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住現實政治的意大利牛虻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達裡歐·佛和他的社會批判 (瑞典)茉 莉 你以前肯定沒有見過這樣一位諾獎得主: 他把朵朵鮮花拋向空中,挽著他心愛的盛裝的太太,單腳跳立在舞台上, 以身體語言慶祝他剛獲得世界性的大獎。 七十一歲的老頑童毫不掩飾他的欣喜若狂和他道地的演員本色。他在自己 設計的表演慶祝宴會上大聲宣佈: 「我將這個獎與一切鞭笞和戳穿權威的奮鬥者分享!」 祝賀和歡笑從全世界湧來。只有意大利官方保持冷冰冰的沉默。穿小丑服 裝愛拿政治家開玩笑的達裡歐·佛「嚴肅」地向歡樂的人們宣佈:「市長致電給我 ,說他沒有時間參加這個宴會,因為他被迫駕車趕回去換內褲。」 文學獎成了政治炸藥 高貴的瑞典皇家文學院不知是否預料到,他們選擇達裡歐·佛作為本年度 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人,這無異於選擇了一包政治炸藥。這包炸藥在意大利引起巨大 的爆炸。 瑞典駐意大利大使館收到了意大利新法西斯主義組織的抗議信。對於來自 斯德哥爾摩的衝擊,意大利上流社會也是一片憤慨、侮辱、嘲弄之聲。不僅是資產 階級右派對一貫用戲劇反抗他們的超級老敵人發出狺狺吼叫,就是左派中的一部分 人,也只裝模作樣地拿出一隻手來為達裡歐鼓掌,因為達裡歐對左派共產黨的批評 挖苦不比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來得輕鬆。 梵帝岡教皇的報紙指責達裡歐·佛犯了宗教破門罪,右派黨宣佈這個獲獎 是一個「羞辱」,得過諾貝爾醫學獎的意大利科學家假裝不知道達裡歐·佛是何許 人也,而年輕的文藝評論家的言論則是優雅和意味深長的: 「這個頒獎是一個來自外國的強烈信號,它表示人們對九十年代的意大利 文學的認識是多麼地貧乏不足。」 意大利「愛國」文人們無法掩飾達裡歐獲獎給他們帶來的痛苦,他們的拈 酸吃醋的言論隨處可見。如詩歌評論家基喔瓦裡憤怒地說:「人們可以懷疑,由斯 德哥爾摩的法官們給 予意大利的意想不到的姿態是奇怪的,這並不完全是對我們國家的讚賞:似乎我們 國家不再是神聖教皇、航海家和詩人的國度,而是由一些盜賊和蠢貨組成。」 在已有二十年未獲諾獎的意大利, 無數生活在底層無權無勢的小百姓卻在 為他們自己的劇作家的獲獎雀躍,他們由衷地歡笑著說:「多麼令人高興的驚奇! 多麼美妙的消息!讓那些自命為知識分子的人失望去!」 屬於人民的劇作家 達裡歐·佛本人很清楚他的獲獎使意大利文學精英們大為光火的原因,他 知道自己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人。而做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人正是他自覺的文化選擇 。這從達裡歐的自 我表白中可見一斑:「我不是阿斯匹林,不是那種人人為了抑製片刻的頭疼都可以 去取的頭疼藥。在某些方面,我根治頭疼。而在另一些方面,我想要顯示它們。」 「在文化上我站在普羅大眾一邊。我曾經與玻璃工人、漁民和走私者緊挨 著住在一起。他們所講的故事對權勢者和中產階級的虛偽,對政治家、律師和教師 的雙重人格含有尖銳的諷刺。我天生就有政治洞察力。」 這是一個出生於意大利北部湖濱小漁村的孩子,他在給貧苦漁民抬漁網時 ,發現那些古老的故事的珍貴,也認識到人民是真正偉大的藝術家,他把那些漁民 和流浪藝人講的 故事記在自己的小本子上。 也許就是這些童年時代的故事,決定了達裡歐一生的激烈、鮮明、不妥協 的政治立場。