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偶像及獻給三個偉大歷史運動的詩


  黃翔


倒下的偶像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

不  你沒有死去

——獻給英雄的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

民主牆頌

——獻給民主戰士們

祭奠

——懷念偉大的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


倒下的偶像

「讓尼古拉的統治永遠受到咒罵吧，亞門！」

——赫爾岑


      給全世界已經死去和正在活著的「帶著絞刑架、苦役和穿著藍色或白色制服
的警察上台」的「尼古拉」們；給所有「個性專橫和智力貧弱」、「殘忍多於仁慈
」、「冷冰冰的眼睛裡沒有絲毫人性的溫暖」的「尼古拉」們。


一代暴君倒下了

從不義的權力的頂峰

從生銹了的刺刀尖上

從一世代被壓彎了的背脊上

  和億萬喘息和流血的心靈中


他倒下了

他死了

於是

一個專制帝王匆匆合上的

  它的最後一頁日曆

毫不遮掩地躺在那裡

赤裸襟地脫下了共和的外衣


他死了

這個歷代帝王的最末一代子孫

他的眼睛微閉著

彷彿還在覬覦昔日的淫威和尊榮

痙攣的雙腿畸形地彎曲

癱軟了  僵硬了

再也不能在統治上移動一步

他的頭髮稀疏的頭腦

曾經運動過整整一代人的意志

此刻停止了活動

他的青筋暴露的雙手

下垂了

再也不能起落權勢

主宰世界的沉浮


他死了

他的頭頂上

太陽照樣輝煌地照耀

萬萬千千的星球照樣運轉

地球並沒有停止不動

在廣漠的宇宙世界中

象死去一片樹葉子

象消失一聲鳥音

象掉落一粒微塵

大自然任憑他在自身中溶解

如此漠不關心  如此冷落


————曾幾何時

這個漠視人權的統治者的心臟

還沒有停止它的最後的跳動

他的腳下還俯伏著麻密如蟻的人群

耳邊還響徹著虛偽的頌揚的讚歌

他運行萬千人民

象抽打萬千陀螺

永不休止地挑動

盲目的排斥  摩擦和衝撞

他愚弄千萬人民

象愚弄千萬木偶

站在遮住的幕布後面

牽引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

他用流血的鞭子的尺度

精神自由的空間

他不許思想作聲

甚至一聲咳嗽

他劃定生活的圈地

管制人類的渴念  衝動和熱望

他在人的頭腦中布下崗哨

監視著每一個人在想些什麼

        和他的自然的嗜欲

人民必須聆聽他的

口齒不清的渾濁的聲音

每天的報紙  都是他的

神經質的變化不定的表情

每一個字都是他的飛濺的唾沫

這個人類文化的警察

操動和運轉著一切

像個邪惡的電鈕——

廣播——是他聲音的外化

詩歌——是他的另一個名字

他的個人意志

就是思想

就是道德和良心

就是歷史


他死了

陰沉的人們沉默著

忍耐著  堅持著  等待著

不敢懷疑他已經成為過去

人們在恐懼中懷著希望

在希望中擺脫不了恐懼

人們明白一輪炎日下沉了

它的擴散的餘溫久久不能消盡

一株大樹倒下了

漫天揚起的灰塵將緩緩降落

一個暴君倒下了

他的陰魂還在太空中遊蕩

消逝了他的形體

心靈上還有他的

沒有火化的神位

沒有焚燒的遺容


然而我看見

在死神面前他正在受到正義的懲罰

這個「大人物」同樣渺小

他並不是人類中的特殊動物

他在那邊  在世界盡頭那邊

不由自主地聽盲目的黑暗力量的擺佈

當我回過頭來我看見

他的血黑的旗幟正徐徐下降

被它長久遮住的藍色天幕上

自由之神露出了頭頂

它正在現身

開始向世界走來

帶著朝霞與露珠編成的花環

搖曳著光明的舞

踏響著晨鐘的節奏

人民從千代蓄積的麻痺中驚醒

掙脫了順從和絕望鑄成的鐐銬

迎著它步步向前走去

他們象騷動的大森林般嗡嗡著

——我們認得你  自由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即興


不  你沒有死去

——獻給英雄的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


      此詩為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夜收聽外台廣播後，悲憤中含淚即興而作。但我
並不把發生在天安廣場的「四五」運動看成對任何個人的悼念，而是把它視為「五
四」民主運動的歷史繼承和延續。時隔兩三年後的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震驚
中外的民間自發的民主啟蒙運動在中國大陸拉開帷幕，旗幟鮮明地否定對毛澤東的
偶像崇拜，否定文化大革命，呼籲自由、民主和提出極權主義制度下的中國「人權
」問題，這場運動被歷史地命名為「民主牆」運動。而時隔十三個年頭後的一九八
