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銘心 終生難忘 ——寫給「六·四」八週年紀念日 吳學燦 大遊行和對話會 八年前的五月十七日這一天,北京市各界民眾一百多萬人從四面八方湧向天 安門廣場。 沒有統一指揮,沒有統一號令。雖然浩浩蕩蕩,卻是秩序井然。口號不盡相 同,目標卻是一致。反對官倒腐敗,要求自由民主。 那一天,人民日報的隊伍最為感人至深。許多受夠了歷次運動長期煎熬的老 編輯、老記者,身披「高級編輯」、「高級記者」的紙帶,公然與中共中央劃清界 線,唱對台戲。隊伍中的白髮蒼蒼,有的歷盡磨難卻依舊雄風不減,精神健旺,如 當時已七十五歲的我的恩師何匡;有的因多災多難、飽經風霜、久受摧殘,雖然目 光明亮卻已搖搖晃晃、踉踉蹌蹌。隊伍中的名編、名記、名家有汪子嵩、藍翎、舒 展等,還有幾位我尊敬的老大姐、阿姨一級的胡鑒美、吳元英、劉衡等。 那一天,烈日當空,紫陽高照,晴空萬里,風沙全無。為防止花甲、古稀們 中暑,我們準備了人丹和清涼油;為了怕上了歲數的人們走得太累而難以返家,我 們弄到了幾輛汽車把她們載回。 那一天,遊行隊伍回到報社後,我因實在怕熱而在辦公室裡喝水喘氣。大約 是下午二點多鐘,一位年青人從五號樓二樓會議室旁邊的一間屋裡打電話給我:「 老吳,對話會已經開始了,你怎麼還不來?老錢口才太好,你趕緊來吧!」於是我 匆匆趕往對話現場。 老錢是指當時的人民日報社社長錢李仁。八七年反自由化,秦川的人民日報 社社長職務被撤消後,錢李仁由中聯部部長轉任人民日報社社長。當時接替胡耀邦 任總書記的趙紫陽為了掌控人民日報這個黨的喉舌,說服他的老熟人錢李仁來人民 日報坐鎮。錢李仁當時的職務相當於中共黨內的外交部長,與各國政黨可以黨黨來 往而周遊列國。人民日報社長雖然地位與中聯部部長同樣顯赫,但因輿論陣地處於 事非漩渦實在太不安全。鄧拓、胡績偉、秦川都因無法昧著良心辦事而被撤職批鬥 甚至自殺身亡。 錢李仁當時心情過於矛盾、複雜而難以自處。在中共黨內與錢李仁最有淵源 的首推喬石,其次是趙紫陽。趙、喬二人當時都是傾向學生,而且是長期堅持的改 革派。錢李仁本人亦應屬於改革派陣營。然而,當時的形勢已經是各路節度使揮兵 京城,屠殺迫在眉睫。錢李仁為了使整個形勢降溫(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自保), 不主張人民日報對學潮和民眾自發的民主愛國運動火上澆油。他這樣的主張,可謂 一石三鳥。一是表明他頭腦冷靜,希望學生和民眾「見好就收」(此處學燦借用《 北京之春》主編胡平用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二是由人民日報降溫,可 帶領各媒體同退,減少推波助瀾,使鎮壓者不能毅然舉起屠刀。三是為自己個人留 一條退路(並非一定錯誤,或許是保存下來,伺機為改革做事)。 錢李仁的角色是多重的。我們作為普通的編輯記者,雖然大多仍掛著共產黨 員的招牌,但追求新聞自由卻是本份,自然也是首先考慮的因素。 為什麼許多黨員早已認識到一黨專政的醜陋,認識到中共的纍纍罪惡是絕非 偶然,卻還要留在共產黨內?在這裡把我在《自由亞洲電台》的「黨員心聲」專欄 中講過的「我為什麼要參加共產黨」的三條抄錄,或許可以解釋清楚。這三條是: 第一、共產黨壟斷一切資源。要想活下去,活得稍微好一點,只能參加共產 黨,從共產黨壟斷的資源中拿回自己應當擁有的那一份。 第二、共產黨不允許任何不同的聲音。我們從小就被灌輸了滿腦子的共產黨 的說教,沒有不同的信息可以比較。 第三、入黨的時候還很年青,容易被共產黨那一套聽上去盡善盡美的騙子語 言打動。 