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桂冠 秋瀟雨蘭 那是一九八三年五月,我是貴州大學中文系八二級的學生,進校不到一年, 具有一顆熱情似火的心,然而又時常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哀愁,愛憎分明,嫉惡如仇 ,樂於助人,是一個品格高尚的共青團團員,各方面都合乎黨的好學生的「標準」 ,可進校不久,我曾經要求退學。因為一貫成績優秀的我高考沒有考出應有的水平 ,只被一所普通大學錄取,辜負了老師和父母的厚望,本來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在高考之前緊張的複習階段,家裡由於父親轉業回北方老家工作,媽媽和外婆均不 樂意,整日吵吵鬧鬧,我心煩,鬼使神差地「不幸」迷上了文學,幾乎沒用功複習 ,弄虛作假,桌上擺的是課本,抽屜裡藏的是小說,哄了父母害了自己。我相信自 己一定考得起,不過考不起外省的大學了。不久,父親和弟弟回河南鄭州了,外婆 也去了舅舅家,哥哥考取遵義體校走了,剩下媽媽和我。考完試以後,我有點心虛 ,覺得對不起媽媽,所以預先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告訴她我是一定考得起的,只不 過考不起外省的學校,如果通知書來了她要埋怨我的話,我就退學,跟她回鄭州去 補習再考。果然貴州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來了以後媽媽和老師均很失望,我比 較難過,想申請退學,可媽媽又堅決不同意,不久,她把我送貴州大學就回鄭州去 了,我一個人在貴州很孤獨。進校以後,由於對各方面都比較失望,加上一些陰陽 怪氣的同學惹我生氣,於是我就提出退學,老師沒同意,因為老師們喜歡我,器重 我。後來,我一頭扎進書本裡,看開了,也打消了這個念頭。其實,這一切都是命 運的安排,它最終要把我推到黃翔身邊去。所以生活中許多陰差陽錯的偶然,實質 上是命運的必然。 在迎新生進校時對我很好的兩位男生是中文系八一級的學生,喜歡寫詩,曾 經參與辦《崛起的一代》,所以剛進校他們就非常自豪地給我介紹了這份曾轟動一 時的大學生刊物,不過他們沒有介紹黃翔。不久,他們介紹我讀了《約翰·克利斯 朵夫》和泰戈爾的許多傷作品,這些書使我在精神上得到了某種昇華。各個年級差 不多都有詩社,我們年級也成立了,我是詩社的一員。八三年五月,一次全國性的 詩會在貴州的歷史名城遵義市召開,我們詩社獲准前去旁聽。已經成名了的詩人北 島、楊煉、顧城、王小妮、徐國靜等等都出席了這次詩會,顧城的未婚妻謝燁也去 了,那時,我不知道她也寫詩,她把黑油油的長辮子盤在頭上,皮膚白裡透紅,我 覺得她很樸素,也很漂亮。(多年以後,我為她死得那麼慘,而且是死在顧城手下 常常異常痛心。)王小妮很瘦,看上去比較柔弱,但很精幹。徐國靜給人的感覺為 文靜、善良、真誠,她非常欣賞北島的冷峻,談起貴州高原來一往情深。我感覺高 原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在強烈地吸引她。她常常一個人默默地散步,在許多女孩中她 很喜歡我,而我也喜歡她這位親切的大姐姐。認識黃翔以後,我才知道她來遵義以 前專門找到張嘉彥請他帶她去拜訪黃翔,因為她給《崛起的一代》投過稿,所以和 張嘉彥有聯繫。黃翔和他的作品深深震撼了她。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九日,她在送 給黃翔的筆記本上題了這樣的話: 「黃翔: 一個靈魂在痛苦中冥冥的飄飛,許多許多心被感召了,於是,才有穿過山巒 與波濤的人來尋找。 