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世紀婚禮」到頭「世紀葬禮」 ——戴安娜悲劇與現代社會的整體精神匱乏 (法國)安琪 八月三十一日,正當盛年的英國王妃戴安娜因車禍在巴黎猝然離世,噩耗傳 來,舉世震驚。 十六年前,那個純真羞澀的處女,以其稀世的儀容披著婚紗款款地依在查裡 王子身邊時,就產生了全環性轟動效應,戴安娜自此從一個幼稚園老師變成舉世矚 目的英國王妃而成為媒體寵兒。 十六年後的九月六日,戴安娜的好友,流行歌手艾爾頓曾為瑪麗蓮夢露譜寫 的名曲(風中之燭)卻成了戴安娜的安魂曲。艾爾頓為這首歌填上新詞,在戴安娜 的安葬儀式上自彈自唱,真摯、憂傷的情感旋律,激盪起數以百萬計的悼念人群和 二十五億電視觀眾的哀思與共鳴。 命運是不可逆轉的——這似乎是一個悖論!從「世紀婚禮」到「世紀葬禮」 ,戴安娜緊緊攫住了世人的心,她流星般短暫的生命,就像她身邊不停閃亮的鎂光 燈一樣,讓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連續曝光! 戴安娜的個人悲劇 一九八二年,當我在中國西部的一家青年報工作時,我主持編輯的關於英國 王妃戴安娜生活側面的一個整版報道,曾招致宣傳主管部門的批評,理由是宣揚資 產階級自由化,那期報紙,卻因戴安娜而銷售一空。 剛剛開放的中國讀者,帶著某種虔誠和期待,渴望瞭解「全新世界」的各個 方面。在人們心目中,戴安娜既不同於中國傳統王妃,也不同於中國現代「王妃」 (如江青)。她幾乎是一個完美的象徵——美麗、高貴、善良,有著天使般迷人的 微笑。她身為王妃,卻自己外出購物,也被看作西方人自由獨立的特徵。對似懂非 懂地哼著「外面的世界很精采」的中國青年來說,一個戴安娜似乎就足以釋放出他 們對西方世界的全部想像力。 事實上,那個傳統的大家規範教道出來的女孩,與中國傳統的大多數閨秀沒 有多大差別,知識範疇並沒有超出「女學」之界:知書明禮,溫良謙恭,舉止適度 ,克已復禮。在這個以男性為主的世界上,「女子無才便是德」具有驚人的相似處 和普遍性。 縱觀戴安娜傳奇的一生,她實非一個完全意義上的現代女性。在她將要側身 王室之時,恐怕並沒有設身處地地想過,一旦成為王妃,就難免要為公眾犧牲個人 隱私和幸福。在長達十多年的王妃生涯裡,她最初的反應即盲目又無奈,有時還帶 有很大程度的自虐。她的孤獨無助,使她把熱情投向周圍對自己稍有慰藉的男性, 然而她的尊榮是不允許她的哪怕些微的輕鬆,那個馬術教練給她帶來的傷害,遠遠 超過了她當初所渴望的安慰。怪誰呢?馬術教練並不是唯一的例外。在民眾眼中戴 安娜無與倫比的王妃地位,將她等同於一個好來塢式的超級巨星。美貌、金錢、名 利——戴安娜無意間將這三者導向了極致。這種人間少有的誘惑,使她的一顰一笑 ,舉手投足間,都被那些「擁有」或「接近」她的人貼上了標籤。追逐者最大限度 地滿足了男性的虛榮之後,又將這種虛榮轉手拍賣!這是一個可詛咒的男性社會, 這個社會所裸露的人性的黑洞,足以吞噬所有的血肉之軀。 戴安娜的悲劇在於,她並不僅僅是一顆遙遠明亮的星,她有著作為一個女人 的全部需要。因此她必要為人的七情六慾所傷害。她忽略了自己並沒有真正隱私權 的現實,當她試圖同另一個男人分享情感的時候,情感便被出賣了。 這種傷害似乎喚醒了戴安娜的獨立意識。經過自我掙扎的心歷路程,她向世 人和盤托出她那不為人知的婚姻痛苦,包括她的貪食症、五次自殺未遂,以及並不 成功的婚外戀等等。