九年六月四日，以北京天安門廣場為中心，在全國範圍內掀起了更為波瀾壯闊的偉
大的「六四」運動，時正值我身陷獄中，運動的浪濤震顫著監獄，囚徒們無不激奮
，我曾即興寫下一首《自由女神》以表達全心身的讚美和聲援，此詩改頭換面由秋
瀟雨蘭探監時帶出獄中被獄方截獲，為此被送進獨居室中單獨監禁，險些被加刑。
我認為，「六四」運動即是對「五四」運動「四五」運動的繼承，也是「民主牆」
運動的歷史延續，而我於一九七六年寫下的《不  你沒有死去》一詩彷彿是對民主
運動艱難曲折的悲壯歷史的詩的預言。現趁此詩終有機會見到天日、公諸於世之際
，我也一併將它補獻給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我們千萬不能忘記的悲壯的「六四
」運動，以示沉痛紀念。


你為什麼蒙著臉哭泣  天安門廣場

你的發白的唇為什麼抖動  天安門廣場

你的胸口為什麼流血天安門廣場

你的胸口為什麼劇烈地抽搐  天安門廣場

回答我吧  天安門廣場

以你埋藏在胸頭的燃燒的火焰和岩漿

以你曾經發出過的震撼天宇的咆哮和怒吼

難道說  你竟這樣靜靜地死去

難道說  你將永遠永遠地合上仇恨的眼睛

不  不你不會死去

你沒有死

全世界看見你面部上強烈憤怒的表情

在刺刀和槍托子面前

你並沒有嚇倒

你手無寸鐵地被野獸踐踏和凌辱

寧死不屈

英勇地倒在血泊中

是的、你沒有死

你不能死

你的旗幟並沒有順從和倒下

你的被撕毀的橫幅標語

        沒有垂下火紅的翅膀

你的被掐住了脖子的詩歌和傳單

        仍然還在發出嘶啞的呼聲
你的鐵錘般沉重的拳頭

                仍然還在沉默中挑戰和應戰
你的血肉模糊的身軀

                仍然還在無聲地控訴和吶喊

死亡不屬於你

你是不可戰勝的

是的

我相信自由不會停止呼吸

真理不會閉上嘴唇

總有一天

你會從血泊中起來

你會十倍甚至百倍地千倍地

                  比今天強大

你將重新高舉起覺醒的旗幟

戰勝那曾經用槍口對準你的

把人的權力莊嚴地大聲宣佈


一九七六年四月六日夜即興


民主牆頌

————獻給民主戰士們

啊  中國，我看見你站出來了，在民主牆上。

你在這兒站著大聲疾呼，大聲發言。

你手裡提著油印機的滾筒，或者一張

      剛油印好的詩篇，身上沾滿了

藍色的黑色的油墨。

你被無數的人包圍著，是的，無數的人，

      越來越多的人，男人，女人們

      老人們，孩子們。

你大聲地宣講民主，宣講未來。

同時又回答著從四面八方湧來的

      詢問、疑問和質問。

你的聲音鎮定，你的目光坦白、熱情、自信。

雖然包圍著你的是一片喧嘩和雜亂的聲浪，

充滿了信任、支持、疑慮和擔心的

      各種各樣的眼神。

你剛掙脫鐐銬，手腕上還印著紅色的血痕，

你剛跨出監獄，你身後還迴盪著

      兩扇鐵門吱吱呀呀的回音。

但是中國，你並沒有退卻——

在良心上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

今天，你不再被禁錮在與世隔絕的

      皇宮的圍牆裡，

被撂在那些專制者和獨裁者的

      私有的手提包中，

你重新把你還給了人民，

你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一個普通的農民，

      一個普通的士兵。

你是一個熱情的演說家，被別人駁斥

      又把別人駁倒；

你是個正直的詩人，歌頌藍色的自由，

      白色的光明。

你是一個思考者、覺醒者、發言者、

      判決者、選擇者。

一個敢於暴露也同樣敢於歌頌的普通的公民。

啊中國，或許你會失敗的，會遭受挫折，

被淹沒在誤解、歪曲或污蔑的聲浪中，

      重新和自由一起被投入監獄。

但是中國，無論你是戰勝者還是失敗者，

你都將永遠——

站——站在民主牆上，

倒——倒在民主牆上，

並且將在一部正在誕生的共和國憲法

      ——人民的新憲法上

留下你的偉大的簽名。


一九七九年三月十九日夜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五日

張貼於北京西單民主牆上


祭  奠

——懷念偉大的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


這個日子

是刺刀尖上

沒有收斂的

記憶——

是帶血的翅膀

滴下的

呼喊——

是死者的眼睛裡

沒有合上的

天空——

是大牆後面

鐐銬

撞響的

寂寞——

是一九八九年

六月四日

天安門廣場——


一九九六年六月四日，夜淚記於聽美國之音廣播之後。

時秋瀟雨蘭正播放《大悲咒》磁帶以示沉痛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