徐國靜」 八六年夏天,我和黃翔去北京,第一次見面她就微笑著說:「黃翔寫信告訴 我與他結婚的女孩和我在遵義詩會上見過面,不知怎麼回事,我一猜就是你。」 北島確實很冷峻,那時,他給人的感覺比較憂鬱,甚至有點陰沉,楊煉則灑 脫不羈,熱情洋溢,顧城圓圓胖胖的像個大男孩,有著一雙朦朦朧朧、似醒非醒的 大眼睛,單純而又迷惘。黃翔對北島、楊煉、顧城來貴州沒去看他有點耿耿於懷,他 說搞民主牆的時候和他們都很熟,那時他們還沒成名,顧城見到他時張開雙臂給了 他一個大擁抱,激動地說:「《世界在大風大雨中出浴》(《火神交響詩》之一。 作者注)簡直是中國的惠特曼!」不久顧城和楊煉約好在前門等他,他因忙失約了 ,後來顧城寄信給他說:「我們像等候英雄似的在前門等了你兩個鐘頭。」北島由 於是《今天》的主編,所以黃翔與他們打的交道要多些,北島曾經幫助「啟蒙社」 十元錢(那時十元錢很值錢),黃翔一直記在心上,他覺得北島人好、城府很深。 他說楊煉很喜歡他的《火神交響詩》,《今天》在北師大舉行的一次詩歌朗誦會上 ,楊煉還遞給他幾行詩請他看看,不久楊煉發表了一組《金蘆笙交響詩》,看得出 《火神交響詩》對他的影響,他認為楊煉從那以後進步很快,確實很有才華。八六 年夏天黃翔和我第一次在北京大學見到詩評家謝冕教授時,他說楊煉曾經異常興奮 地跑來告訴他黃翔的《火神交響詩》寫得棒極了!我感覺,已經英雄落難的黃翔內 心深處其實很希望這些昔日的友人來看他,這對異常孤獨、寂寞、並被排斥在文壇 之外、身陷逆境的他來說是一種安慰,可他們沒有來,他很失望,不過也能理解他 們。這些已經成名的朦朧詩人曾經也是《崛起的一代》的撰稿者,這份大學生刊物 發表了他們許多作品,對擴大他們的影響起過作用。張嘉彥和一位他原來的同班同 學,《崛起的一代》的活躍分子G也參加了這次詩會。張嘉彥穿著一件肥大的土黃 色的中山裝,後來我發現黃翔也有一件相同的,張的這件還是黃翔送他的哩,由於 他是我們的校友,又曾經是《崛起的一代》的主編,加上穩重健談,不像他的同學 老是想追我們詩社的女孩,故贏得了我們詩社成員的尊敬。在詩會之外我們還自發 組織的一次晚間聚會上,大家請他朗誦和談談詩歌。他站起來,很有激情地朗誦了 一首短詩: 我是一隻被追捕的野獸 我是一隻剛捕獲的野獸 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 我是踐踏野獸的野獸 我的年代撲倒我 斜乜著眼睛 把腳踏在我的鼻粱上 撕著 咬著 啃著 直啃到僅僅剩下我的骨頭 即使我只僅僅剩下一根骨頭 我也要哽住一個可憎時代的咽喉 一九六八年 這就是黃翔早期的詩篇《野獸》。這首詩深深震撼了在場的人,大學說,在 那個可怕的年代,中國居然有敢寫這種詩的詩人?!說句良心話,這個名人匯聚的 詩會有點令人失望,詩人們的演講缺乏激情和深度,尤其是一些老傢伙們的發言更 讓人覺得乏味,所以張嘉彥朗誦的這首詩彷彿是一針興奮劑,令人振奮。緊接著張 嘉彥給大家介紹這首詩的作者,他懷著崇敬之情告訴大學,這位詩人把一生都奉獻 給了詩歌,然而由於他的叛逆性和抗爭性不為官方理解和寬容,作品得不到發表, 受盡迫害,歷經苦難仍然不改初衷,堅持寫作……聽了張嘉彥的介紹,大家才恍然 大悟,這個詩人原來就是詩會上有位老詩人嚴加痛斥的向詩壇泰斗艾青挑戰的那位 「太狂妄」的詩人,大家很吃驚,原來我們貴州隱藏著這麼一位驚世駭俗的詩人, 怎麼原來一直沒聽說呢?不知為什麼,剎那間,我的心裡情不自禁地萌生一個念頭 ,我想,將來如果我遇到這位苦難深重的詩人的話,我一定會愛他並幫助他的。這 個念頭是那麼神聖,不含一點世俗的男女之愛,它完全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愛。