她似乎如釋重負,然而她的坦誠同時招致了更大的爭議,她身 不由已地陷入了大眾媒體的又一輪誤圈。即使在同情者中,也對她有負面質疑。 離婚是她所不願意的,但已不可挽回。經過多次談判,最終由查裡王子付給 她一千五百萬英鎊外加每年四十萬英鎊的秘書費而了結。這種金錢糾葛與所有離婚 案如出一轍,很多人感到平庸而不可思議,儘管有人寧願相信扳倒查裡王子的輿論 效果要大於金錢本身。 戴安娜離異後,自由地投入慈善事業,在那裡,她好像找到了內心的平和與 精神依托,但是她的個人生活依然是孤寂的。她並不幸福。否則她不會恨意難消, 巧妙地讓攝影記者拍下自己和男友法伊德在法國南部度假時的休閒照片,在第二天 ——查裡王子為其女友卡蜜拉祝賀生日的同一天「佔領性」地出現在報紙上。 崇尚真情的戴安娜,並沒有接近一個常人應有的愛情,當然也很難獲得真正 的愛情。在上流社會的名利場中,生命的本質被浮誇消蝕,瀟灑和排場掩飾著寄情 聲色的尷尬,戴安娜自然也難逃此劫。 作為王妃,戴安娜應有盡有,作為女人,戴安娜卻一無所有,幸乎?!悲乎 ?! 明星、媒體共媚眾俗 戴安娜在八月二十七日接受法國《世界報》訪問時,最後一次批評英國媒體 說:「媒體是兇猛的,它從不寬恕,它只要抓人的錯誤。你的每一個意圖都被扭曲 ,每個舉動都受到批評。我想在國外就不一樣。在國外大家親切地接待我,照我本 來的樣子看待我,沒有成見,不會緊盯著我走錯一步。在英國就正好相反。我想在 我這個位子上,不論哪個健全理性的人早就離開了,但我不能走,我還有兩個兒子 」,然而,四天之後,卻在塞納河畔與媒體的最後一次「遊戲」中香消玉隕。 戴安娜車禍,尾隨其後的攝影記者成為眾矢之的,憤怒的人們將所有的辱罵 和怪罪都指向了俗稱「狗仔隊」的攝影記者。不僅美國、法國、英國、香港等地那 些曾千方百計靠媒體打知名度的影視界明星們借此發表議論,抨擊攝影記者,一些 立體傳媒如電視、廣播也嚴厲斥責攝影記者及獲取明星照片的圖片社。應驗了中國 那名俗話:「牆倒眾人推」。這種一邊倒的「集團打狗」熱潮,使九月四日在法國 南部佩畢揚市舉行的世界攝影記者節蒙羞含辱。 與此同時,各報刊圍繞著自身的自律問題展開了討論。 《解放報》的社論說:「首先是被拍攝的目標的人物本身,多少明星以向媒 體透露私生活內情的方式來打響知名度,後來又無法制止在他們默許鼓勵下所造成 的偏差。王室本身雖然顧忌較多,但在一個並不真正需要他們的民主國家裡,不也 是靠媒體來替他們提高聲望,確保永恆嗎?至於大聲譴責攝影記者的民眾,也就和 打擊妓女卻寬恕嫖客的情形差不多。」 《費加羅報》的評論認為:「媒體已足夠成熟,懂得自律」,並且表示:「 媒體謹於此道歉,但這是情有可原的。」報道說:「事實上,每個人都知道該如何 解決問題,只要名人們放棄享受榮耀,報刊放棄巨大發行量,民眾不再要求知道別 人想向他們隱藏的真相就行了,但到時候也就什麼都不剩了。」 戴安娜的弟弟史賓塞伯爵在戴安娜的安魂彌撒上說:「此事顯示,每位擁有 她照片的所有權人、主編,每一家曾購買這些照片的刊物,等於鼓勵貪婪無情人的 冒一切危險追逐拍攝戴安娜的照片,今天他們的手都沾滿血腥。」 但早有媒體抗議:戴安娜變成攝影機的焦點,多半是她自己造成的。她和法 伊德的照片,最近就在世界各地賣了大約四百萬美元。英國《每日鏡報》記者賈塔 克說:「在相同的情境下,戴安娜二十四小時之前可能對記者毫不以為意,二十四 小時之後卻避之唯恐不及,這怎能全怪記者。」 