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與鄭義 林培瑞 一九九四年,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名滿全球,同年也得 了日本的「文化勳章」,是日本政府給作家的最高榮譽,也帶有很豐厚的養老金。 但這個消息宣佈了以後,大江先生表示不想接受文化勳章。跟朋友私下解釋說,他 並不樂於拿日本皇帝手裡來的獎。事後日本右派對大江非常不滿意,到處在電線桿 上貼紙條罵他是「國賊」,還組織了人在他住宅外面遊行示威。但大江堅定不移; 政府給的文化勳章,他不要。 一九九六年秋天大江先生到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系講課;本人也屬於 該系,辦公室離大江的只隔幾個門。一九九七的舊日本軍隊在南京大屠殺的六十周 年,花甲一輪,系裡的幾個華裔學生想組織一次紀念南京受害者的國際會議。找我 參加的時候,我勸他們也可以邀請大江先生。大江果然接受,答應作報告,並且立 刻掏腰包給中國學生捐了五百美元。 那年中國作家鄭義也在普林斯頓,大江對鄭義的作品的評價很高,表示想認 識鄭義。於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我們都去了附近的中國館子吃飯。鄭義的外語能 力不強,大江不會中文,我的日本話不行,因此只好大江說英文,鄭義說中文,我 翻譯。大江開玩笑說他的中文只限於四個字:莫、言、鄭、義。理由是因為他在諾 貝爾的受獎詞裡想提到兩位優秀的中國作家,但又不想出洋相,所以先把這四個字 的抑聲頓挫學好。比如說「莫」音調要下去,說「言」就得上來,大江決定用頭來 描摹正確的音,說「莫」的時候頭下垂說「言」再抬起來,這樣雖然有點滑稽,可 是也帶來了意外的好處:每次抬頭,那些從世界各國來的攝影家就有機會照相。每 說一個「言」字,就七哩誇啦許多閃光。 後來大江在日本的朝日新聞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說他那天晚上和鄭義談文學 感覺特別親密,說語言障礙抵擋不住鄭義的眼睛發出來的活力。又說他在紐約參加 了幾次大宴會,排場很可觀,但就缺乏這頓飯的寶貴親切感。 不久後,我也問了鄭義對大江的印象。鄭義說第一印象他真沒想到。鼎鼎大 名的大江先生顯得極其普通平凡,甚至於比一般的普通人還簡單一點。很害羞,穿 得樸素,頭髮梳得有點不在乎的樣子。坐車上館子,不善於說應酬的話,甚至有點 口訥,弄得氣氛頗為尷尬。但到了館子,開始認真談文學問題以後,似乎出現了另 外一位大江先生:一個非常敏捷的頭腦,掌握了極其廣泛的學問,對什麼問題都有 一種似乎天真但又不天真,大智若愚的道德關心。 那天晚上鄭義介紹了他最近完成的長篇小說,名字叫「神樹」,描寫了陝北 農民半世紀來的苦難和掙扎。大江一聽高興得幾乎跳起來了,說他也很喜歡樹,自 己有幾篇小說叫「雨樹」從書,最近的作品也叫「燃燒著的綠樹」。他說以前讀過 鄭義的小說「老井」,得到的印象是一種「橫」和「豎」的描寫。「老井」一方面 描繪了農民的日常生活,這是「橫」的一面;但同時也說明了山區農民深重的精神 生活,這是「豎」的描寫,井子也是這種描寫的適當象徵。大江又說指向天空的一 棵樹也能夠象徵人的精神的「豎」追求,他不知道鄭義同不同意? 鄭義同意了,但一會兒,又換了話題,想提一下大江父子關係的問題。大江 的獨生子是殘疾兒童,說話走路都很困難。兒子出生的時候大江在日本文壇上已經 頗有名氣,前程遠大。但這個需要特殊照管的兒子一出生大江似乎馬上把他放在首 位,以後一直用大量自己的時間扶他、管他、幫他、愛他。鄭義說他佩服這種作法 的原因倒不全是因為大江不顧名利;更重要的是大江這樣做很純潔地反應了人的天 性。殘疾兒子出生以後,自己和兒子的關係就變成了大江的作品的主旋律了。鄭義 說他認為藝術家首先是人;說大江懂愛,超然的愛和具體的愛,以身作則地保持了 人的天性,又說這一點在藝術家的身上比任何持巧或風格都重要。鄭義在說這些話 的時候,大江一直聽,既沒有顯得難為情,又沒有露出任何滿意或者高興的表情, 只像一個普通人聽普通道理而已。 三十年前,大江和鄭義都是左派青年。鄭義戴過毛澤東像章,大江參加過日 本左派作家代表團到北京見過毛。但兩位作家先後都經過了幾次的幻滅,現在都似 乎超出了「左」和「右」的政治框框,也超出了民族主義,達到了人本主義的層面 上。日本軍隊在南京進行屠殺,兩個人都譴責;中國政府在北京屠殺手無寸鐵的老 百姓,兩個人也一樣譴責。 鄭義說民族主義在九十年代的中國重新興起,他擔心中國知識分子的懺悔意 識還不夠,反省性也不夠,很可能會跟著民族主義的浪潮走。鄭也認為自己在這一 方面的擔憂跟大江的老師渡邊一夫教授在三十年代的日本社會裡的擔憂有相同之處 。當時日本充滿了民族主義,而只有少數知識分子能夠取批評態度。大江很高興鄭 義能知道他的老師渡邊,也同意鄭的分析,但大江對中國深層文化沒有放棄信心, 說他讀過「紅樓夢」,發現這部大作品裡有懺悔意識,因而他猜想,這種意識不見 得會完全消失了吧? 我幫兩位作家作了兩個種頭的翻譯以後,腦子有點疲勞。不停地作翻譯是累 人的事。但同時我也感到非常愉快。這兩個人的背景身份文化不同,所代表的兩個 國家的現代歷史上也有過那麼可怕的衝突,但在人文價值觀上兩位如出一轍,都能 夠達到一個不問背景不問文化的崇高層面。我想,世界政治領袖能夠達到這兩位的 四分之一的話,也許我們就不會需要一個聯合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