從 小別人就說我有一付菩薩心腸,那些受苦受難的英雄人物一直是我心中的愛情偶像 ,我這個連自己都拯救不了的小女孩老愛幻想著去拯救他們。現在,也許又是這種 幻想在作怪吧。我不知道別的聽眾有什麼反應,環顧四周,發現一些人在認真傾聽 ,然而表情捉摸不透,一些人的好奇勁過去,躲到別處去談悄悄話了。張嘉彥談完 以後,大家開始自由交談,我走過去坐到他的旁邊,繼續當他的聽眾,帶著濃厚的 興趣請他接著談談那位詩人……那晚,他還介紹了黃翔的老朋友,默默寫作很多年 的貴州詩人啞默……後來,我在黃翔家第一眼見到張嘉彥是他給我開門時,表情很 莊重,似乎知道開門迎接的客人就是我,他仍然穿著那件肥大的土黃色的中山裝, 進去以後,他笑著對我說:「我一來黃翔就異常興奮地告訴我,最近生活中發生了 一件大事,他愛上了一位非常優秀的女孩,並且我和那位女孩在遵義詩會上見過面 ,我一猜可能就是你,今天一看,果然如此!」我羞得滿臉通紅,含笑不語。介入 黃翔的生活以後,詩人啞默和評論家張嘉彥均成了我的朋友,儘管在黃翔第五次入 獄的那三年我們的友情一度中斷,但黃翔出獄以後這股斷了的友情之繩又接上了, 大家和好如初。如果人與人之間都能互相諒解、彼此寬容、肝膽相照,哪裡會有那 麼多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呵! 那晚聚會之後的第二天,我們這伙貴州大學的詩歌愛好者又隨女詩人董佳佳 去到遵義師專的老師徐澤榮處,他是張嘉彥的朋友,曾經也是《崛起一代》的活躍 分子,那天我不太合群,不想參與大家的閒聊,一個人坐在書桌旁默默不語,徐過 來和我說話,我問他有沒有《崛起的一代》?我想看,他拉開抽屜,我一眼就看見 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油印刊物《啟蒙》,我很驚喜,對徐說要看這本,因為昨晚張嘉 彥談到這份刊物。徐澤榮叫我不要聲張,悄悄看,免得其他人注意,因為這是禁刊 。我躲到一個角落,捧著這份刊物靜靜讀起來。翻開發黃的封面,一股濃濃的油墨 香味撲鼻而來,讀完「啟蒙宣言」,深為震動,再接著讀《火神交響詩》……我的 五臟六腑都被一種精神的雷電擊毀了,靈魂剎那間燃起一場熊熊大火,生命在烈火 中焚燒、驚呼。某一瞬間我似乎失去別的感覺,唯一的感覺就是——火!火!火! 這片火與我記憶中的一片火匯合,我看見高考前的我有個夜晚在燈光下讀郭沫若的 《鳳凰涅磐》,那是我第一次讀這首詩,是在一本雜誌上無意中翻到的。那時,我 還不能從藝術的角度去理解和欣賞詩歌的好壞,讀詩全憑直覺。詩讀完了,鳳凰在 火中涅磐,那使鳳凰涅磐的火似乎燒著我,不知為什麼有一種聲音在召喚我,我放 下書,走到後陽台上吹吹夜風,舉目望去,浩瀚的星空下,農人們正在收割過的寬 闊的田野上燃燒大堆大堆的油菜桿,火光直衝雲霄,映紅了眼前一片黑夜。我被這 壯麗的景色迷住了,忘記一切,心似乎聽見了火的召喚,它召喚我像鳳凰那樣勇敢 地跳入火中燃燒,經受靈魂的洗禮,在火中昇華,在火中涅磐和再生……我站在陽 台上,熱血沸騰,全身融化,如入夢幻之境……最後,火光消失了,那些成堆的灰 燼將以另一種生命的形態滲入大地,然而,那火的召喚卻沒有消失,它隱入了我生 命的深處……今天,我的靈魂又被一片無邊無際的火瀰漫,這是精神之火,它來勢 兇猛,無堅不摧,那隱伏在我生命深處的火的召喚再一次響起,它的聲音越來越深 沉,越來越嘹亮,越來越莊嚴和雄壯,隨著這個神秘的召喚,靈魂義無反顧地跳入 這場烈火中,不惜將自己化為灰燼。我獲得「涅磐」和「再生」了的第一個感覺就 是,以往我們所受的教育是欺騙人的教育。