而且,我們這些普通編輯記者,之所以未能當官,大都是因為政治標準不夠 ,在擁護四項基本原則方面不能使上峰滿意。 再說,即使是符合了中共選拔幹部的標準而當上了局級、部級甚至更高的, 也不能一概而論、良莠不分、一桿子掃光。且不說胡耀邦、趙紫陽,就說胡啟立、 喬石,還有彭德懷、鄧拓、胡績偉、王若水、李銳、李昌等人,雖是共產黨的大官 ,心中未必就沒有「三權分立」的民主思想,至少有「民貴君輕」、「人民利益高 於黨的利益」的概念。 因此,說到與錢李仁及其編委會的對話,不一定就是完全不同觀點的壁壘分 明,或者只是角色不同而已。在那種情況下,由我們這些無官一身輕的人擔當「紅 臉」的角色,由「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黨內大員擔當「白臉」的角色,從鬥爭策略 和今後的形勢及退路來說,也許是最好的分工和自我安排。 我這樣說,決不是信口開河。已經譯成中文、由東方出版社出版的美國記者 寫的《昨與今》,說到他對波蘭共產黨最後一任總理拉科夫斯基的採訪,問及同樣 的問題,即:既然認識到共產黨一黨專制的醜陋,認識到共產黨政府的罪惡的絕非 偶然,為什麼還要留在共產黨內,並且擔任共產黨政府的總理?拉科夫斯基的回答 非常精彩:我們之所以繼續留在共產黨內,是為了更快地瓦解共產黨。由我們來做 瓦解共產黨的工作,既方便快捷,又自然順當。 毛澤東歷來重視「揪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列寧說,「堡壘最容 易從內部攻破」。因此,來自共產黨內部的反對派,對共產黨的打擊最為致命。因 為熟悉,所以擊中要害;因為熟悉,所以拿捏準確;因為熟悉,所以不斷進行。六 ·四屠殺後,王震不止一次地講到,反對共產黨最起勁的,實際上就是共產黨員。 在五月十七日的對話會上,我對錢李仁說:「人們日報在歷次運動中都是犯 了嚴重錯誤的。人民日報對歷次運動中死去的冤魂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人民日報 的某些人實際上就是殺人兇手,是用筆殺人,是典型的刀筆吏。希望錢社長和各位 編委不要重犯過去已經犯過的錯誤」。我以「四人幫」時期的人民日報總編輯魯瑛 為例,說明跟著黨中央總是免不了要犯錯誤,希望他這次不要重蹈魯瑛的覆轍。錢 李仁對我把他與魯瑛相提並論極為惱火,幾乎把握不住黨內外交部長應有的風度, 言詞顯得有些失范,受到文藝部編輯李彤(隨張藝謀前往柏林領取《紅高梁》金熊 獎的採訪者)的怒斥。 其實,共產黨對於魯瑛的處置比起對鄧拓的處置要寬大得多。對於左的錯誤 ,認為是方法問題;對於右的錯誤,就認為是立場問題,往往是被當作敵我矛盾來 處理。這也是事實。所謂右的錯誤,往往是要共產黨放棄一黨專政。共產黨一旦放 棄一黨專政,就會一敗塗地。所以,鄧小平一再強調:「我們不能退。你退一寸, 他進一尺,再退,就要拱手交出天下了。這個天下,這個江山,是我們犧牲幾百萬 人的生命換來的。」 對話會上,除總編輯譚文瑞稱病未參加,其他編委即五位副總編自始至終都 在,卻沒人說一句話。沒法說。支持錢李仁扮演的角色,他們不是心甘情願;支持 我們這些編輯記者和印刷廠的工人、車隊的司機、飯堂的炊事員,就是和黨中央對 著干,不但官銜保不住,恐怕連飯碗都會成問題,嚴重的還要坐牢。不能要求每一 個人都做好做牢的準備。事實上,不僅是參加對話會的五位副總編輯陸超棋、范榮 康、余煥春(兼海外版總編輯,六·四後發配四川)、保育鈞(兼秘書長)、李仁 晨支持我們的意見,就是錢李仁也並非真心完全反對我們的意見。 