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外用漢語有感 林培瑞 要是美國之音的聽眾朋友們聽過本人過去對時事的一些廣播評論,可能會得 到一個錯誤的印象,認為我對中國政府的一切一概反對,只要是共產黨說的,林培 瑞就一定反對。其實並不然。我喜歡就事論事。極權政府的主張裡面要是發現有道 理的東西,那我願意接受。支持的那條道理,不是霸道政權本身。 舉個例子。前不久中國外交部在北京發表了一個聲明,許多外國人聽了有反 感,我就沒有,我贊成。外交部說每天給國際新聞記者的簡況介紹,從此就不用中 英兩種語言,光用漢語。西方記者一聽覺得這是很奇怪的事情。英文是國際語言, 我們向來聽的、寫的都是英文,怎麼可能只說漢語呢?外交部的人解釋說,美國政 府在華盛頓發言,只用英文,並不考慮用別種語言。尊重地主國是自然的事情,在 華盛頓是自然的,在北京也是自然的。 這個說法有道理。人類的語言本來都是平等的,沒有所謂「你應該學我的, 我不必學你的」的原則。歐洲人還好,常常會兩三種話。但是美國人不行,經常只 會英文,去別的國家,頂多把人家的幾個常用詞模仿一下,只學著玩兒的,把它當 成自己旅遊的樂趣之一,但對基本的語言障礙來說,總覺得這是人家的問題,人家 有責任用英文跟我講通。這個態度習慣了以後,潛移默化就變成了一種理所當然的 前提。 前幾年我聽到一個有意思的統計。八十年代初,在全中國學英文熱的時候, 據統計中國有五千萬中學生念英文。有的是在學校念,有的是在家裡聽廣播念,也 不一定都能學得很好,但是這個總數加起來就太可觀了。這個數字別說比在美國念 漢語的學生多,居然比在美國念英文的學生也還多。全美國的中學生的總數才兩千 萬,裡面學漢語的只有區區五千上下。這樣算下來,中美學生對方語言的比例是一 萬比一,實在是驚人的狀況。 這種現象當然有它的歷史原因。十九世紀西方國家到中國沿海地區,有輪船 、大炮、步槍等許多現代工業化的產品。中國人自然也要這些東西,因此一步一步 地研究現代工程學,採納科學教育,乃至學會西方語言。西方的工業化突飛猛進, 英文就成為很多中國人覺得非學不可的對象。很顯然,學英文的浪潮之所以能發生 是因為中外科技知識一時不平衡發展,並不是因為英文和中文本身的任何特點。現 在我們到了二十世紀末,東方和西方的科技不平衡已經開始消失了,再過幾年,勢 易時移,英文一時的「優先」地位也會跟著消失。美國人學中文和中國人學英文的 不平衡比率也會變得更合理一點。這是自然的、健康的發展,中國和美國都應該歡 迎。 將來更多的美國人是不是真的能把中文學會,這當然主要得看美國人自己的 努力。能不能克服自己的文化自我中心態度?能否抽時間學一種與英文真正不同的 語言?大部分美國人還沒有足夠地認識到這兩個問題的重要性。 其次,外國人能否學會漢語也是跟中國人的態度有關。中國人似乎常常覺得 漢語能力是基因遺傳的:漢族自然能學,非漢人無論怎麼樣也學不太會。美國華裔 ,只要住在美國兩代以後,母語就變成英文了。要是這麼一位華裔到中國去,中國 人馬上把他當做同胞看待,認為他當然應該會說漢語,甚至發現他不會就罵:「你 炎黃子孫連話都不會說,不覺得羞恥嗎?」但如果是美國白人或者黑人,家庭背景 跟那位華裔一樣是說英文的,到了中國被接待的方式就完全不同:中國人對他語言 能力的要求不嚴格,標準很低。白人勉強能說一句發音很糟糕的語,什麼「woe sh ee may gwoe wren ,woe hen gao shing wren she knee」(我是美國人,很高興認 識你)中國人常常客氣,稱讚他說,「普通話說得很好!」中國人到美國來作漢語 老師,最大的毛病是改學生錯誤改得不夠,似乎覺得「哎,反正是外國人,也就那 樣,好不到哪兒去,改也沒用,不改也就是一個典型外國人說中國話呢。」 這種想法是不科學的。舌頭發音、手寫字、耳朵聽都是環境熏陶的結果,不 是基因決定的。華裔美國人說英文沒有中國口音,聽起來跟白人完全一樣。韓\是 有一個在中國生長的有金頭髮藍眼睛的白人;七十年代初,她剛到美國來,北京話 說得跟北京人一樣漂亮,英文反而有很重的「漢人」口音。 我個人的情況不一樣。在美國長大,上大學才開始學漢語的音,老師趙如蘭 是中國有名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的女兒。趙如蘭老師有獨特的科學態度;她不看你 的臉是白的、是黑的、是黃的,就訓練你的舌頭能發標準的北京音。我第一次在中 國住已經是三十五歲了,去的是廣州,街上的人當然說廣州話。有一次我用我的北 京話問路,那位廣東朋友對我一愣,說「Ngaw mm sic tieng Yeng-man」(我不會 聽英文)。我說的是中國話,他看的是我的白臉。 我希望更多的中國朋友能夠像趙如蘭老師那樣,用科學態度認真地幫助外國 人學會中國話。這樣一來,不但新聞記者能用中文聽簡況介紹,而且只有這樣中美 兩國的老百姓才能在二十一世紀裡達到名副其實的互相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