舉例來說,一九九五年十二月,戴安娜在英國媒體BBC電視前傾訴不幸婚 姻的鏡頭令人難以忘懷,即是她個人對媒體的主動。她也經常利用新聞媒體報道自 己所從事的公益活動,如推動艾滋病的研究和反對地雷運動等,在此,明星與媒體 間的「互動」關係配合默契,共同迎合了大眾的心理需求。 再看戴安娜去世後的媒體效應: 巴黎各日報的銷售量增加百分之二十至四十。《解放報》的售量增長了百分 之七十到七十五。 英國所有小報銷路大增,《太陽報》增售百分之五十,《每日快報》增加百 分之二十。民眾仇視的八卦小報幾乎銷售一空。 讀者是誰?當然是「罵了又想看」的民眾。 在這裡,民眾主導市場需求,而「狗仔隊」則是市場需求下的產物。一個頗 具諷刺的事實是,躲避苦難的現代人,他們對多次換皮的美國歌王麥克傑克森和以 展示獨特性驚世赫俗的瑪當娜的興趣遠比流離失所的非洲難民和以巴戰爭要大得多 。最近發生的聳人聽聞的阿爾及利亞大屠殺即是一例,二百多人死於非命,大眾媒 體卻無動於衷。 據悉,在法國輕罪法院以「過失殺人」和「見死不救」起訴的七名事發後被 警方扣押的攝影記者中,有一人曾拍過「六四」天安門鎮壓照片,也在波斯灣戰爭 中出生入死,拍下許多珍貴歷史鏡頭。但是這些照片所得,僅夠一張往返機票,充 其量只能滿足記者的所謂事業心。而戴妃的任何一張照片,都可使讀者慷慨解囊。 《新聞週刊》的評論意味深長:如果說特洛伊的海倫可以發動一千艘戰船, 戴安娜至少可以佔領一千期雜誌的封面,造成數以千萬的報章雜誌熱賣。雖然「狗 仔隊」不因她而興,而她卻把這種追逐帶入新的高潮。如果這次「狗仔隊」並未追 死戴妃,並且拍到她與男友接吻的照片,全世界大部分的報紙都會一邊罵狗仔索價 過高,一邊刊登照片。 結論是令人沮喪的:被消費市場主導的媒體終究是難以制衡的。 隱秘的民意 戴妃之死,打破了一向以理性克制為名的英國人的心理平衡,悲哀的人們用 鮮花和眼淚寄托自己的哀思,六日的葬禮是盛況空前。 實際上,人們悼念的首先是作為王妃的戴安娜。這樣一個傳統和現代完美結 合的尤物,無論對英國王室或是英國人來說,都是絕無僅有的。她的死在潛意識中 使大英帝國失去了它那極具象徵性的最後一顆明珠,造成了不可彌補的精神空缺。 於是乎,「先前反她視為罪人的媒體與公關業者」在憤怒、失落與愧疚之感趨勢下 ,重新「製造」出一個「戴妃目前的聖人形象」(社會學家語)反映了英國人對君 主立憲政體始終如一的耿耿忠心。據最新民意測驗顯示,絕大多數英國人仍然堅定 地支持這一制度。 假如婚姻破裂的戴安娜已經找到了個人幸福,並在她的名字前冠以再婚夫的 姓氏,那麼這種哀悼還會如此毫奢如此莊嚴嗎——儘管這種假設非常荒謬! 記得法國前總統密特朗去世後,十萬民眾聚集巴士底獄廣場舉行燭光追思晚 會,美國著名歌星芭芭拉悲淒的歌聲餘音未了,一年後在同樣的人群裡卻出現「揭 發」密特朗醜聞的聲音,一時同仇敵愾,甚至有人大呼上當,但從所「揭發」的內 容來看,都是密特朗生前就被媒體間斷披露或爭議過的,並不是什麼新話題,情感 的不一致性及其複雜性於此可見一斑。 幾乎可以認為,在所有的情感宣洩過程中,都隱藏著個人的秘密,人們對戴 安娜的情思,同樣寄托了自己的願望和訴求,包括許多不可語述的心理需求。 問題是,人們到底想要什麼? 一個印在記憶深處的鏡頭突然閃現:那是剛到巴黎不久的一個秋日清晨,我 乘地鐵去索邦大學讀法語。在國家地錢站轉車時,一個下肢殘廢的流浪漢突然喊道 :「我需要愛!沒有人愛我!」