我們在對話會上提出兩條意見,要編委會順從民意。 第一條,在人民日報發表一篇社論,全面否定四·二六社論,肯定學生和廣 大民眾是要求自由民主,是愛國行動。如果不能以社論的形式發表,可以退而求其 次,以本報評論員的名義發表否定四·二六社論的文章。 第二條,在五月十八日的報紙上,全面、詳細、客觀、準確地在頭版頭條以 最大號字的通欄標題報道五月十七日的全市大遊行。 對話會上,錢李仁與我們唇槍舌戰,堅守防線,反覆說明我們提出的兩條意 見不能被採納的理由。 我們當然不甘示弱,針鋒相對地提出:如果不能順應民意,落實兩條意見, 全體編委應立即辭職。就在節骨眼上,一個編委會的秘書謊稱中央辦公廳來電話要 錢李仁去接,錢李仁趁機溜之大吉。 錢李仁走後,其他副總編輯如木雕泥塑,一言不發。對話會對不下去,只得 散場。 不能就這麼算了。晚上,由海外版體育記者張抒(因與我一起印製號外系獄 一年多)和科教部編輯祝華新(八七年編輯著名的《反右運動三十年》而挨整)組 織了靜坐示威,要編委會落實二條意見,否則五月十八日的報紙就不要出了。經過 反反覆覆的許多運作,不知怎麼樣,編委會就答應了第二條意見。大家覺得取得了 一半的成功,也就不為已甚,各自散去。 五月十八日,人民日報以直排最大字號雙排標題上天下地報道了五月十七日 八九民運期間最大規模的遊行。標題是: 首都百萬群眾走上街頭 支持廣大學生愛國行動(請排黑體)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六日,在魏京生被釋放兩天後,我也被放了出來。幾天後 ,我到人民日報大院裡,很多人見到我依舊是當年模樣,仍然是歡聲笑語,很有一 點欣慰。回憶幾年前的對話會,說起許多人被撤職,被強行調離,免不了一番感慨 !尤其是因為對話會的錄音帶流傳海外,高狄(六·四後任人民日報社社長)在報 社內部犁庭掃院也一無所獲。這一秘密不知何時能見天日? 人民日報號外 八九年五月二十日上午八點半,我準時來到報社。當時我在人民日報海外版 五版當編輯。五版是港台、僑鄉。我們每兩個人一組,做值班編輯,每組值班半個 月。我和年青編輯王連偉一組,從五月十六日值班到五月三十日。我們兩人的分工 是:他設計版面,我製作標題。 我到報社主樓(五號樓)門前,見到有二十幾人議論紛紛,手裡還拿著什麼 材料在看。我看到王連偉也在,就向他走過去。他也見到了我,舉手跟我打招呼。 我正要批評他為什麼還不上四樓去畫版,他卻向我遞過來一張紙。 我拿來一看,是「趙紫陽的五點聲明」,落款是「北大傳單」。我見到這個 材料,就把值班的事情暫時忘在了一旁。我一口氣看完,連聲說了幾個好!好!太 好了!這時人群中有人說道:「我們把它印成號外發出去」。我當即表示贊成。可 是,我想到值班的事,就對連偉說:「你先去畫版,我去印號外,我們一會就印完 了。印完了我再上四樓去做標題,出不了事」。可連偉一反常態,不聽我的話了。 他說:「老干(因我經常模仿中共老幹部醜態,維妙維俏,尤以模仿彭真訪日本、 王震拄拐棍流哈喇子接國書最為逼真,因此得了這個綽號),我也要去印號外,印 完了再去畫版。」我說:「那不行,不管怎麼說,報紙還是要出,正常工作還是要 做。」連偉說:「那你先去值班,我一會就回來。」我當然不願失去參加印製號外 的機會,又不能逼迫連偉不參加這個行動。正在躊躇,連偉說:「咱們版上有個不 成文的規矩,九點鐘值班編輯不到位,別的人就會頂上去。今天,鍾嘉、曉星(都 是五版編輯)都在,她們見我們不在,就會頂上去的。」我一想,確是這麼個情況 。於是,放心大膽地與張抒、宋斌、王連偉、張大農(編輯、記者)、唐皿威(圖 書館工作人員)、張雙林(海外版辦公室幹事)等八九人往印刷廠走去。 