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門事件的最後一幕(續) 吳仁華 繼工自聯總部之後,堅守「民主女神」塑像的學生也遭到戒嚴部隊小分隊的 掃蕩。廣場四周再也見不到學生和市民,紀念碑已成為狂風巨浪的孤島,失去了所 有的屏障。廣場學生指揮部放棄了原先的所在地——位於紀念碑底座下東北側的絕 食團廣播站,撤至位於紀念碑底座最高層東南角的學運廣播站。 學生領袖們還在做最後的努力,通過學運之聲廣播站不斷地向四周的軍人發 出呼籲:「我們是和平請願,是為了祖國的民主自由,為了中華民族的富強,請你 們順從人民的意願,不要對和平請願的學生採取武力……」「廣場上的解放軍官兵 們,你們是人民的子弟兵,我們是和平請願……」。 學生們在做和平抗爭到底的準備,有學生送來一桶桶水,讓大家將手中的口 罩、毛巾放進水桶中浸透,以防護催淚瓦斯。另有一些人在搜集棉被、棉大衣,用 來鋪在紀念碑外圍的地上,以阻止裝甲車和坦克前進。據說,裝甲車和坦克的履帶 遇上軟綿綿的棉被和棉大衣會無法前進。這不知是誰的發明創造。 凌晨二時三十分,廣場副總指揮封從德發表廣播講話:「同學們,這是最後 的鬥爭,我們必須以我們的勇氣和策略堅持到最後!此時,如果我們搞一些武力抵 抗,勢必被法西斯政府找到鎮壓的口實,那麼,他們就可以欺騙世界,而我們就要 付出慘痛的代價。如果我們堅持和平請願,也許犧牲一部分人,但是,全世界都會 徹底看穿這個政府的真實面目!」 緊接著,劉曉波等四名絕食知識分子也先後發表廣播講話,呼籲學生在最後 一刻一定要堅持採取非暴力的抵抗方式,放下手中的棍棒、汽水瓶子和石塊等不能 算是武器的武器。 突然間,一名糾察隊員匆匆跑來告訴我,在紀念碑底座最高層的南側出現了 槍支,是幾位工人弟兄架設的。我聞訊急忙帶著幾名糾察隊員趕過去。侯德健、劉 曉波也已聞訊趕至。只見一挺機槍架設在紀念碑底座最高層西南角,槍上覆蓋著棉 被,槍口朝西。幾位工人弟兄在旁嚴密監視著,不時用鋼管敲打槍身,警告誰都不 許靠近,否則他們將以鋼管自衛。在我們猶豫之時,侯德健已上前抱住一位年約二 十歲的青年,自我介紹說:「我是侯德健。」也許是由於侯德健的知名度和影響力 ,那幫工人弟兄並未動武。那位被抱住的小青年喊了一聲「侯哥」,便忍不住失聲 痛哭起來。他哭著說,他們是一群最早也最堅決支持學生的人,為了阻擋軍車,保 護學生,他們的許多夥伴都犧牲了,他自己也被打得遍體鱗傷。大家聞言都忍不住 落淚。侯德健邊安慰邊把那位小青年拉走了。我和劉曉波等人留在原地繼續說服他 的工人弟兄。 經過再三勸說,我們終於得到了工人弟兄的諒解,拿到了這挺從裝甲車上卸 下來的機槍。另一位工人弟兄又主動交來了一支原先藏在附近帳篷裡的步槍,這支 步槍沒有子彈。 我們回到紀念碑底座北側,當著中外記者的面,由劉曉波將槍支在紀念碑的 護欄上砸毀了。一位外國記者用攝像機錄下了毀槍的整個過程。 毀槍行動,再次重申了我們堅持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宗旨,向全世界宣告 ,我們是一群手無寸鐵的和平請願者,即使面對殘酷的血腥鎮壓,我們仍然堅持和 平請願的宗旨,我們願意以流血為代價,將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宗旨堅持到底。 凌晨三時許,在絕食棚內,四名絕食知識分子就當前的局勢繼續著緊張的討 論。在座的有幾位高校青年教師。