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少年的達裡歐和介入抵抗運動的父親 一起,幫助偷渡美國、英國戰俘運去自由的瑞士。 與拉梅結為夫妻是達裡歐人生中的最大幸運。拉梅是流浪演員的女兒,她 剛出生八天就被父親抱上舞台充當哇哇大哭的嬰兒演員。不論在政治立場上還是藝 術追求上,他們志同道合,帶著他們永不衰退的激情和非凡的藝術才能,為平凡的 小百姓而寫作、表演,為他們鞭笞現實,為他們發出含淚的笑聲。因此,他們夫婦 幾十年的歷程伴著拘捕、禁演和人生迫害。 然而就是這個來自下層的達裡歐終將穿上燕尾服和瑞典國王陛下享受盛宴 ,瑞典戲劇界已經一片歡騰,因為這是人民的選擇,瑞典皇家文學院只不過是順應 了人民的所愛。 他的長鼻子直指一切 達裡歐在舞台上高舉起他的長手指,他的長鼻子直指一切與人們有關的存 在,一切在精神與肉體之間、在社會高層與底層之間、在道德與不道德之間的對抗 。 他的小丑般的喧鬧嘲笑是一聲聲爆炸,在意大利沉寂的政治空氣中響亮地 爆炸。不僅天主教會成為他譏諷嘲弄的對象,對整個巨大的社會建制,他也時時投 去犀利的目光,即使是意大利的法律機器,在他眼中也只是一出笑劇。他永遠讓社 會問題成為決定戲劇的主題,如意大利的腐敗、毒品乃自墮胎和婦女問題,他無一 不在嬉笑中插進理性的釘子,把這些社會問題深挖出來。他提供的爆炸性的笑料讓 人們從乏味被動的日常生活暫時解放出來,但也給他們留下了帶有苦味的深思。 正如瑞典文學院的授獎頌詞中所稱: 「他倣傚中世紀的弄臣鞭笞權威以維護被踐踏者的尊嚴。其作品上演之次 數,可能為當代劇作家之最。他對『弄臣』(gyclare)一詞的真正含義的領略比任 何人都要深刻。他亦莊亦謔,將笑與淚揉合起來,讓我們睜大眼睛看到社會的不公 和不義,在作品中展現了更為寬闊的歷史視野。」 社會的不公不義幾乎無處不在。意大利的貧富懸殊,就如達裡歐說的,「 我們意大利的資產階級總是表現得比歐洲其他國家的資產階級要愚蠢一些」。具有 草根性的達裡歐很自然的在他的青年時代成為共產黨人,對資本主義持激烈的否定 批判態度。如翻譯成多種語言膾炙人口的· 我們無力付帳,我們不想付帳· 即是 描寫意大利南部貧苦消費者的聯合 抵制行動。 六十年代,由於意大利資本家只顧利潤而忽略工人的人身安全,有關工傷 事故的報道接連不斷。達裡歐·佛在憤怒中產生靈感,他在一個電視戲劇小品中半 真半假地講述這樣一個故事:罐頭廠一個工人的姑媽是個大胖子,有一次她到工廠 看望侄子,一不小心掉進正在轉動的大絞肉機裡,可工頭卻以不要影響生產為由不 准關閉絞肉機的電閘。結果,這家工廠的肉罐頭產量增加了一百五十罐。 達裡歐的這個小品,無疑是用殘酷的幽默揭露「資本主義制度是人民的絞 肉機」,使人想到馬克思關於「資本來到世上從頭到腳都帶著血和骯髒的東西」的 著名論斷。 他為這個諷刺資本主義的喜劇小品所付出的代價是:由於意大利所有的 罐頭廠及其他工廠的強烈抗議,意大利廣播電視台對達裡歐·佛禁演了十四年。 三十多年後,類似這種「絞肉機」式的諷刺小品卻在打倒資產階級之後的 共產黨國家翻版上演,人們很容易記起中國社會主義國家裡深圳工人被集體燒死的 真實慘狀。歷史比達裡歐的諷刺小品更諷刺。 與腐敗的意大利共產黨決裂 在青年時代相信共產黨的人,往往是一些熱情和富有同情心的人,何況達 裡歐當時加入的意大利共產黨還不錯,他們至少在口頭上尊重多黨制民主社會,尊 重出版自由和宗教信仰自由,而且曾經致力於反法西斯的鬥爭。 然而在七十年代左右,意大利共產黨一度在國內三個重要地區大權獨攬。 掌權後的意共開始腐敗,產生嚴重的官僚主義並且和意大利黑社會勾結。 作為以真實反應現實為己任的劇作家,達裡歐的作品開始了對掌權的共產 黨的官僚主義的抨擊。他的劇作「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的背景是1969年米蘭 農業銀行的炸彈爆炸事件,當時人們把造成十六人死亡、八十八人受傷的嚴重罪行 歸咎到無政府主義分子的頭上,一個無辜的鐵路工人被當成嫌疑犯,據說他在接受 審訊時從十五樓的窗口跳下去。