印刷廠在二樓。走到拐彎處,我想起幾天前我們拿著張平力(海外版記者) 寫的否定四·二六社論的評論文章去海外版排字車間打字時,車間主任(一個姓張 、一個姓溫)在車間門口堅決擋住我不讓我進門。這兩位車間主任與我平時嘻嘻哈 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尤其是姓溫的,我乾脆叫他「溫雞」,他還是嘻嘻哈哈 地一點不生氣。可是,當我們的行動要危及他的車間主任(科級)小小官銜甚至飯 碗時,他的黨性馬上堅定起來,一改往常的嘻皮笑臉,變得滿臉殺氣,與姓張的兩 人使勁地把我往外推。我也不示弱,拚命往裡擠,還大罵他們是白眼狼,翻臉不認 人。可他們說:「沒辦法,我們是公事公辦,沒有頭頭的簽字,你打死我們也不能 讓你印。」我們雖然有十幾人,但如果硬要闖進車間,那就只能武鬥。我不願見到 這樣的後果,只得作罷。這一次,我就想到人民日報辦的公司(名字叫開源公司, 意為廣開財源)所屬開源印刷廠去印刷,那裡也許能行。開源印刷廠就在人民日報 印刷廠後面的地下室(紐約的華人叫做土庫)。 我們進了開源印刷廠,見到了徐副廠長。我上前說明來意,他向我要批件, 要看領導的簽字。我說:「已經派人去讓值班副總編輯簽字了,馬上就拿來。因為 時間緊迫,我們要趕在戒嚴開始(上午十點)前印好。」他未置可否,我們就往車 間走去。 這次印製號外,像八九民運中的其他行動一樣,仍然是由張抒負責安排的。 我與祝華新、張抒、張平力四人聯名曾在五號樓一樓的評報欄貼過告示,時間大概 是四月二十八日。那時候報社的人還沒有開始單獨遊行。我們的告示是號召報社同 仁行動起來,投入民主運動大潮。當時有人勸我和張平力,說我們平時自由化表現 太多,組織報社的活動可能一開始就會受到報社領導的阻撓,增加運作的難度。於 是,我不作為組織者,只作為參加者,積極參予張抒、祝華新組織的每一次行動。 張抒每天晚上都去廣場到凌晨三四點才返回報社。連續二十幾天,早已疲倦 不堪,何況還有日常工作要做呢?那天,進入開源印刷廠,在沙發上一坐下來,剛 在「北大傳單」上加了一句話,張抒就倒在沙發上,呼呼睡了過去,手中還沒來得 及吃的麵包掉在了沙發上。 張抒加的那一句話是:「要求人大常委會召開會議,罷免李鵬的總理職務」 。 張抒睡著了,搖都搖不醒,睡得就像死人一樣。 怎麼辦?難道竟罷了不成?於是,我擔當起組織、指揮者的角色。 我很快分好了工。當時有幾個印刷廠的小姑娘情緒很高,都要參予排字。我 靈機一動,把「北大傳單」裁成幾條,每一條都是幾行字,而且都是另起一行。我 把裁開的「北大傳單」分給幾個小姑娘,讓她們分別去字架上揀字。 當時的人民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已經實行電腦排版。原來的活版車間的設 備給了開源印刷廠。我們在開源印刷廠,彷彿回到了原來人民日報印刷廠的活版車 間。 揀字姑娘揀的當兒,我就在想應該印成「人民日報號外」。我把自己的想法 跟大夥一說,贊成的、反對的大概各佔一半。反對的說印成「號外」就行了,印成 「人民日報號外」可不是玩的,弄不好要掉幾個腦袋。我聽說要掉幾個腦袋,豪氣 頓生。我真的想起我最崇敬的「一代報人邵飄萍」。當時我想:「只當六零年餓死 的,豁出去了。假如六零年餓死了,後來的二三十年也是白揀的」。於是我說:同 意印「人民日報號外」的留下,不同意的可以離開。但是,在當時那種群情激奮的 情況下,沒有一個人願意離開。於是我的提議被通過。 我擔心報社領導聞風來制止,便派人到樓梯口守望。如果有領導來了,咳嗽 一聲,我們就把材料藏起來,另外尋覓時機再印。