大家逐漸達成一個共識,這是一場有計劃、有預 謀的屠殺行動,不能再對結局抱美好的幻想了。血已經流得夠多的了,應當想盡一 切辦法避免更多的流血,爭取和平撤離廣場。但是,他們一時還找不到切實可行的 撤退方案。這時候,北京紅十字會的兩名醫生建議,由侯德健等人出面在他們的陪 同下乘救護車出廣場與戒嚴部隊談判,以爭取學生和平撤離廣場的許諾與時間。 隨後,劉曉波、侯德健等人匆匆走進學生指揮部,準備與學生領袖們商議撤 離廣場事宜。因為請願靜坐的主體是學生,廣場的控制權在學生手裡,沒有學生領 袖的參與,談判就沒有代表性。然而,學生領袖並不採納和平撤離廣場的建議,理 由主要有兩點:一是輕易主動撤離廣場有違初衷,等於將先前數以百萬計的學生和 市民的吶喊以及三千名學生絕食的成果付諸流水,這樣做,對不起已經流血犧牲的 市民和學生;二是即使主動撤離廣場,還有秋後算帳的問題,歷史已多次證明中共 並不是寬容大量之輩,與其以後束手待斃被清算,倒不如現在放手一搏,堅持到底 。 時間已是凌晨三時許,再也沒有什麼商議迴旋的餘地。四周的軍隊蠢蠢欲動 ,武力攻佔廣場的行動隨時會發生。劉曉波等人只好放棄爭取學生領袖共同參與談 判撤離廣場的努力,決定先由他們自己出面去與戒嚴部隊接觸談判,在取得一定的 承諾後,再回頭繼續爭取學生領袖的認可,帶領學生主動撤離廣場。 凌晨三時三十分許,侯德健和周舵作為絕食知識分子的代表,在兩位紅十字 會醫生的陪同下,從紀念碑底座西側出口下去,尋找戒嚴部隊談判和平撤離事宜。 選擇侯德健當代表,主要是借重他的知名度,他那張臉在大陸就是最有效的 通行證,也許可以在軍人面前增加安全係數。選擇周舵當代表,則是因為他那副文 質彬彬的書生相,加上他說話慢條斯理有邏輯性,不像劉曉波容易情緒衝動,說話 又結巴。 侯德健一行與戒嚴部隊接觸的經過不是我的耳力和目力所能及的,只好借助 侯德健本人事後的一段自述:「才到廣場的東北角,我們就看見了,整條長安街都 已擺好了衝鋒陣形的數以萬計的部隊,急救車立刻停住了,我們急忙下車往部隊跑 去,當時我們停車的周圍已無人影,不知道部隊已在這兒待了多久了,一見我們跑 來,立刻引起了一陣嘰嘰卡卡的子彈上膛聲,中間夾著叫罵喊住的聲音,我們立即 停住了腳步,醫生急忙表明身份,並介紹我是侯德健,希望能與指揮官說話,激動 的士兵稍稍緩和,也聽得見議論我的名字的聲音,聽不清楚,但感覺並無惡意。 指揮官離我們不很遠,聽清我們的來意後,與四五個軍人一齊走上來,他看 起來很正常,就像平日常見的那種四十多歲,曾經很結實而今略顯發福的三顆星的 高級軍官,他與我們握手的時候,顯得很平靜,一點也不急躁,他的手很厚、很軟 、也很熱,我覺得他認真地聽了我們的請求,剛開始時他有點嚴肅(不能稱凶)地 要求我們先停止絕食,我和周舵回答他我們已然停止了,之後他的態度一直很溫和 ,他表示需要請求總部,就在他走回部隊中沒五分鐘,廣場上的燈突然熄了,我沒 看表,不知是部隊清場的信號,抑或是日常慣例的清晨五點熄燈,因為當時我們驚 恐極了,幾乎所有的士兵又急躁起來,扳動槍械,又開始叫吼,還有些迫不及待的 不停地用鞋子猛踩地下的碎瓶子,有的揀了瓶子用力地扔向已無人的廣場邊緣,我 們四個人站在空曠的廣場東北角上,極為突出,前後左右都不敢動,還是醫生比較 鎮定,勸大家站著別動,一方面把雙手舉起來高聲喊叫請他們快一點,三分鐘不到 ,指揮官又來了,告訴我們總部已同意我們的請求,最安全的撤退方向是東南口, 在我們的詢問下,他告訴我們是部隊的政委,姓紀,番號我記不得了,因為我們需 要這些材料去說服同學,在談判中我記得政委還曾經說過,如果我們成功地說服大 家撤離廣場,我們將立下一個大功,我個人認為他這句話是真誠的沒有什麼其它含 義。 