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生活在謊言中 ——從「環江右派集團」之覆滅解讀反右 鄭 義 首創「包產到戶」的王定 中共領導集團掀起的「反右運動」,已經過去整整四十年了。作為一個後知 後覺者,僅以此文紀念那些為說真話而受苦受難的前輩。 有一位受難者是歷史永遠不會遺忘的。他的名字叫王定,前中共廣西環江縣 縣長兼縣委書記。 王定青年時代參加共產黨,曾任東山游擊隊副大隊長、桂西北遊擊隊副團長 ,妻子在殘酷的內戰中慘死,是一個堅定忠誠的革命者。中共建政之後,任環江縣 (原宜北縣)縣長兼縣委書記。 一九五六年,強制性的合作化運動席捲中國大地。在「一根牛繩還沒有用斷 」的時間裡,環江縣全部高級社化。很快,生產下降、分配不公、分紅不兌現、口 糧不夠吃的種種弊端顯現,農民們紛紛要求退社,哪怕不給土地,寧願上山開荒也 要單干。王定遂帶領一批幹部下鄉調查。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幅與宣傳機器開 足馬力所鼓吹的「大好形勢」完全相反的景像:原來在農民手中生機勃勃的土地荒 蕪了,連春種秋收的農時都混亂了——一個生產隊的土地,隊長跑一遍要幾天。山 區地塊之小,有一句諺語可證:「螞拐(青蛙)一跳三塊田」,如此分散的土地和 農舍,耕作、記工、開會、管理極其困難。王定和他的同事們漸漸發現,農民們已 經暗地裡創造了一種對付合作化的辦法:明合暗不合。隊長無法派工、管理,乾脆 把土地包給了農民,反正最後納稅交糧。有的地方乾脆秘密分田單干。回縣後,他 總結了合作化的教訓及農民創造的新形式,迅速制定了一個對合作化運動大膽修正 的新政策:「包工、包產、包資和超產獎勵」的「三包到戶」。不久,報告得到中 共柳州地委的肯定,並批復環江進行試點。一九五七年一月十六日,《廣西日報》 載文對環江縣「包產到戶」的經驗給予肯定。王定不曾料到,由此發端,他竟然成 就了一個豐功偉績:在中國當代史上首倡「包產到戶」。從此,這個「包產到戶」 的幽靈便如影隨形地困擾著共產主義烏托邦,無論怎樣的高壓,都無法將它從數億 農民心中驅走。二十年後,最終衝破公有制的禁忌,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的發端! 王定同樣也不曾料到:實事求是的「包產到戶」將成為一項嚴重的反黨罪行 。 在《廣西日報》肯定「包產到戶」四個月之後,毛澤東力主在全國展開了「 整風運動」,公開號召全國民眾「提意見」幫助黨「開門整風」。在廣西省黨代會 上,環江縣黨代表王定慷慨陳詞,一口氣向省委提了十條意見,對壓低農民口糧、 大量餓死農民、浮誇虛報糧食產量、壓制民間批評、黨內缺乏民主等問題表示了極 大的義憤。這個敢說真話的為民請命的發言剛剛結束,全場掌聲雷動,黨代表們紛 紛圍攏來和王定握手:老王啊,你說出了我們想說而不敢說的真話、心裡話! 不久之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毛澤東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開始了聲勢浩大 的反右運動。響應號召而說了真話的王定,成了廣西的典型。 省委某書記說:「不過是一個小小縣委書記就敢提出『包產到戶』,查一查 是不是右派!」 地委書記定性道:「王定搞『三包到戶』,是廣西的納吉(匈牙利事件領袖 )。」 對王定的迫害轉移到黨代會的發言。但王定毫不認帳:「省委領導動員大家 發言,號召整黨,把問題擺到桌面上。……在黨的會議上行使黨章規定的批評的權 利,我錯在哪裡?」 但毛澤東的「陽謀」已經展開,一切膽敢說真話的人都在劫難逃。王定遂被 打成「環江右派集團」的頭目,追隨他首倡「包產到戶」的副書記、部長、區委書 記們也紛紛被打成右派。 以謊言殺人的洪華 以王定為首的「環江右派集團」遭到了徹底覆滅。障礙一經剷除,環江縣果 然意氣風發地邁入了「大躍進」的偉大時代!王定的繼任者也創造了一個全國乃至 全世界第一:水稻單產最高紀錄:畝產十三萬斤! 