我還擔心有個別人打電話報告領 導,便派可靠的人專門守護車間唯一的一部電話。 排好了字,我們就在滾式印刷機上手工推印。印得還挺清楚。印好了樣子, 我讓在場的所有的編輯記者每人都較對一份,然後集中到我手裡。我是在場的年齡 最大、資格最老的編輯。我很快定了稿,交給排字姑娘改字後再去印刷。當我們印 到六七百份的時候,徐副廠長回來了。他說不能印了,還要收回已經印好的「人民 日報號外」。我示意在場的人每人身上藏了若幹份。徐副廠長抓到了一二百份,就 又出了車間的門,大概到領導那裡報告,說他已收繳了印好的「人民日報號外」。 徐副廠長走後,我趕緊把宋斌、唐皿威、王連偉、張雙林、張大農幾個人叫 過來。我畫了一張草圖,上面有天安門、前門、東單、西單、美術館等地名,讓他 們分別去散發。宋斌第一個拿了二百多份,匆匆忙忙走了出去。我記得派他去的地 點是天安門和前門。第二個走的是唐皿威。他去的是東單和美術館。他們走後,徐 副廠長又轉了回來,於是我們各自揣著印好的號外,離開開源印刷廠。到我們離開 的時候,張抒還沒醒來。我讓王連偉把他拖起來,一同走出了開源印刷廠。張抒雖 然沒能參加「人民日報號外」的印製過程,但他加的一句話卻是「人民日報號外」 本身獨有的內容。雖然我們的落款還保留了「北大傳單」的字樣,但標題卻是大號 字「人民日報號外」。 就在姑娘們揀正文老五號字的時候,我到放大號鉛字的架子上找大號的「人 民日報號外」六個字。因為不熟悉字架的排列,找了好一會才找到「人民」兩個大 號鉛字,還好一陣子欣喜。再找「日報號外」幾個字,就大費周章。正在繼續尋找 ,來了一個小姑娘,我就問她「日報號外」四字在哪裡?她嘴裡哼著「眼鏡白戴了 ,真笨!」走過去拿了過來。我如獲至寶,跑過去放在拼好的字盤上,讓排字工安 排好。 印完「人民日報號外」,回到我的辦公室。當時,我的同事陳曉星、聶傳清 、陳輝幾個人在,我告訴她們:「我可能要被殺頭。但是做了這件事,要殺頭也可 以了」。鍾嘉不在辦公室,她果然與另一人代我們值班去了。 當天中午在飯堂吃飯,副總編輯兼秘書長保育鈞走到我們飯桌前對我說:「 你幹的好事,這下怎麼辦?」我沒說話。 晚上,中央電視台播放人民日報聲明:「一小撮人盜用了人民日報名義印製 的人民日報號外,與人民日報無關,特此聲明」。 在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審訊」中,北京市中 級人民檢查院分院(這個分院專門對付六·四反革命)李磊森宣讀起訴書時說到: 「吳學燦盜用人民日報名義,夥同張抒、宋斌等人印製人民日報號外」。我立即打 斷他:「你這是盜用北京市中級人民檢察院的名義,在宣讀所謂的起訴書」。他說 :「我是檢察院派出的公訴人,怎麼是盜用檢察院的名義呢?」我反問他:「我是 人民日報的編輯兼記者(公安部通緝令用語),怎麼是盜用人民日報的名義呢?」 他無言以對。審判長丁鳳春卻指著我說:「不要影響公訴人的工作」。我沒理他。 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五日丁鳳春宣讀判決書時,把這段話改成「吳學燦夥同 張抒、宋斌、唐皿威、王連偉等人(均另案處理)擅自印製人民日報號外」。 由於印製人民日報號外,我被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判外有期徒刑四年, 剝奪政治權利一年。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宣判後我仍被關押在秦城監獄二零三 監區一零八室。從九一年四月開始,我每晚吃安眠藥才能睡覺,大概是得了單人牢 房綜合症。