有了保證,我們飛也似地跑回紀念碑上……」(見《時代週刊》第二三六期 ) 凌晨四時,廣場上的全部燈光突然一齊熄滅,黑暗籠罩了整個廣場,頓時造 成極強烈的恐怖氣氛。人們的共同心理感受是: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了。 於是,悲壯的《國際歌》再次響起。放聲高歌的人們安然端坐著,手挽著手 ,肩並著肩,沒有一絲騷動,異常平靜地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劉蘇裡鎮定而自 豪地對我說:「幾十年來第一次這麼轟轟烈烈地幹了一場,咱們哥倆今天就是死也 值了。」 黑暗中,最後幾名中外記者撤離了紀念碑底座。也有部分學生隨著市民零零 散散地離開紀念碑一帶,從前門方向撤離廣場。最後堅持留在紀念碑一帶的除了為 數不多的高校青年教師外,幾乎是清一色的學生,人數約有五、六千人,絕大部分 集中在紀念碑北側。 此時,在紀念碑西側大約二、三十來米,有人用棉被、帳篷布等物點起了幾 堆篝火,火苗在風的吹動下閃爍。在廣場的東北角,也有一團火焰在閃動,似乎是 先前被民眾放火燃燒的裝甲車的余火。 在熄燈後不久,早已列陣於金水橋前的裝甲車和坦克開始向廣場推進。借助 隱約的火光,只見廣場北端中央的「民主女神」塑像首當其衝,在強烈的撞擊下轟 然傾倒,然後是一座座的帳篷被輾倒,連同帳篷內為數不詳的學生,這些疲憊已極 的學生尚在夢鄉之中。 我的心也被輾碎了。 許多局外人不相信在那樣緊張的氣氛下還有學生在帳篷裡睡覺,完全是因為 沒有親身經歷廣場那一段艱難困苦的日子的緣故。我的兩位學生雖然被我從帳篷中 強行拉到紀念碑一帶,但直到撤離廣場為止,仍處在朦朧的睡意之中,對後來撤出 廣場的經過毫無記憶。這兩位學生自五月十三日絕食以來就沒有離開過廣場,疲憊 得不能再疲憊。中共當局在六四事件攝制的題為「北京風波真相」的紀錄影片中, 就曾提到在學生隊伍被迫撤離之後,有一名叫吳斌的學生在帳篷裡被軍人喚醒。 轉眼間一輛重型坦克已經推進到紀念碑前,撞倒了紀念碑底座前最西側的一 根鐵旗桿。粗大而結實的鐵旗桿,在坦克這個鋼鐵龐然大物面前,猶如弱不經風的 嫩芽,輕易地就被折斷了。 由於是黑暗,帳篷的遮擋和心理的緊張,幾乎是在看見鐵旗桿倒下的同時, 我才發現這個赫然出現在眼皮底下的龐然大物。這輛坦克在黑暗中出現得太突然了 ,坐在鐵旗桿附近的學生根本來不及移動。 約在熄燈後十分鐘左右,侯德健一行急如星火似地來到學生指揮部的帳篷內 ,匆匆向學生領袖們介紹與戒嚴部隊接觸的情況,並繼續勸導學生領袖們帶隊撤離 廣場。 四時三十分,廣場上的燈重新點亮。從人民大會堂處的官方廣播中傳出戒嚴 部隊的通告。通告稱:「現在開始清場,同意同學們撤離廣場的呼籲。」 這個通告的播放,純屬當局欺世盜名,以掩蓋血腥清場的真相。如前所述, 血腥清場其實在凌晨一時三十分軍隊抵達廣場之初即已開始,射殺驅逐廣場邊沿地 區的學生和市民(包括北京工人自治會所在的廣場西北角、「民主女神」塑像所在 的廣場北部中端),難道就不是清場?坦克快速推進到紀念碑前,輾倒「民主女神 」塑像、鐵旗桿、帳篷以及帳篷內睡覺的學生,難道也不算是清場? 在播放這個通告的同時,還播放了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關於迅速恢 復天安門廣場的正常秩序的通告。 