但後來的調查證實。此人實際上是被有共產黨背景 的警察推下去的他殺。 達裡歐·佛本人在此劇中親自扮演主要人物。此劇的主人公在節目表上只 是一個無名無姓的「狂人」,劇情主要圍繞這個狂人如何先後化妝為一個法官、科 學家和主教闖入米蘭警察局,與警官辯難詰問,不斷推翻警官解釋這一案件的漏洞 和邏輯混亂,企圖誘使警官承認他們的罪責。 該劇的演出,受到了意大利官方的重重刁難,首場演出只得在一家工廠的 簡陋倉庫裡開長,結果場場爆滿。劇作家卻因此受到共產黨內部的批判,達裡歐被 說成是「有意煽動對共產黨的不滿」。國際上對此劇的普遍評論是:「意圖使意大 利共產黨名譽掃地,挖掉它的普遍基礎的牆角。」曾經堅信過共產黨的並且用通俗 歌曲形式表達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的達裡歐,不得不在共產黨掌權腐敗後與它決裂 。 這個使意大利共產黨名譽掃地的劇本,卻由於其內容的尖銳和形式的獨創 ,引起了國際劇壇的高度重視,十幾年來演出不斷,直到1996年還在英國愛丁堡節 上演。 達裡歐·佛在該劇的英譯本的導言中說:「該劇的巨大的挑釁性的撞擊, 是由它的藝術形式決定的:這出根植於悲劇的喜劇變成了一出笑劇棗權力的笑劇。 」 為什麼把諾獎頒給小丑作家 當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啟開一個歷史性的大門,人們一時懷疑自己的眼睛 :站在門口的那個人是否有錯?為什麼高雅的文學獎頒給一個演小丑的劇作家? 世界大部分文學精英一片驚諤,因為諾獎通常都是頒給長篇小說作家和詩 人。睥視這個平民戲劇家的意大利文化人更是出言不遜:「這是拉尿拉在尿盆外, 達裡歐·佛與文學何干?」 這意味者我們都必須對自己頭腦中許多有意無意的先入為主的偏見進行反 思: 戲劇文學難道就不是文學?戲劇和文學雖然屬於不同的類別,但它們卻由詩歌 和劇本相連。戲劇屬於用身體說話的文學。重要的是,我們必須能鑒賞好的戲劇, 學會閱讀身體語言。 達裡歐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但是他的寫作方法很特別。他很少坐下來寫作 ,而是通常去街道上去廣場裡,聆聽公眾的聲音,然後在舞台上「寫」出來。他的 寫字桌是舞台,他的作品屬於他和賦予他靈感的太太以及演員朋友們的集體創作。 其劇本在全世界六十多個國家四百多個劇院上演過三千五百場次的達裡歐 獲獎不是沒有道理的。為什麼達裡歐能夠打動當今瑞典,這不僅是因為他的的社會 關注和甘冒風險的無畏精神, 這裡還牽涉到一個信念:小丑藝術是來自人民的藝術 ,對於社會問題,嘲笑是最好的表現形式。 達裡歐本人並不認為瑞典文學院的選擇他是罕見的例外,他認為這只是表 明,今天的瑞典皇家文學院開始用一種發展的眼光來看文化、文學和戲劇。 達裡歐一貫的藝術觀點是:「沒有什麼能像諷刺藝術一樣深入人的心靈和 理性。」他不是為戲劇而戲劇,舞台只是他的工具,他想用他的戲劇去影響觀眾。 他的作品生根於民間藝術 傳統中,在古代歐洲走江湖的流浪藝人和游吟詩人及十八 世紀意大利通俗戲劇中吸取豐富的營養。 民間的流浪藝人往往以俚俗歌曲、滑稽小 品和短劇默劇逗樂農民村夫,諷刺地方偽善的神職人員和權貴名流。向民間藝術學 習的戲劇家因而成為無可爭議的藝術大師。 運用反語進行反諷是達裡歐的拿手好戲,他尖刻的舌頭如利劍,戳穿了一 切假面具。比如他把意大利紅白綠三色國旗指為官方用來掩飾「偷竊、私人利益和 無辜者的鮮血」的布條。筆者這裡譯出他的一句精彩名言以饗讀者: 「英國人、法國人和諸如此類的人,讓他們自己垂頭喪氣好了,但我們意 大利人必須高高揚起頭顱,因為我們坐在險些蓋過脖子的糞便上。」 