到九二年三月二十日之前,每天吃安眠藥都能睡五六個小時。到了三月 二十日夜裡十二點,戴醫生按時給我送藥,並看著我吃了下去。我吃完藥後就睡, 很快就醒來。我看天還黑得很,就問守在門口的武警戰士幾點鐘。他告訴我說「十 二點半」。才睡了半小時,我就醒了。於是接著再睡。可是怎麼也睡不著。以後每 天如此。到五月份,肛門長了膿包,沒法走動,監獄把我弄到復興醫院去開刀。手 術室裡有一地秤,我一絲不掛才稱了三十五公斤還不到。記得我當時的小腿就跟現 在的胳膊差不多。九二年七月一日,我被轉到北京第一監獄。十三天後即九二年七 月十三日,我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 張抒被關押一年後釋放。李鵬看到他加的那句話,便批示公安部「清查到底 」。在我開庭時,張抒堅決要求出示他加了那一句話的證詞,意思是由他承擔相應 的責任。我不同意。由於我堅決不同意在法庭上出示張抒的證詞,張抒才沒被判刑 ,「取保候審」,不了了之。出獄後,張抒被剝奪了工作的權利,每月二百元生活 費。一發工資他就送一百元到我家,直到我出獄。 宋斌也被關了五個月,後被強行攆出人民日報,現在在一個朋友的公司裡做 事。 月黑殺人夜 我在九零年六月四日六·四週年時在監獄裡寫了「六·四週年祭」一詩:「 六月月牙光,疑是臘月霜。鐵車呼嘯過,哭聲震天響。小荷斷尖角,蜻蜓飛戎羌。 瀛台柳稍浮,不許論短長」。 月牙光,說的是月亮未圓之時。我們老家有句土話,叫做「初二三月牙彎。 」六月三日是公歷。我的詩是借了這「三」字,把公歷當作陰曆,便於成詩。月牙 光,即指六月三日之夜。其實,當夜並無月光,記得是個陰天。 晚上六點鐘,我吃過飯,就推著我的永久十七自行車,往廣場騎去。走到我 們胡同口,就見一隊軍人從北往南向北京站方向走去。我當時住在人民日報的平房 宿舍,在東城區遂安伯胡同。我們的胡同東口是朝陽門南小街。南小街通往北京站 。向北京站走去,到長安街,叫做北京站口。這一隊軍人從北面什麼地方來,不得 而知;但往南看來是到北京站口再往西轉往天安門廣場。胡同裡的人們紛紛出來勸 阻軍人不要前往廣場,不要與學生發生衝突。我急著趕向廣場,就騎上車子從北京 站口轉往東單向王府井、天安門騎去。 過了東單,只見數百名軍人,被數千民眾攔住,正在對峙。一名軍人解下腰 帶往阻擋去路的人們頭上揮去。「啊!」一聲尖叫!「血」!「流血了!」人們嚷 起來。於是,阻擋軍人的民眾一擁而上,紛紛拉奪軍人拿在手裡或仍舊捆在腰間的 帶鐵頭的腰帶。軍人不願被搶走腰帶,一團團地扭打起來。我推著車子到處勸阻: 「不要打!有話好好說」。可是誰也聽不進我的話。我走到一團扭打的人面前,見 到三個市民與兩名軍人對峙。我就上去勸阻,叫他們脫離接觸。可是,這五個人箭 拔駑張,一個個瞪著紅紅的雙眼盯視著對方,恨不能把對手一口吞了下去。我說: 「不要打了,都是老百姓,只是穿沒穿軍裝罷了」。聽了我的話,穿軍裝的和沒穿 軍裝的都對我吼起來:「你是幹什麼的?」那意思是都想和我交手。我一看這些人 都瘋了,打紅了眼,什麼話都聽不進,趕緊往廣場騎去。 就在我騎車到南河沿時,從衛戍區、市政府方向傳來轟轟隆隆的聲音。剛聽 到聲音不久,就見到三輛裝甲車從市政府方向駛上了長安街,兩輛往東,一輛往西 。 長安街上站滿了人。裝甲車的速度太快,估計時速在八十公里以上。剛聽到 聲音,裝甲車就劃開紛紛躲避的人潮,呼嘯而過。那情形,使我想起電影《海鷹》 中的魚雷快艇劈浪而行。裝甲車不敢稍微慢一點,因為害怕人潮會湧上去淹死他們 。遇到市民搭制的路障,好沖的加大馬力衝過去;遇到一下衝不過去就會放慢速度 或不得不停下來的路障,裝甲車就朝馬路兩旁的便道上衝去。