四」。設若江澤民敢於解開他自己並沒有 直接沾血的「六四」死結,他確實有可能打出民意牌,化解自己在現實政治版圖上 無根無底、四面受敵的局面。但,「六四」牽涉的已非簡單的「平反人事」的問題 ,「六四」一旦觸動,從意識形態到權力結構(比如深孚人望的趙紫陽復出),都 得要動大手術,這是作為「六四」既得利益者的江澤民與李鵬萬萬不願看到的。況 且,雖然打出「六四」牌有可能讓江澤民重拾民意資源,但這一資源所匯聚的社會 能量,必將成為衝垮任何類型的威權政治結構的大洪水。由此而觀,固守現狀,無 根的「江澤民時代」無以確立,甚至將因權爭而出現紛然亂局;進取一步,多元、 民主、自由化的大潮也必使「江時代」無以確立。是進是退,從江的角度看去,實 在相當值得悲觀的,而從鄧死以來的民意民氣看去,中國在「老人政治」真正畫上 句號之後,其民主自由化的前景,又可以略表樂觀了。   公元七六三年,唐人杜甫在安史之亂七、八年後,在避禍之地忽聞亂源終於了 結,寫下了傳唱千古的這首七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囊陽向洛陽。    「六四」同樣過去了七、八年。「六四」天安門事件,也堪稱中共建政以來 自文革之後的第二次「安史之亂」。如今,同在避禍之地,作為「六四」亂源的鄧 小平終於過世,筆者確實在獲悉「喜喪」消息的第一個瞬間,心中油然升起了一千 二百餘年前的那一番「老杜心情」。沒有涕淚詩書,也不曾放歌縱酒。但我深信, 還鄉之日已經不遠。與青春作伴,挽著妻女親朋之手一同站在天安門廣場之時,我 一定會高聲誦念當日同學們從血泊中走出來時默默相勉的那句話:他們比我們有權 力,我們比他們有時間!  九七、二、一九至二四    於美國康州耶魯大學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