我的腦海裡浮現初中時代的一個情景, 校長威嚴地站在台上,從他那張闊嘴裡發出一種義憤填膺的聲音:「……前些日子 國內有一股反革命勢力很囂張……『啟蒙社』是最大的反革命組織……啟蒙運動是 一場用心險惡的反革命運動……反革命分子魏京生被處以十五年徒刑,罪有應得… …這一小撮階級敵人出賣國家反對黨,妄圖顛覆社會主義中國……」,台下,無數 年輕的臉龐懷著「階級仇民族恨」認真傾聽著,鴉雀無聲…… 今天,我這位共產黨教育出來的「又紅又專」的「革命接班人」由於讀了手 裡這本發黃的「反革命刊物」突然間頓悟了,因為我認識到的一切根本不是什麼「 反革命」,而是真正赤誠愛國,真正的憂國憂民。 我的清醒導致我更加憂鬱了…… 八三年五月三十號,是偶然也是必然,我認識了黃翔,在靈魂深處,我們一 見衷情,然而,那愛似乎跋涉了無數個世紀,等待了幾千年才最終到來。 認識他不久,他就送我一個名字: 「雨蘭」。 他說,我憂鬱的神態就像雨中的蘭花。 許久以後,我終於明白,我冥冥中聽見的那種神秘的火的召喚其實是命運的 召喚,因為黃翔這個人和火有很大關係,他出生的時候整條街失火,他開蒙讀書的 小學叫火神廟小學,他的成熟的處女作是《火炬之歌》,他搞啟蒙運動在北京落腳 的第一處叫火神廟,他第一次震驚中外的詩篇叫《火神交響詩》……他名字的五格 ——天格、地格、人格、外格、總格全為五行中的「火」…… 這不是命運的啟示又是什麼呢? 我要出現在他的生命中了,命運對他也有某種暗示。 那段時間,他正在創作變體詩《「弱」的肖像》,其中,寫於一九八二年十 月十五日的《最初的暗示》和寫於十七日夜的那首《黑太陽》能夠看出這種暗示, 我進大學有一個多月了,十五號我剛滿十七歲,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少女了,滿十七 歲的那天我怎麼也安靜不下來,似乎被某種神秘力量所左右,夜晚,我一個人呆在 空空的教室裡狂熱地寫詩,渴望一種靈魂和精神的飛昇……我本出生在貴陽,童年 時和親愛的外婆外公就生活在這座城市,也許我與他常常擦肩而過也說不定呢?我 的父親從北方參軍,南下到貴陽,又到遵義,最後到餘慶,我上學以後回到在餘慶 工作的父母身邊,在那座寂寞而又偏僻的被群山環繞的小縣城一呆就是十年,現在 我又回到貴陽,和他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中,兩個人的生命磁場越離越近了…… 十月十五號,也即我生日的那天,他寫了《最初的暗示》: 「一棵樹在二月裡出現了。 像這樣的樹世界上不知有多少呢? 但我的感覺裡只有這麼一棵樹。 它從車窗外一掠而逝;幾乎還沒有來得及引起你的注意就退出了你的視線。 它佇立在一個小土崗上;這是一個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的平平靜靜的土崗。 『帶我走』遠空和群山中傳來一聲模模糊糊的叫喊。 我掉過頭去。 彷彿在那兒,在那不能移動的小土崗上,沙沙響動地佇立著熱情的寂寞。」 不知為什麼,當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時,我就感覺自己是那棵佇立在平平靜 靜的小土崗上的熱情而又寂寞的樹,是我在遠空和群山中呼喚他——「帶我走!」 十月十七日夜晚,他情不自禁地寫了《黑太陽》,那時,他異常衰老和絕望 ,他甚至感覺自己快要死了,然而,他又在苦苦地期盼著什麼…… 「我被我的老年拋在臨終的路口。 鬆軟的昏暗在我的背後凹陷下去。我的凸出的臉像未癒的傷疤。 我坐在路口,彷彿在等候什麼人……」 「坐久了,我斜拄著枴杖立起身來。 我一無所有,只有背著的『空無』。 『老爺爺,您好!』 一輪藍黑色的太陽旋動著我。 美麗。巨大。微涼。 我突然感覺,傾瀉而下的光的盡頭的深不可測的黑暗。