聲音嘶啞、絕望,令人心悸。上班的人潮好像被這 聲音驚呆了,重複的呼喊在地下鐵的長廊裡久久迴響。 這是一個精神空虛的世界!這世界需要愛! 在這方面,也僅僅在這方面,人們與戴安娜息息相關。誠如英國著名心理學 家庫波所說:「我們還認同她,視她為在許多方面跟我們沒有兩樣的一個人。她不 但具有同情心,而且是個需要愛、容易受傷害,因而展現她的脆弱的人,而我們大 家也都是這個樣子。」 倘若我們揭去情感面紗,或許我們會為自己赤裸裸的自私而羞愧,我們實在 是太偽善、太缺乏愛了,我們把我們自己所做不到的一切,都期待於這個已經離去 的人。而且在我們的希冀裡,仍有那樣多的邪惡與貪婪,就像我們一邊流淚,一邊 毫不覺悟地掏錢去買那些被我們詛咒的報刊雜誌,窺視他人隱私,尋求新的刺激一 樣,今天,當我們和自己的想像力神話戴安娜時,誰敢說我們不是在為下一次的中 傷尋找借口呢? 轉嫁情感是人的本能。被虛無狂熱所驅使的民意,也是會殺人的。從某種意 義上說,戴安娜最終被民意推向了祭壇! 有這樣一個細節:戴妃陵墓安葬在她的故鄉大不靈頓,接受記者採訪的當地 村民憂心忡忡,害怕他們小村的寧靜會被瞻仰戴妃墓地的觀光客侵擾,「變得像貓 王墓園一樣」。這個具體的真實,使當日的葬禮顯得鋪張,人們委實是在為自己哭 泣! 民意的偏頗從查裡王子和卡密拉的戀情中也很突出: 公眾輿論對查裡王子與青梅竹馬女友卡蜜拉重續戀情,比對戴安娜的婚外情 更不能容忍。但是從本質上說,查裡王子何嘗不是另一個犧牲者呢? 卡蜜拉則注定要在戴妃的陰影下生活。輿論對這位生性聰穎,氣度非凡的女 性幾乎到了仇恨的地步,不惜對她進行人身攻擊。她的皺紋和樸素裝束,也受到嘲 笑,輿論所反映出來的「民意」對卡蜜拉這一同樣追求個人幸福的女子,竟毫無同 情可言,相比對戴安娜的極盡推崇,實在令人齒寒。 永遠的戴安娜 人非聖賢,褪去所有的色彩,還原戴安娜的本來面貌,她確是一個值得愛戴 、值得懷念的人。 首先,她是個人反抗傳統、挑戰王室的典型,她的勇氣包括對自我的否定與 更新,轉折點似乎是九五年底向媒體公開個人婚姻不幸,表明她終於戰勝自我,直 面人生;同時,她拒絕受制於某些禮儀規範,是促進王室向現代化轉型的第一人。 她又是一個成功的人道主義者,她的人道關懷出於她對社會疾苦的同情,她 與艾滋病患者握手,傾聽無家可歸和殘疾者的苦難,親臨安哥拉和波斯尼亞,考察 地雷對人類的傷害並予以反擊。她以誠摯的愛和娓娓輕語撫慰著那些愛傷的心靈。 儘管她生前的反對者曾以微辭譏之,但不可否認,是她將鎂光燈從貴族引向社會陰 暗角落,她的基金會為那些對生活失去信心的人們給予了直接的幫助,從英國王室 到貧民階層,戴安娜縮短了二者之間的距離。 像是某種神示,戴妃去世後三天,被世人譽為「貧民窟聖人」的德蕾莎修女 在印度加爾各答病逝,享年八十七歲。這位諾貝爾獎獲得者,終其一生俯身在病弱 者身上,作「靈魂的真善美完成了這個世界的一切善行」。她的葬禮,隆重莊嚴。 哀悼民眾中,包括「窮人中的窮人」,其中有雙目失明的乞丐,也有殘障人和麻風 病人。德蕾莎曾向他們「傳達了生命的價值和尊嚴」的偉大信息,他們神情肅穆地 來為她送行!一切都如此順其自然,無須演染也不要誇張,就像事情的本來面目一 樣。 如果說美麗、善良和人道主義關懷,構成了戴安娜的不朽魅力,那麼,德蕾 莎修女用瘦弱的身軀耕耘的人類博愛的田野,將使她的靈魂獲得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