一九五八年九月九日上午,環江縣紅旗人民公社的一塊1.13畝的中稻「衛星 田」即將驗收,各級黨政要員、農業專家和奉命到場助興的百姓共六千餘人圍聚在 那塊馬蹄形的稻田周圍,猜測著它的產量。「然而大家更感興趣的還是禾苗的密度 ,有人問社幹部李玉(亞衣:此子應加金字旁)金同志這塊田有多密。她的回答是 請大家坐到上面去試一試。於是,自治區林墾廳陳副廳長、民政廳張副廳長、民族 事務委員會秦副主任和兩個社的幹部,先後坐上禾面;六、七個人已經夠重了,可 是七、八個電影攝影師和攝影記者為了搶上這個動人的鏡頭,也紛紛踏上禾面,但 是十幾個人的重量,並沒有給禾苗帶來多大影響。」(《廣西日報》一九五八年九 月十二日,《高產頌》) 偉大的時刻到了。只見旗門開處,閃出一位北方大漢,威風凜凜。他就是王 定的繼任者,中共環江縣委第一書記洪華。洪華躊躇滿志地將繫著紅綢的鐮刀授給 領導開鐮的一位縣委幹部,四百名社員手執鐮刀衝進那塊懸旗結綵的稻田。緊張收 打近十二個小時之後,產量出來了:1.075畝(尚有0.055畝留作參觀)中稻田,收 獲稻穀14217.4斤,折算畝產13萬零434斤10兩4錢!——一個改寫了人類稻作歷史的 紀錄誕生了!參加驗收的科學院院長、作物栽培學教授、遺傳選種學教授和水稻專 家瞠目結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九月十二日,《廣西日報》以整版篇幅報導, 社論的通欄大標題為「環江創全國水稻豐產最高紀錄」,號召「破除迷信,解放思 想」,鼓吹「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只要我們站得高,看得遠,敢於理想 ,勇於實踐,糧食增產的前景是廣闊無銀(亞衣:此字為提土旁)的,增產的潛力 是永遠不會枯竭的。」 正在勞改的右派頭子王定對這顆特大「人造衛星」死不相信,於是被鬥爭一 氣。他和另一位因不信畝產5000斤而被打成右派遣返原籍勞改的大學生一起估算一 番:畝產13萬斤,鋪在地上要有幾十公分! 餓死人之後,謎底才被揭穿:關鍵的是移苗,在收割前38天,出動800多人, 把附近幾個大隊140多畝好田里即將成熟的禾苗連根帶土移進「衛星田」,密到沒有 行距株距,無法通風透光而萎黃。於是用鼓風機日夜不停地送風降溫,並打樁拉繩 ,以經緯密集的繩索將禾苗扶直,防止倒伏。儘管如此,據事後人們考證,那塊「 馬蹄形」不過畝產2萬6千餘斤,離13萬斤還差得很遠。謎底最重要的部分是過磅: 過磅前安排挑糧隊進城誇功遊行,其路線途經四個生產隊倉庫,早已安排好的人馬 混進挑糧隊,一起到縣委院內的球場上過磅上帳。但四個倉庫的糧只有6萬7千多斤 ,還不夠,就把已經上了帳的糧食趁混亂再過一次磅。 環江成了全國聞名的紅旗縣。洪華成了「大躍進」時代的大英雄。在柳州地 委的三級幹部會議上,洪華披紅掛綵,上台接受了一面數丈之長的特大紅旗。紅旗 到縣那天,鑼鼓喧天,人潮旗海,事先安排好的八個大漢把洪華抬起,一直抬進縣 委大院。歡迎的人群向洪華和大紅旗拋撒五色花瓣,陶醉在「環江奇跡」之中…… 誰也沒有料到,今天迎紅旗,抬洪華,明天就要餓肚皮,抬死屍。 那位首創「包產到戶」的王定,正在勞改農場裡掙扎於死亡線上。幸好場長 是昔日戰友,囑令勞改隊長說:「王定是為人民犯錯誤的,你要保證他活著進來, 活著出去!」王定這才奇跡般的活下來。可怕的有關餓死人的消息不斷傳進勞改隊 ,不久,「殺牛犯」們也不斷押進勞改隊。——大批餓死人之際,百姓們央求隊長 殺牛救命。但牛是人民公社的,任何情況下殺牛都是破壞生產的犯法行為。往往是 百姓們跪地求救,並全村具保,承擔責任,一定不讓隊長進監獄。許多生產隊長祗 好冒險殺牛救命,然後被抓進勞改農場。僅鹿寨縣石榴河農場便進來一百七十多個 「殺牛犯」,其中生產隊長一百五十多。 在那場人為的大饑饉中,環江縣16萬人口餓死4萬,整整四分之一! 其原因概出於浮誇虛報而引起的高徵購。 請看1958年的幾組數字: 廣西全區上報糧食總產229億斤,而實際產糧117億斤,謊報一倍; 柳州地區上報55億斤,實際只有16.9億斤,謊報兩倍多; 環江縣上報3.3億斤,實際不過1.05億斤,謊報兩倍多; 浮誇虛報必然引來高徵購。