太陽光是黑色的。 『您老啦,我回來了。』 我聽出這是我心愛的那個十六歲的少女的聲音,它彷彿藏在太陽黑色的光芒裡。 我在龜裂的微笑裡默默無語。 我不敢朝前看,也不敢朝後看。 雲霞。愛情。青春。蘑菇般叢生的記憶。我沒有從我的往事裡採擷下什麼。 我背著『空無』的行囊移動在昏黑暮年的佈景中。在垂死的路口執著地等候著一 個一直不肯 出現的人。」 不久,他執著地等候著的一個一直不肯出現的人終於出現了,並且接過他的 行囊和他相依為命,一起在風雨和泥濘中朝前行走…… 辦民刊《崛起的一代》,由於不是黃翔出面,所以這一次他沒有遭殃。他的 健康垮了,整個人虛弱不堪,有一種死亡之感,然而,在這種可怕狀態中,他卻豐 富和發展了他的情緒哲學。在他稱為「停屍房」的小書記裡,幾乎是長期躺在單人 床上,他支撐著完成了重要作品之一《「弱」的肖像》,在前言中,他寫道: 世界範圍的情緒「詩」學的黃金時代尚未到來或正在開始。 人生情緒的「經歷」:「在海德格爾那裡,是走向死亡的經驗;在雅斯貝爾 斯那裡,是在『邊緣狀態』或『臨界狀態』的遭遇;在薩特那裡,是人感到『厭惡 』或『嘔吐』;在馬爾賽那裡,是走向神秘的經歷」; 而在我——一個東方人黃翔這裡,是以「詩」囊括上述抽像地展開在「哲學 」形式中的「普遍」的人生「經歷」又始終在「詩」中「情緒地凸現」「顫慄」和 「逃竄」在「死」海中的「弱」。 一種緩緩運轉的古老意識不能容忍我,像巨大的油膩的齒輪上不能容忍一粒 沙子。 等待我的命運有兩條:或者被清洗;或者被輾碎。 我的詩已上升為大地的旋律;它正逐漸伸入人、動物、植物的界線永久消失 的地方,極力去尋找潛伏在大地背後的古老的音韻。 在慣於備受「詩」讚揚自己的世界裡,我的「詩」以犧牲一個世界的讚揚獨 立自存。 「精神的原則是微弱的,它不具有暴力。」 「弱」是我的存在的真象和詩的情緒的哲學。 我出現以後,他說,是我把他從「停屍房」裡抬到陽光下重新變成了一個「 活人」。 然而,我們的愛情也引起了一場災難。在八三年至八四年那場全國範圍內的 「反對精神污染」、「從重從快嚴厲打擊刑事犯罪」的運動中,他對我的愛情被公 安機關當成「流氓犯罪」。他們對他冠以莫須有的罪名投入監牢,差點被處以極刑 ,目的就是要徹底剷除他這個「眼中釘」,「肉中刺」。他們使用了各種伎倆,希 望並要求我配合,承認是他的受害者。從一開始我就看清楚這是一場極為陰險的政 治迫害,如果我頂不住壓力,滿足了他們的要求的話,他將被毫不留情地處以極刑 。由於我拒絕合作並嚴正抗議,加上他精通法律的弟弟黃傑多方呼籲,使得他們的 陰謀沒有得逞。 在那次殺人如麻、可怕之極的運動中他能倖免於難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那是他第四次入獄。 八四年的最後幾天,他被無辜關押半年後「無罪釋放」,他理直氣壯地要求 他們送他回去,說:「你們把我從哪裡弄來就把我送回哪裡去!」結果公安局局長 和政治處的處長親自用車送他回家,到了家門口,他要公安人員親自動手將他的行 李抱進家,公安人員也只好硬著頭皮照辦。局長伸出手來想與他握手,他傲慢地將 他的手推開,頭也不回地進了家門,弄得那位局長大人萬分尷尬。因為,他這次被 抓進去,當天夜裡他們就提審他,這位局長大人一出現就惡狠狠地、咬牙切齒地對 他說:「黃翔!你這次進來就別想出去了!哼!槍斃你還差一點!」(那是因為我 沒有屈服!)此刻,他又虛偽地向黃翔伸出手去…… 在黃翔被「無罪釋放」的頭一天,我就成了「替罪羊」,在官方給學校施加 壓力的情況下,校方召開大會對我進行了處分:勒令退學和開除團籍。