燈亮之際,數以萬計的軍人,已經從廣場東、西、北三個方面潮水般地湧向 紀念碑底座。由於身後阻隔著紀念碑,我看不見南面的情景,但事後據紀念碑南側 的學生反映,在紀念碑南側同時也有數以千計的軍人向紀念碑底座逼近,並伴有大 量的坦克和裝甲車。 凌晨四時三十二分,侯德健等人發表廣播講話,向在場學生介紹與戒嚴部隊 接觸談判的情景,並發出和平撤退的呼籲。直到此時,廣大學生才得知侯德健等人 與戒嚴部隊談判撤離這件事。侯德健講話的大意是:在沒有經過同學們同意之前, 我擅自作主,去與戒嚴部隊談判撤離,希望大家諒解。血已經流得夠多的了,不能 再流血了,呼籲同學們和平撤離廣場。 侯德健的講話激起了在場學生的強烈反響,四周發出一陣陣怒罵聲,幾乎是 侯德健每講一句話就被罵一句。許多學生怒不可遏,斥責侯德健是叛徒、怕死鬼、 軟骨頭。有人站起來大聲喊叫:「侯德健,你快滾蛋吧!別影響我們了!」一些學 生甚至衝進廣播站,或是搶奪話筒,或是要痛打侯德健。 周舵和劉曉波隨後也發表了廣播講話,內容大致與侯德健相同,主要是呼籲 學生和平撤離廣場。 此時,在紀念碑東側也開始有大批裝甲車逼近,發出一陣陣震耳欲聾的轟鳴 聲。歷史博物館一帶的軍人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齊聲呼喊:「快點撤!快點撤!」 軍隊和學生雙方都處於極度的憤怒與緊張狀態之中,在這種情景下雙方一旦 稍有衝突,就會導致大量人的死亡。我和幾位高校青年教師紛紛不約而同地出面安 撫學生的情緒,呼籲大家保持鎮定和秩序,千萬不可輕舉妄動,在軍隊到達之後, 誰也不許有過激言行,盡量避免流血衝突。 北京大學青年教師陳坡在呼籲學生保持鎮定和秩序的同時,慷慨激昂地表示 要與學生生死與共,誓死捍衛民主運動的成果,決不向獨裁專制者屈服。他鼓勵說 :同學們,我們的身後就是雄偉的人民英雄紀念碑,能在這裡流血犧牲,這是我們 的光榮和驕傲。四周的坦克、裝甲車以及密集的槍聲,進一步襯托出他的豪氣。此 情此景,使我感慨萬分。過去同在北大讀研究生時對他有所誤解,認定他屬於只動 口不動手的虛弱書生,以至於不屑與他來往。陳坡在六四事件後身陷牢獄。 我逐一叮囑守在紀念碑底座最高一級台階上的特別糾察隊員們,在最後時刻 ,一定要盡忠職守,將和平、理性和非暴力的宗旨堅持到底。望著眼前這些熟悉而 可愛的學生,想到自己再也無法盡到保護的職責,心情極為痛苦。唯一可以自慰的 是,在生死考驗之際,我與自己的學生們在一起,我沒有恐懼和退縮。 軍隊開始逼近紀念碑。走在最前列的是一批身穿迷彩服、頭戴鋼盔的軍人, 平端衝鋒鎗,手指緊扣著板機,如臨大敵,成戰鬥隊形,彎著腰,以蛇字形向前推 進。面對著手無寸鐵、靜坐不動的和平請願學生,他們採用這種戰場上的姿態,實 在是令人可笑又可恨。其後是成千上萬的軍人和少量的防暴警察,也都是全副武裝 。最後才是督陣的坦克和裝甲車。 學生們面對逼近的軍隊,沒有絲毫的慌亂,只是不約而同地對著軍隊做出V 字形手勢,使勁地揮動著。 軍隊在距離學生隊伍不到十米處停下並迅速布好陣式。最前面是一排機關鎗 ,約二十挺,架在地上,機槍手趴在地上,槍口緊緊瞄準學生隊伍。其後是一排排 衝鋒鎗手,第一排蹲著,後面幾排站著,槍口也緊緊瞄準學生隊伍。最後面是人數 眾多、陣容更為龐大的方陣,其中夾雜著少量手持電警棍和又長又粗棍棒的防暴警 察。 這是一付典型的鎮壓陣式。 