放了那麼多「糧食衛星」,不正是為了邀功請賞 嗎? 於是,廣西自治區給柳州地區下達了8.6億斤的徵購任務,比上年實際徵糧數 增加2.14倍; 柳州地區給環江縣下達了0.71億斤任務,比上年實際徵糧數猛增4.8倍!雖然 環江最後只交了0.268億斤,也造成了餓殍遍野的慘劇。 堅持謊言繼續殺人 為了完成徵購任務,洪華便橫下心來勒索農民本來就不多的口糧,一個極為 殘忍的「反瞞產」運動開始了。批判、鬥爭、掘地三尺……至1959年2月,環江存糧 告罄,開始斷糧、死人! 此時,全國都在死人。中共「鄭州會議」試圖扭轉危局,糧食開始緊急返銷 農村,環江也得到一百萬多斤返銷糧,嚴重的局勢稍有緩和。本來,區區一百萬斤 糧食,全縣十六萬人口,人均不過七、八斤,不過杯水車薪。但一個晴天霹靂自九 霄之上炸響:「廬山會議」扭轉方向,開始「反右傾」!會議還未結束,柳州地委 便連夜召開電話會議,向每一位縣委書記先行「吹風」。得了風氣之先的洪華立即 在環江掀起了更為猛烈的「反瞞產」運動。洪華為了在「反右傾」運動中再扛大紅 旗,把刀架在百姓脖子上逼糧食。最後全縣口糧僅留下0.31億斤,16萬人口,每天 人均口糧0.5斤以下;30萬畝耕地的種子和近10萬頭豬、牛的精飼料,僅留了正常年 景的45.5 洪華高舉「反右傾」的大旗,對基層幹部殘酷逼糧,城關公社陳雙 大隊是洪華挖「後手糧的試點。他把大小隊幹部、黨團員、積極分子集中到大隊「 核產」,以鬥爭、「小勞改」、輔以「飢餓療法」,連打帶餓,死了13人。洪華滿 不在乎,說「這些人是社會主義逃兵,斗死幾個不要緊。」 洪華命令全縣封倉。幹部膽敢開倉,一律開除黨籍。群眾膽敢偷糧,一律開 槍打死。龍巖公社有個幹部抓到一個偷糧的小學生,竟將他按到偷糧處開槍射擊。 槍不響,硬是換了三次子彈,扣了八次扳機,才把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打成重傷 ,三天後死去。全縣因偷糧被打死的有數十人之多。據事後統計,當時刑法計有六 十餘種之多,鐵絲穿手和坐水牢都使上了。 當大批死人開始之後,洪華要求「一定要以鮮明堅定的無產階級立場觀點來 觀察、分析和解決問題,辯明是非,識別真偽,這樣才不為假象所迷惑。」還若無 其事地說:「死幾個人值得什麼大驚小怪,有生就有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這 是自然規律。」 走投無路的饑民開始逃荒。環江縣委不僅不開倉放糧,救民於水火,反而動 用公安和民政部門四處追捕。 餓死的人也有罪:洪華只要見到死人就大罵。死在縣城中心的,罵:「大年 初一來這裡死,他媽的,死也不會找對地方,偏偏來人多的地方死,真是歪風邪氣 上升!是不是有政治問題,想擴大影響?要查查他的出身成分看!」看到有人死在 街上,罵「以後有病的人不准出來!」死到無人埋屍時,罵:「現在死人不埋,是 一股妖風,是富裕農民不滿的表現!」 這個以說謊為生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在餓死4萬人民之後,仍然榮升柳州地 委書記處書記。1961年春,才被當做替罪羊清除出黨,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二十年 後,柳州地委竟然本著「處理歷史遺留問題」應「宜粗不宜細的原則,貫徹團結一 致向前看的方針」,複查洪華案件,最後發文「撤銷原判;黨內給予撤銷職務,恢 復其黨籍,按一般縣級幹部待遇。」 謊言——反右運動的另一種解讀 靠謊言起家的洪華光榮平反,而敢說真話的王定卻歷盡坎坷。因為反右運動 是鄧小平指揮的,不能否定,他得到的不過是「改正」右派。他想到地區信訪部門 工作,為至今還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們申冤雪恥,但黨不放心。他想下縣做實際工作 ,黨不願他官復原職,也不放心。到地區工作吧,怕影響不好,還是不放心。