便道上擺滿了自行車 ,但自行車擋不住裝甲車的鋼輪鐵身。裝甲車經過之處,自行車斷梁裂輪,慘不忍 睹。 九點多鐘聽到裝甲車的聲音,一轉眼,三輛裝甲車就分頭向東西飛馳而去。 我就跟在西去的裝甲車後面,從南河沿往廣場騎去。到了廣場,發現人潮洶湧,比 平日擁擠得多。廣播喇叭裡吵吵嚷嚷,聽不清說些什麼。既有學生的,也有工自聯 的,還有市政府的,再加上人潮中的呼喊、叫罵聲,整個廣場都在沸騰之中。 在廣場轉了一圈,我又騎車往東單方向。到了東單,往南一看,在東單與崇 文門之間有二百多名軍人被市民阻擋去路,停在了馬路中間,前後左右都圍滿了市 民。 我走近一看,見到有兩位三十八九歲的中校,正在讓他們的部下不要急躁, 原地待命。市民中有人出來與兩位中校對話,告訴他們北京發生的真實情況。因為 人太多,我擠不到中校的旁邊。在我旁邊有一位中尉,我就跟他聊起來。 我告訴中尉:「學生和市民希望國家富強沒有什麼不對。現在的政府貪污腐 敗實在太過份。我拿出人民日報記者證,並向他說明我也當過兵,而且當過陸軍和 海軍,幹過兩個軍種。我說軍人是保護民眾的,民眾的和平示威是符合憲法的,軍 人不應干涉民眾的和平理性非暴力的遊行示威。軍隊應成為國防軍,是防備外來侵 略者的,不是對付和平示威的民眾的。」中尉見我說得誠懇,又見我是人民日報記 者,而且當過兵,感到特別親切。他告訴我:「我們接到命令,團長政委(兩位中 校)帶了二個連就參加師裡的編隊往北京開來了。說是北京發生了武裝暴動,要我 們來參予平定暴動。可是到北京後又不讓我們帶槍,帶槍時不讓我們帶子彈。我們 搞不清楚究竟怎麼一回事。」他說自己只是個副連長,文化程度不高,只上過初中 ,但來到北京後發現市民並沒有暴動,團長政委也弄得莫名其妙,又不敢向上面詢 問。我說:「請你轉告你們的團長、政委,叫他們千萬記住,不可對學生和市民動 武,如果上面下達命令,也要盡量不傷人。」中尉流著淚水對我說:「老吳(他見 到記者證上我的名字),你放心,你和我們一樣都是軍人,你不願做的事,我們一 樣不願做。」我見這些軍人被圍在馬路中間不是個辦法,就叫中尉去告訴他們的團 長、政委與東單公園聯繫,看能不能到公園裡去坐一會,喝點水,吃點乾糧。因為 中尉告訴我,早上三點鐘起來,到現在還沒吃過飯。 大概十點鐘,我又轉向天安門廣場。剛到廣場,就聽見復興門方向傳來槍聲 。廣場上群情激憤。有的高叫要武裝自己,可怎麼個武裝法呢?頂多揀幾塊破磚頭 ,弄兩根棍棒,這種武裝對付坦克、機槍、裝甲車,真正叫做以卵擊石了。還有的 人說要學習甘地,堅持和平、理性、非暴力,讓他們殺吧!誓死如歸,感人至深。 十一點半,有人從建國門方向過來,說那裡有人被裝甲車撞死了。我一聽死 了人,頓時毛骨悚然,急忙騎車向東奔去。 到了建國門大橋,擠進人叢中,只見一具矮小的屍體躺在橋上,腦袋開了花 ,血淋淋的一團是從腦袋裂開來的,還和腦袋連在一起。死者身材短小,在北京人 中間是最矮的了。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年齡在四十歲上下。一輛破舊的自行車 被扎得七歪八扭地倒在他的旁邊。這是他的坐騎,與他一起罹難。也許是個子太矮 騎著二十八寸的大車,走避不及才不幸遇難。唉!誰知道呢? 從建國門大橋下來,我的心情格外沉重!這是個陰天,沒有月亮,難道真的 是古代章回小說中所說的「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嗎? 我推著自行車,緩慢地向天安門廣場走去。走到東單時,大約已經是凌晨一 時半。我的腿在走路,我的手在推自行車,可我的腦子卻似乎已經不屬於我自己了 !我昏昏沉沉地走在長安街上,突然一聲「幹嘛去,想找死嗎?」