在侯德健等人的影響下,面對嚴峻的局勢,學生領袖們堅守不撤的決心似乎 有所動搖,他們難以承擔數以千計學生安危的重責,最終決定在場學生立刻用口頭 表決方式決定是堅守還是撤離。廣場副總指揮封從德在廣播中解釋說,在目前危急 情景下,我們已經不可能召開緊急會議討論決定,只能採用最簡單的口頭表決方式 ,具體做法是,我在廣播中喊叫一、二、三後,主張撤離的同學就喊「撤離」兩字 ,主張堅守的同學就喊「堅守」兩字,少數服從多數,以聲音的強弱來決定。口頭 表決的結果是堅守的聲音遠遠越過撤離的呼聲,在紀念碑北側幾乎就聽不到撤離的 聲音,學生們還對眼前的軍人做著V字形手勢,情緒高漲。然而,學生領袖們還是 傾向於撤離。 正當學生領袖們準備具體佈置實施撤退行動之時,軍人鳴槍衝上紀念碑底座 ,因而使侯德健等人力圖促使學生和平撤離廣場的良好願望成為泡影。 凌晨四時四十分許,在紀念碑北側,一支人數約四十人左右的軍隊突擊隊沖 入學生隊伍。他們身穿迷彩服,端著衝鋒鎗,緊貼著紀念碑底座兩側的漢白玉欄杆 的邊沿,衝上紀念碑底座的最高層。這批士兵異常凶狠,目透凶光,一邊不斷地對 空鳴槍警告,一邊用槍托猛擊坐在地上紋絲不動的學生,開出一條通往紀念碑底座 最高層的通道。他們搶奪學生手中和身邊的物品予以毀壞,其中包括錄音機、照相 機等。當場就有數十名學生頭破血流,包括女學生,許多人倒地不起。在這個過程 中,學生們沒有任何反抗行為,甚至都沒張嘴呼喊口號。這也正是這批人士能夠迅 速跨過數千名學生,衝上紀念碑底座最高層的原因。 與此同時,在紀念碑東側,也有數十名軍人突擊隊端槍衝上紀念碑底座最高 層。 這批士兵迅速佔據了紀念碑底座最高層的四角,端槍對準綁在紀念碑上的喇 叭一陣猛射,喇叭當即被打爛了。呼籲撤退的聲音消失了。隨後,軍人又迅速扯下 掛在紀念碑上的橫幅,拆除絕食棚。從我身後的紀念碑東南角廣場指揮部所在地傳 來一陣密集的槍聲。我心為之一緊,默默地想:指揮部完了!更擔心的是學生領袖 和堅守在那裡的糾察隊員們的安全。 一些學生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大聲對著士兵們呼喊:不要對紀念碑開槍 ,那是人民共和國英雄的紀念碑呀!而招來的則是更為密集的槍聲。 我與特別糾察隊的成員們坐在紀念碑底座北面的最高一級台階上,當軍人沖 上來後,已經從最後一道防線變為第一線,首當其衝。端槍的軍人分排在我們的身 後,槍口幾乎緊貼著我們的後背,生與死已經沒有界線。我的思維一片空白,始終 迴響著一個聲音:死吧,死吧,給我一梭子子彈,讓我痛痛快快地死吧。我只是剎 那間想到我守寡多年的老母親,想到苦苦愛戀多年的姑娘。 軍人不斷地施暴,時而對我們用槍托砸、槍管捅和大腳踢,時而在我們的頭 頂端槍一通亂放,槍聲震耳欲聾。在持續不斷的暴力下,幾乎沒有人不受到傷害, 我的腰部也受了傷。不少人先後被砸下或踢下最高一級台階,但都堅強地爬起來, 一聲不響地依舊坐回原處,一動不動,甚至都不屑於回頭望一眼軍人。 指揮這支突擊隊的是一位上尉軍官,年紀約三十歲,右手拿著手槍,左手拿 著對講機。較之士兵,這位軍官的態度還算溫和,始終沒見他動用武力。他站在我 們的身後,不停焦急地催促:「你們快走吧!快走吧!不走的話,不會有好結果的 ,我們接到了命令,無論如何必須完成清場任務。」語氣中似乎帶有懇求,或許他 懷有惻隱之心,不希望見到更多的學生流血。 相比之下,我們的遭遇還算是幸運的,那些位於紀念碑底座之下的學生們所 面對的不僅僅是數十人的突擊隊,而是數以千計的軍人和防暴警察。