這些諷刺意大利社會腐敗的言論可以說是惡毒之極,算得上崇洋媚外,一 點也沒有同處在腐敗社會中當今中國人的「愛祖國」(愛面子?〕的「民族情懷」 。 還有一點原因,旅居瑞典的筆者實不相瞞:達裡歐之所以獲獎,和他的劇 作早就被成功地譯成瑞典文(一種歐洲小語言,但卻是諾貝爾獎評委們的母語〕不 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瑞典除意大利之外第一個上演達裡歐戲劇的外語國家,他的一 些著名的劇本甚至不是在意大利而是在瑞典首演。從六十年代起,達裡歐的瑞典同 行們便把他的劇作搬上瑞典舞台,至今已上演一百多場次,廣受歡迎,好評如潮。 對於達裡歐的獲獎喜訊,瑞典劇壇比他本人還高興,男女演員們呼喊著達裡歐的名 字,一跳三尺高。這個獎是給予在高度現代化國家已經衰退了的戲劇事業的一劑振 奮劑。 此獎只頒給理想主義者 諾貝爾先生在去世前一年給後來的文學獎評審委員們留下一個傷腦筋的難 題,他在遺書中規定:文學獎要頒給在文學上朝向理想主義而有最優秀作品問世者 。近一個世紀以來,一代代可憐的評委們不得不在這個理想稀薄的星球上遍尋理想 主義的作家。雖然對「理想主義」的客觀標準不易把握,因而爭議很大。外界的激 烈批評且不論,即使是令人尊崇的評委們內部,聽說也爭吵到摔杯子摔筆鬧辭職的 地步。但無論如何,他們已竭盡所能。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一串長長的被認為是「理想主義者」的獲獎作家名單。 筆者在這裡略舉近年來的幾例。 一九九三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妮·莫裡森,是一位政治傾 向十分鮮明甚至激進的作家。她的代表作· 愛· 是迄今為止對奴隸制度最有力的 控訴。儘管有少數評論家批評她的作品在塑造人物時「為了傳達某個政治觀點」, 但瑞典皇家文學院在獲獎評語中盛讚她:「賦予美國現實的一個重要方面以生命。 」 一九九四年獲獎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被認為是「日本最尖銳的社會批評 者,從不認同日本官方和傳統形象。」眾所周知,他的破天荒的壯舉是聲稱自己是 「戰後民主主義者」從而拒絕日本天皇頒發的「文化勳章」。他在瑞典獲獎儀式上 指責「日本在亞洲扮演了侵略者的角色」,因而招致日本國內右派人士在他住宅旁 砸窗戶的示威抗議。大江健三郎在中國「六四」事件後一直堅決地表示他對中國民 主運動的同情和支持。 席莫斯·奚尼是獲一九九五年諾獎的愛爾蘭詩人,在他優美的淺唱低呤中 ,充滿了對祖國悲劇性的政治現實的關注。目睹愛爾蘭現實的暴力和瘋狂,席莫斯 把他悲壯的關懷之情投向全人類,他因而成為人權組織棗大赦國際的忠實贊助者, 並在其詩中把致力於營救政治犯和死刑犯的大赦國際組織喻為「良心的共和國」。 一九九六年的諾獎得主波蘭詩人辛波絲卡似乎是一個不問政治的完全孤獨 的老婦人,但是政治卻不斷地來「問」她。她的早期詩作因其低沉的抒情調子而成 為「共產主義」文藝批評家的批判靶子,她一度被迫自我調整以適應官方的政治傾 向。但真正的詩人無法被教條理論所長久束縛,辛波絲卡在波蘭文學「解凍」之後 ,坦承自己一度相信共產黨統治集團,從而犯了同謀罪,對不起那些無辜慘死的人 們。後期的辛波絲卡雖然在信仰上向天主教回歸,但她的詩作中充滿政治諷喻。在 她看來,文學想要完全擺脫政治幾乎是不可能的。 由此看來,這些千挑萬選出來的「朝向理想主義」的作家,他們的理想其 實很平凡,一言以蔽之:基本人權而已。 他將把巨款塞進荷包? 七百五十萬瑞典克朗(約一百萬美金)的獎金,老頑童達裡歐將拿來作何 用?這是我們這些好奇又愛錢的凡夫俗子們很想知道的的。