把我從昏沉中驚 醒過來。我睜開半閉的雙眼,見到二位三十多歲工人模樣的男子伸手攔住我的去路 。我的舌頭敲擊著發麻的牙齒:「到廣場去看看學生們怎麼樣了。」「不行,你沒 聽見槍聲嗎?」此時,我才恍然大悟,彷彿剛剛聽到耳邊、頭頂呼呼飛過的流彈。 怎麼一路過來,竟沒有聽見「嗖嗖」的子彈劃破夜空的聲音呢?我在哪裡呀!這兩 位工人見我傻里傻氣的樣子,「難怪你迷迷糊糊的,原來還戴個眼鏡,是個知識分 子嘛!死到臨頭,還在做什麼夢?」我登時一激凌,嚴肅地說:「我要去廣場,要 去看看那裡怎麼樣了。」「不行,我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你看看……」順著他們 手指的方向看去,長安街上,三輪車、手推車絡繹不絕,上面堆滿了三三兩兩血肉 模糊的身體,地上一路是血。他們是中了子彈,被人送往醫院搶救去了。協和醫院 就在車單往北的米市大街,離我家所在的遂安伯胡同很近。 他們不讓我過去,我就跟他們在一起,攔住像我一樣企圖前往廣場送死的人 們。 到凌晨四點鐘,我想起妻子和女兒,她們是不是也來到了街上?她們現在怎 樣了?想起建國門大橋上血肉模糊的矮小屍體,我就不寒而慄,趕緊辭別兩位工人 朋友,可惜連姓名都互相顧不上詢問。 回到我們院子門口,見全院幾十口子男女老少全都坐在院子門口,見我回來 ,關大嫂就說:「你還回來呀!」此時,才見到我妻子楊素梅抬起掛滿淚珠的雙眼 瞪著我,「我們都以為你已不在人世了」。院子裡的大人小孩圍上來。 就這樣,我們坐在院子裡,聽著辟辟啪啪的槍聲,熬過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漫 長的黑夜! 八九年六·四期間擔任總參謀長的遲浩田來美國訪問,回答提問時,說「天 安門廣場沒死一個人」。我聽後義憤填膺。遲浩田是中國人,我也是中國人,我因 此感到羞愧!遲浩田是軍人,我也曾當過兵,而且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我為軍人 的榮譽被一掃而光感到悲哀! 我不能緘默!我要向全世界作證:遲浩田是騙子,是一個說謊者。 他自以為聰明,說「天安門廣場沒死一個人。」即使真的像他所說天安門廣 場沒死一個人,那在廣場旁邊的東西南北死了成百上千的人,就是可以不被指責的 嗎? 有一個殺人劫財的強盜,把被害者全家誘騙到門外,一個一個地殺得倒在門 口。然後,強盜就告訴自己:「我沒有在他們家裡殺死一個人。」沒事!於是,平 心靜氣地翻揀死者全家的值錢的東西,滿載而歸。 遲浩田的謊言與這個強盜使用的是同一個邏輯。何況在廣場的東南角、觀禮 台東台的前面,我的同事、鄰居親眼見到被槍彈打死的人倒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上 沾滿了血。這個位置,無論怎樣狡辯,都不能不屬於天安門廣場的範圍。 關於遲浩田撒謊後我在美國國會的證詞,已經在各大媒體廣泛報道,這裡就 不囉嗦了。 八年了!因為我在秦城單人牢房曾有一百多天每天只睡半個小時,腦細胞大 量壞死,記憶庫失去了許多細節!但那些刻骨銘心的場景,真正忘記是無論如何也 不可能的!除非是我哪一天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記憶才能隨死神永遠地消失在茫茫 無際的宇宙之中。 六·四冤魂何日能安眠於地下?我為你們哭泣!我為你們流淚! 一九九七年五月十七日夜於紐約Elmhur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