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價的情義

——《情義無價》導讀之一


王軍濤


      許久以前，當我還是個孩子，我與周圍的朋友都相信：情義是這個世界上最
值得珍貴的財富之一。這是與許多美麗的傳說、童話和歷史故事以及關於自己未來
的夢想聯繫在一起的信念。那時，我們雖然也有過怯懦和自私，但總以為是因為我
們不夠成熟，等我們長大了，我們會……；而且，即便我們有弱點，這個世界上的
大多數人仍然會勇敢、無私地為情義獻身。那時，由於沒有錢的概念，從未想過為
情義標價。
      不知什麼時候，世界開始變了。等我真的長大了，發現情義竟是一種很稀貴
的美好價值。我至今不明白，是世界「墮落」了，還是我周圍的世界成熟了，成人
的世界不再需要幼稚童心的美好憧憬。許多人說，這是一個非英雄化的世俗化過程
的必然結果，是一種歷史的進步。作為一個也認真理解世界並且開放心靈地探討過
各種社會科學的我，當然知道現代社會是世俗的。我不責怪人們重新理解和確認自
我、個人、利益、金錢的價值，但這些都不應當成為貶抑、排斥甚至嘲弄信仰、道
義、友情等美好情感價值的理由。我感受到的社會事實是：正是由於殘酷的政治迫
害和對自由地進行思想討論的壓制，中國人才開始懷疑真善美的價值及其現實意義
，對「情」和「義」的懷疑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以後的商業大潮所創造的社會是
以基本文化價值已被不道德的政治生活毀滅為起點的。而且，沒有誠信和仁愛，我
懷疑，能否有一個健康的商業秩序和世俗的社會生活。
      總之，世界變了，情義變得稀奇了。我第一次尖銳地感受到這一點是一九八
六年，當我從武漢疲憊不堪地回到北京，準備再幹一番事業的時候。一位朋友（今
天已是著名的作家）對我說：這個世界不再需要情義，固守它沒有用、沒人看重這
種東西。他說我大概是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位騎士了，但也只能像堂吉柯德那樣去
挑戰風車。當時，我答覆說：我不相信。因為，在我身後，我剛剛離開的武漢，就
有一批豪邁仗義的朋友，必要的時候，他們會為正義和真情而擔當任何犧牲的！
      果然，三年之晄，這批朋友，在救我的過程中，向世界昭示了他們對情義的
珍視，證實了信義和節操在這個世俗化的世界中依然有其無上的價值。《情義無價
》一書真實地記述了他們的故事，而且，除肖遠、劉丹紅之外，還有一批新的朋友
：鄔禮堂、劉漢宜、蔣國廉、童崇武等，他們在我落難之前甚至根本不認識我。這
些救助我的新朋舊友當中，有些人並不贊同我的政治觀點，有些人在過去的歲月中
飽嘗了政治迫害的苦難，那時剛剛有一個大顯身手的事業起點。僅僅是出於情義，
出於主持公道，出於對自己內心美好價值觀念的固守，他們義無反顧地犧牲了商業
上的機會和事業上的前途，犧牲了平靜的生活和個人的自由，參加到救援我的計劃
中，並為此承擔了無數的折磨和痛苦。他們挑戰的是使中國大陸墮落的政治迫害！

      這還不是我感受到的全部證據（關於「無價的情義」）。我在一九八九年的
經歷，確實有令人齒寒的地方。一些我所看重的朋友在關鍵時刻「出賣」了我。（
這不是指本書中的人物，因為本書中的任何人都沒有把自己該承擔的責任推給我。
）然而，我更多地感受到的還是朋友們的幫助和情義。甚至公檢法部門也有不少辦
案人員頂住壓力，澄清了不少事實，從而有助於減輕對我的迫害；還有我的親人和
律師……他們的故事為一九八九年留下了另外的佳話。
      總之，經過一九八九年之晄的種種事件，我更成熟了。閱歷的增加不僅沒有
使我懷疑情義的價值，反而使我更加確信情義是人類世界的基本需要之一。當然，
此時我對情義的理解，不再是童心幼稚的夢想，而是在患難之中相濡以沫的奉獻；
同時，我知道，有情有義地活著，絕不是挑戰風車的過時的「騎士」——沒有人會
把政治迫害理解為產生幻覺的風車。對於我們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生態環境惡劣的
國家來說，道義和情義對人們和諧地生活具有重要的意義。制度應當變革，但若沒
有適合的道義文化，制度不能正常運作；政見可以經常變化，但沒有道義和信義的
人不可能使人們普遍信任其政見……時代在不斷地變遷，政治格局、經濟制度、道
德觀念、歷史評價標準也隨之而不斷地改變，然而從普通人高貴的人性中閃耀出來
的瑰麗光彩，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也賦予人類歷史蹣跚前行的腳步以光明的希望
。
      在中國，我的祖國，此時正是需要以情義重建文明的轉折時期，而首先，應
當有對情義及真善美的基本信念。
      感謝我的朋友們，他們為這種信念提供了現實的證據。感謝作者，為我們的
世界紀錄了這一證據！□
      (一九七年五月於哈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