瑞典劇壇的同行們推測 ,達裡歐的劇團早就籌備環球巡迴演出,一直在為經費發愁,這筆來得及時的巨款 會幫助他們劇團實現其計劃。 但是達裡歐說:「我必須用這筆錢幫助 Sofri 和他的同志出獄。」 Sofri 是七十年代意大利學生運動的暴動者,他被意大利當局處以長期監 禁,被認為是對其他以革命的名義犯罪的人的一個警告。 二十多年來,達裡歐·佛 一直竭力幫助他們。為了湊足錢給這些未經審判就遭監禁的的年輕人請律師辯護, 他曾經跑遍歐洲募捐。我們瑞典大赦國際分部棗世界上最好的分部之一,就曾經主 動邀請過這位熱心幫助政治犯的戲劇家來瑞典訪問。 「 敲門,敲門,誰在這兒?警察」是達裡歐嘲諷意大利警匪一家搞恐怖活 動的舞台劇。由於這類譴責國家犯罪的批判鋒芒,支持警察的法西斯分子揚言他們 夫婦的命。一九七三年春天,拉梅被法西斯匪徒綁架,遭到殘酷毒打,無權無勢的 達裡歐求告無門,幾天後匪徒駕車將拉梅從車裡扔出來,她還在血流不止。後來達 裡歐本人也在劇院綵排時被警察騷擾一度被捕。在全國民眾的抗議示威下,官方才 被迫釋放了他。這樣的災難從未使他們夫婦屈服。 就因為達裡歐是左翼的 支持囚犯組織的成員,他不僅在意大利國內承受政治壓力和迫害,而且據說因為這 個原因在一九八零年申請美國簽證被拒。 在經歷了幾乎是整個人生的艱困的抗爭之後,達裡歐終於贏得了崇高的榮 譽。但獲獎並不會使他成為官方上流社會的一員,他不會像中國傳統的窮秀才中狀 元之後躋身龍門,他仍然要作下層人民的代言人,絕不解除他的武器棗無情的嘲笑 。 能夠藐視和不能藐視的 「中國作家什麼時候能得諾貝爾獎?」這一直是多年來中國人的一個老問 題。今年諾獎名單公佈之後,海內外中文媒體反應寥寥。這不僅是因為中國文化界 對這位意大利戲劇家瞭解甚少,(達裡歐的作品很少譯為中文),而且也顯示中國 人想獲諾獎的急切心理已平靜下來,並開始以平常心看待諾獎。 筆者猶記得當年旅德中文女作家龍應台在訪問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棗瑞典著 名漢學家馬悅然先生之後,提出:「視大獎,必藐之」的觀點。正如積極譯介中國 文學的馬悅然先生所說:「它(指諾獎)就是十八個瑞典人給的一個文學獎,僅此 而已。」 中國作家何時何月獲諾獎,實在不是什麼太重要的問題。源遠流長的中國 文學有自己獨特的審美傳統,因此對十幾個雖然富有學養卻仍然習慣於歐美文學表 現方式的瑞典人給的獎,從藝術上看,要說「藐視」也沒有關係。但這個獎裡卻有 著一些決不容我們中國人藐視的東西,那就是達裡歐·佛所代表的人文主義知識分 子對社會與現實政治問題的普遍關心和參與。這種東西在中國傳統文化裡並不缺少 。 有人說,現代社會是理想主義者的劫數,一個關懷天下的心胸注定要被他 所關注的社會所漠視和扼死。於是我們許多的中國作家自覺或不自覺地排著長長的 隊伍,走出了關心現實的行列。就連八十年代初期崛起的一代名詩人,也轉變成以 描寫小貓小狗、女有三丑為己任。 這裡還有著名美學家的「理論 」指引的功勞,如青年導師李澤厚先生呼籲:「為什麼要那麼關心政治?」「我認 為經濟發展已使各個階級、階層得到了利益。」 區區「利益」二字,足以使中國知 識分子放棄所有的社會正義感和責任感末? 感謝瑞典皇家文學院作出的這個勇敢的決定棗他們把諾貝爾花環拋給南歐 的一個「小丑」。在這個理想和真誠被物慾橫流的社會現實所嘲笑的時代裡,這個 扮花臉、荷長戟的小丑成為一盞精神的傳燈。 古代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曾經把雅典喻為一匹懶散腐敗的駿馬,把自己喻 為鞭笞激勵駿馬的牛虻。兩千年之後,我們在歐洲南部的地中海傍,發現一隻遺傳 下來的、始終叮住現實政治不放的意大利牛虻。□ (1997年12月於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