那些軍人和防 暴警察在當局所謂的「反革命暴徒凶殘地綁架和殺害解放軍官兵」的欺騙煽動下, 早已對學生充滿了仇恨,認為學生們是禍根。此時,這些軍人和防暴警察正如出山 的猛虎,凶狠地撲向學生隊伍,用棍棒、槍托和刺刀進行猛烈的襲擊。場面的暴烈 ,令人終生難忘。 坐在紀念碑底座下學生隊伍最前列的大多是來自外地的學生,他們在北京宣 布戒嚴後堅持不走,表明他們是八九民運中最堅決的一群人,堅守到底的呼聲遠勝 於北京學生。在軍人和防暴警察的猛烈襲擊下,許多學生當即頭破血流,倒地不起 。 但周圍的學生依然端坐不動,甚至都沒有去扶持或觀察一下身旁倒下的同學 。因為在當時的氣氛下,只是時間有先有後而已,所以對周圍的流血似乎已經麻木 。 軍人和防暴警察潮水般地湧入學生隊伍,端坐不動的學生被無情地踐踏,慘 叫聲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傷亡急劇增加,尤其是由於受到踐踏,部分學生終於被迫站起來,但依然堅 持不撤,而軍人和防暴警察的襲擊也仍未停止。那些堅持不站起來或根本就來不及 站起來的學生,則受到更為嚴重的踐踏。 此時,我已與幾位糾察隊員一起被軍人打下了最高一級台階,但依然坐在稍 低幾級的台階。坐在我身旁的是與我同一學校的青年教師劉蘇裡。 暴力在肆虐,每一秒鐘都在流血。然而,紀念碑北側的學生們依然堅持不撤 ,同時,他們堅持著和平、理性和非暴力的宗旨,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沒有一個 人有過任何過分的言行。 凌晨五時許,侯德健、周舵等人從紀念碑底座南側過來,出現在紀念碑北側 的學生隊伍中。他們邊走邊去拽那些依然端坐不動的學生,大聲疾呼快走,想盡量 多帶動一些學生撤離。然而,他們的努力並未引起多大的迴響,只有紀念碑東北側 的學生隨同他們從紀念碑東北角往外撤。 大約也在此時,柴玲、李錄、封從德等學生領袖隨著紀念碑南側的學生隊伍 從東南側撤離廣場。當軍人突擊隊端槍衝上紀念碑底座時,柴玲等人即撤離位於學 運之聲廣播站內的指揮部,隱身於紀念碑南側的學生隊伍中。 天已經朦朦發亮,視線開始逐漸清晰,也許是到了當局給軍隊下達的清場時 限快到了,紀念碑底座下的軍人也終於紛紛開槍了。頓時,紀念碑上下槍聲響成一 片,全是「噠噠噠」的點射,分辨不清是衝鋒鎗還是自動步槍。混亂中也看不清是 否對準人群掃射。 於是,紀念碑底座第二層和第三層台階上的部分學生終於站立起來,開始慌 亂地從紀念碑東南角撤離。時間大約在凌晨五時十分至二十分之間。 我和糾察隊員也站立起來,隨著隊伍向東南角移動。在我們的身旁,突擊隊 的軍人仍然不時地開槍,但我未看見他們朝人群開槍。 直到我們轉過紀念碑東南角,擠在狹窄的所謂撤離通道口時,紀念碑底座第 一層各級台階以及台階下的學生們仍未能夠向外移動,因為前方的學生隊伍尚未離 去,正擁擠在東南角,隊伍移動得極其緩慢。 紀念碑上下,槍聲還在密集地響著。 在紀念碑東南角的所謂撤離通道口,學生隊伍仍然受到猛烈襲擊,不時有學 生倒下。在我身邊不遠處,一位學生頭部裂開了一道大口子,血流如注,用毛巾都 摀不住。 紀念碑東南角方向是戒嚴部隊曾經對侯德健等人允諾過的撤離通道,當局事 後也反覆如此強調。其實,東南角並不存在安全的通道。在這個位置,不僅有大量 的裝甲車、坦克以及軍人的嚴密封鎖和擠迫,而且還有高高低低的草坪欄杆和被裝 甲車坦克輾倒後的帳篷雜物等障礙。在撤離過程中,學生隊伍擁擠不堪,甚至令人 透不過氣來。