最後 乾脆打發到農村去當校長。 王定不甘就此沉默,將他半生對「環江慘案」的思考寫成文章投寄報章,但 無人敢於發表。但這些用人民鮮血和死亡寫成的文字是不應當永遠被埋沒的: 「有史記載中,有哪一次瘟疫致死的有如此之眾?!古今中外諸國,又有哪 個殘暴的君王,能在一次屠殺中把自己屬下的人民斃殺如此之多,如此之慘?! 「國家的刑法規定,殺死一個公民的兇犯,往往要被判死刑的。然而,說也 奇怪,如果當官的假報產量,把農民的口糧作為增產糧強行搜刮去,將成千成萬的 農民餓死了,是不會償命的,而且還發明更高級的假話「三年自然災害」之類,作為 擋箭牌。 「大講假話,大幹假事的頭目們,大都成了大躍進的幹將,個個陞官晉爵, 至今有的當了省級要員,有的當上地、專領導,名利雙收,出入轎車,錦衣玉食, 威風抖抖,眩人眼目……而說真話,做實事的一些幹部們,則被打成右派、反黨分 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削官、坐牢、開除黨籍,株連親友妻兒,甚至整死……給 人們的影印象,倒是不寒而慄(亞衣:此字有豎心旁)令人駭怕。這豈不是與報上 的社論相反,成了說真話者戒了!」 反右運動可以從多種角度加以反思,王定根據自己的經歷和直覺,選擇的角 度是「謊言」。這無疑是極深刻的。 從「環江慘案」裡,我們可以看出,反右運動是一條明顯的分界線。在此之 前,關心民間疾苦的王定尚可以說真話,也還有人支持他說真話。但是,在最高統 治者言而無信,把自己親自倡導,並發誓「言者無罪」的整風運動定性為「向黨進 攻」,而且殘酷鎮壓之後,事情發生了帶有根本性的變化。如果說,在此之前,尚 未大規模地因言「殺人」,謊言世界尚未達到明目張膽、指鹿為馬之囂張,那麼, 在獨裁者赤裸裸自食其言,甚至公然無恥到自稱「引蛇出洞」之後,中國已再無一 句真話存在的餘地!幾十萬右派的可怕下場,向全體民眾明確地宣示了一條前所未 有的禁忌:說真話者殺。從那時起,中國變成了一個謊言的國度。在中國,不說慌 話一天也活不下去,沒有一個人能例外。人為饑饉要說成自然災害,倒行逆施要說 成英明決策,被迫害致死要說成「非自然死亡」,內政災難要說成「帝修反」聯合 反華,經濟崩潰要說成「形勢大好」,國際孤立要說成「我們的朋友遍天下」,饑 寒交迫要說成幸福生活,赤裸裸的專政要說成「最大的民主」,專政無產階級要說 成無產階級專政,減產要說成增產,享有自身權利要說成「黨的關懷培養」,心懷 不滿要說成「心情舒暢」,反對要說成擁護,政策失誤要說成「交學費」,好人要 說成壞人,極權要說成共和,政治反對派要說成反革命……在數十年如一日的謊言 塑造下,我們先是反感,然後麻木,最後說謊而不自知,說謊成為習慣,成為深入 血肉的集體無意識。其結果是,我們所有的謊言最終都反過來成為加諸我們的鎖鏈 ,成為我們所有災難的根源。 反右運動的直接後果是數十萬知識分子橫遭迫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但 是事情並未到此為止。反右運動所確立的不准說真話的特大禁忌,不僅造成了普遍 的道德淪喪,而且迫使我們一次又一次付出慘重代價。付出這種代價的不僅僅有數 十萬知識分子,還有上百萬黨內較為正直之士和全體人民,特別還有農民。幾千萬 條餓死者的生命,更是「反右運動」血淋淋的祭品。然後是四清、文革,一打三反 、清理階級隊伍、關押魏京生鎮壓民主牆……直到最近的六四屠殺。可以說,中共 的專制統治,離開了謊言一天也存在不下去。如果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從自己作起 ,即使不敢說真話,但至少決不說謊話,都不在會議、電視、廣播、報紙上附和謊 言,請想像一下,這將是怎樣的景像! 社會性的集體說謊,是四十年前那場反右運動留給我們民族的最深刻的創傷 。人人講真話,反對生活在謊言中,應該是對受難者最好的紀念和對極權政治根本 性的顛覆!□ (1997年4月5日於普林斯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