我覺得很荒 唐,我的父母給我辦轉學他們不讓,我申請退學退團他們又不同意,因為在公安機 關眼中我是塊「肥肉」,不讓我跑掉,現在他們的陰謀因為我沒有得逞,就將氣發 洩到我的頭上,而校方又認為我頑固不化、死不悔改,並且拒絕認錯,處分我既「 正校風」又讓公安機關下台。我毫不留念地離開了這所大學,可是,我被父親「押 」回了鄭州,離開貴陽時連與黃翔告別的機會都沒有,正好女詩人唐亞平來看我, 只好托他送一塊黃色圍巾和一封沒有寫完的信給親愛的黃翔留念。我連夜在圍巾上 繡字,信沒有寫完天就亮了。我不知道這一別什麼時候才能見到親愛的黃翔,真是 心如刀絞,失魂落魄。 我是八四年十二月三十號離開貴陽的。八五年元月四號,我就提了兩包書跑 出了家,乘火車又回到了貴陽。我實在離不開我苦難深重的愛人,只有在內心乞求 父母的諒解和寬恕。雖然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愛情,然而我的內心深處卻受著愛情 和孝心的煎熬。我們終於衝破重重阻力生活在一起了,不久,我們「私奔」到他老 家湖南省桂東縣,在那兒隱居了半年,那座在黃翔的《鵝卵石的回憶》中散發著憂 郁色彩的小小山城,真是令人難忘。我為那些碧清的湘水所觸動,又取了個名字「 秋瀟」,意為清澈的秋水,把它放在「雨蘭」這個名字的前面,以紀念我們的愛情 。從此,我又多了一個名字: 「秋瀟雨蘭」。 在桂東隱居的日子裡,他又聽到那被毀掉的精神史詩在冥冥中重新響動的胎 音,他驚喜萬分,原稿在他此次入獄後被毀掉,差點令他精神失常。我們趕回貴陽 家中的書房來分娩它,一九八五年的八月九日,新的精神史詩《世界 你的裸體和 你的隱體》誕生了。關於這部精神史詩,在卷首語中他是這樣談論的: 史詩的現代性就在於: 它不是編年史,而是世界的精神圖像; 不是具體的敘事,而是抽像的抒情; 不是凝止的「塊狀」,而是流動的「片斷」, 各自獨立的片斷構成全體的「整一性」,彼此相互貫穿為整體; 不是洋溢於表象的「熱情」氾濫的語言,而是熱情背後哲學語言的冷峻、凝 煉和簡潔; 不是流於「現象」的歌頌、讚美、暴露、和詛咒,而是審視和超越萬象的基 於詩情緒直覺的冥思與頓悟。 它的主人公不是看得見的「人」,而是消失得看不見的「精神」。 「詩是一部世界史、一部地球史、一部人類史,世世代代悉悉索索地翻捲著 。」 這是交給我翻動的一次。 我翻開世界的裸體和隱體。我發現:雕塑。岩石。浩瀚的力和運動。 闊。黑。空。 深黑的色調。潛伏的背景。岩石大地橫蠻和笨重的語言的筆觸。「自我本體 的精神的宇宙。」 這樣,我塑出了我的癡像、呆像、露像、隱像、有像、無像。 追求一種個性的多面像的完成。追求散漫的回流於凝聚。追求詩的紛繁於簡 潔。 儘管生活中常常陰雲密佈,多災多難,然而,寫作給我們的心靈帶來無窮無 盡的樂趣,它使我們忘記塵世的痛苦,賦予我們一種神奇的力量,與厄運進行抗爭 。繼《世界 你的裸體和你的隱體》之後,黃翔又寫了許多文論和詩歌,他明明知 道這些作品出版不了,但他決不會放下手中的筆。做他作品的第一個讀者和聽眾, 我非常高興,我喜歡聽他講解,也喜歡聽他朗誦。能夠面對面傾聽他朗誦是很過癮 的,他的朗誦具有非凡的魅力,他能點燃聽眾的心靈,使你隨同他一起燃燒,一起 狂舞,一起爆炸,一起死亡和再生。 今天,我們又有幸目睹和傾聽他的朗誦,《聶魯達》這首詩寫得棒極了,他 的朗誦也棒極了,政治的陰影被拋在腦後,每個人都被他發出的一種強大的磁力吸 引住,酒也忘記喝,菜也忘記吃,全身心走進他為我們創造的那片雄奇的詩的風景 …… 屋外的光亮在漸漸暗淡,而屋內的情緒在不斷高漲。除了朗誦聲,一切顯得 是那麼安寧與詳和。 小黃說不知跑哪兒玩去了。 院子裡,小花壇上紫羅蘭安安靜靜搖晃著綠油油的葉子,它們彷彿也在黃昏 裡閒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