軍人的襲擊,更加劇了學生隊伍的混亂和擁擠,不時有學生被擠倒或 絆倒,並被無法止步的人流所踐踏,耳邊不時傳來女學生淒厲的慘叫聲,有心相救 而無力可及,痛苦的心中刀絞,無以名狀。 紀念碑南側的學生隊伍撤得稍早,人數也較少,情況可能會好些,但也談不 上是有組織的主動撤離。 與我同時從東南角撤離的學生,只是遭受到棍棒和槍托的襲擊。而一些慌不 擇路,匆忙中脫隊跑向歷史博物館方向的學生,則有人受到槍擊。 學生隊伍直到撤出紀念碑底座的範圍,到了「毛主席紀念堂」東南側一帶, 才顯得不那麼擁擠。大家緩過一口氣後,自然而然地走成了整齊的隊伍。 我看到,在紀念碑與「毛主席紀念堂」之間的空地上站立著約四、五百名學 生,一聲不吭,打著幾面旗幟,其中有一面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旗幟。這群學生 默默地看著我們撤離,對我們的做出的V字手勢也毫無回應。後來我聽說,他們是 一群誓死不撤離廣場的學生,對我們撤離廣場很不滿。 當走過「毛主席紀念堂」的時候,我忍不住留戀地回顧天安門廣場,學生隊 伍在密集的槍聲中源源不斷地撤出,並不時有學生退出隊伍,集聚到北京航空航天 大學旗幟下的人群之中。儘管心中悲憤異常,但我強忍住淚水,不想在軍人面前示 弱。學生們大多與我一樣,緊咬牙關,兩眼噴射著怒火。 在「毛主席紀念堂」與前門箭樓之間的開闊地,數以千計的軍人在待命,配 備著裝甲車和坦克。 悲憤的學生隊伍行進得非常緩慢。到了箭樓附近,街道兩旁才出現群眾,大 約有數千人。他們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淚水掛滿雙頰。見到學生悲憤的神態,他們 強忍悲傷,安慰學生說「你們沒有失敗,你們總有一天會重新回到廣場上來的!歷 史不會忘記你們!人民感謝你們!」面對這樣的北京民眾,我再也止不了淚水。 一位六十歲的老大爺一邊悲傷地哭訴著:「我的兒子死了!我的兒子死了! ……」一邊對學生隊伍哭喊著:「孩子們,不能忘記這筆血債!不能忘記呀,孩子 們!……」 一些學生對著路邊的群眾跪下了,泣不成聲地說:「我們對不起大家,我們 沒有盡到責任……」 當我們在箭樓附近路口拐向前門西大街之際,從身後的廣場方向又傳來一陣 密集的槍聲,期間夾雜著一陣陣斷斷續續的《國際歌》聲和口號聲。不久,有學生 從隊伍後面追趕上來報訊,那群堅持不撤的學生慘遭槍殺。 在撤退的路上,不斷見到血腥鎮壓所遺留的痕跡,鮮血斑斑,槍孔密麻。沿 途不時遇上大批向天安門廣場進發的軍隊,記得很清楚的是其中一支空降兵部隊。 為了對付手無寸鐵的和平請願的學生,當局出動了除海軍之外的各兵種部隊。 清晨七時許,撤離廣場的學生隊伍行進到西長安街。我與中國政法大學約二 十餘名師生處在郵電大樓附近。長安街是中國最寬的馬路,約寬七、八十米,屬雙 行道,南北各分為快車道、慢車道、自行車道和人行道。自行車道和人行道之間隔 著一道高約一米二的綠色尖頭欄柵。學生隊伍當時有秩序地由東往西走在南邊的自 行車道上。就在這時候,三輛坦克從天安門廣場方向一邊噴放著淡黃色的煙霧,一 邊沿著正行走著數千名學生的自行車道快速地輾過來。這種淡黃色的煙霧像是催淚 瓦斯,因為儘管它極富刺激性,但並不催人淚下,而是使人咳嗽不止。政法大學的 一位青年女教師當場被薰暈過去,被學生送入醫院急救。 儘管在廣場上經歷了血腥鎮壓,但學生們還是料想不到軍隊會殘忍到用坦克 繼續追輾已經撤離廣場,並正處在返校途中的和平學生隊伍。慌亂之際,學生們紛 紛翻越綠色尖頭欄柵而躲避,不少人被關頭欄柵刺傷或跌下來摔傷。最可憐的是那 些柔弱無力的女學生,大多無法翻越高達一米二的欄柵,只好緊貼在欄柵旁,驚恐 萬狀。 待坦克過去,比我們所處位置稍後的學生已慘遭不幸,十一名學生當場慘死 ,另有兩名學生被輾斷雙腿。(事後得知,其中一名被輾斷雙腿的是北京體育學院 的學生方政。)發生慘案的現場位置在六部口。 一位市民見義勇為,將其中五具死難學生的屍體運到中國政法大學,擺放在 教學大樓前。這五名死難學生,一位來自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原中央團校),一位 來自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原北京航空學院),一位來自北京科技大學(原北京鋼鐵 學院)。北京科技大學的死難者是一位博士研究生,身上帶有全家福的照片。另外 兩位死難學生的校籍不明,很可能是外地學生。 坦克追輾學生的慘案激怒了大家,許多人揀起路旁的石塊,奮力拋向已經遠 去的坦克。 學生隊伍經過重整後,繼續沿長安街前行,在西單路口北拐轉向西單大街, 然後轉向新街口。在新街口,學生隊伍分為兩路大軍,一路以北京師範大學和中國 政法大學為主,往北去,一路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人民大學為主,往東去。 自進入西單大街始,兩旁的民眾越來越多,情緒很激烈,紛紛痛斥軍隊的暴 行,並熱情地讚頌和鼓勵學生。 在新街口,發生了一段令我難忘的小插曲,一位糾察隊員遇上了通宵達旦尋 找等待他的女朋友,淚流滿面的姑娘小鳥似地飛撲上來,倆人當眾緊緊相擁親吻, 以中國人罕見的方式慶賀劫後重逢。在為他倆慶幸的同時,我不禁想起那些長眠的 學生,他們正值青春年華,前景無限美好,本來可以成為優秀的教師、科學家、工 程師、作家,可以成為好丈夫、好妻子、好父親、好母親以至好爺爺、好奶奶,然 而,為了民主和自由的事業,他們獻出了年輕而寶貴的生命。想到此,《血染的風 采》一歌的旋律在腦海中迴旋,我帶頭唱起這首悲壯的歌曲: 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也許我的眼睛,再不能睜開,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懷; 也許我長眠,再不能醒來,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脈;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土壤裡,有我們付出的愛。 上午十時許,我們回到了自己的校園——中國政法大學。在校門口翹首以待 的師生們,一擁而上,緊緊地擁抱著我們這些倖存者。校園內外,一片哭聲。 我們還活著,我們是倖存者,但是,我們沒有絲毫的欣喜和慶幸。面對著並 排躺在教學大樓前的五具遇難學生屍體,我們齊唰唰地跪下,第一次放聲痛哭。 淚眼朦朧中,那五具死難學生的屍體尚在滴血。一名死難學生的頭顱被坦克 壓扁,綁在額頭上的紅布條深深地嵌入右側面頰。 師生們尚在痛悼哭泣,而大批軍人沿著校東門前的學院路推進過來,並對準 政法大學校門上方橫掃了一梭子子彈。 北京城槍聲密集,血腥屠殺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