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另一條出路的嘗試


劉賓雁


      當鄧小平之死並未帶來我們予期多年的變化，很多人為此而歎息而焦急時，
當另一些人為不變的現狀感到滿足、為之辯護甚至喝彩不止時，一片片變化的信息
卻從大洋彼岸漂流過來。

      朱熔基當選為國務院總理，當然是國內形勢良性演變的一個重要跡象，卻並
不是變化的第一個信號。大約是一年以前吧，人民日報「六四」後被放逐的一批中
層幹部（一九八九年新聞界最踴躍投入民主運動的一批擔任部主任和副主任的青年
幹部）被悄悄地從外地、外單位召回，不加聲張地官復原職。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李鵬帶上他的心腹羅干忽然來到中央電視台，還特別到了「焦點訪談」組，對於
這個因大膽揭露、經常到第一線同黑暗勢力搏鬥而最受人民歡迎、但絕不是李鵬及
其所代表的政治力量所喜愛的節目表示支持。在此期間，一些長期受監控的知識分
子感到時時追隨其後的暗影有所淡化。還在更早時候，江澤民的左右已在考慮到一
定時候以何種方式允許流亡海外人士歸國的問題……

      今年以來，這一類跡象接踵而來，並且公開化了。有人說，這不過是為了應
對柯林頓訪華，爭取加入世界關貿協定或阻止日內瓦的聯合國人權會議譴責中國的
人權問題。但是經過認真審視，又似乎不是為了表演，或某種權宜之計。

      把這種動向同前所未有的各種危機、全社會從一九八九年以來的政治冬眠中
甦醒以及各種社會力量和輿論近來的加速激進化聯繫起來觀察，便能夠看到：歷史
上幾次出現過的一個企圖為中國找尋解決問題的另一種出路的嘗試，似乎已經開始
。

      我們無妨回憶一下一九五六——五七年一度出現過的溫暖、輕鬆和活躍。倘
有黨內外足夠的壓力，便可能成為對於整個社會主義陣營意義重大的一個轉折，一
大突破，可惜反右派運動造成一個大逆轉。九年以後毛澤東冒險發動文化大革命，
動機之一是「以自下而上的方式」解決所有社會主義國家都未能解決的官僚主義問
題（只有他敢說，一個「官僚主義者階級」已在中國出現），其實那就是中國本來
曾經有機會在十年前那場試驗中解決的問題。他失敗了。但文革造成的破壞和文革
中出現的中國人大覺醒，從兩方面迫使鄧小平發動改革，於是中國又一次面臨一個
重大轉機。然而又是一個十年，中國人民卻不得不起來修正這場走上邪路的改革了
。結果是又一次失敗。一九九二年鄧小平為避免另一次動亂而實行以金錢購買穩定
，收到了一點成效，卻由於事實上停止改革（豈止是未進行政治改革，經濟改革也
停滯或倒退了），由於官僚階級張開了比一九八九年前大出很多倍的血口，中國便
陷入了比一九八九年當時嚴重多倍的危機。去年二月二十日，鄧小平去世的第二天
，我在倫敦ＢＢＣ電台的一次討論會中不同意兩位參加者關於鄧後中國形勢大好的
觀點，只說了半句話：「但是鄧小平留下的這個爛攤子……」便被趾高氣揚的主持
人打斷：「啊？劉賓雁說什麼爛攤子，國內外很多人都說中國經濟形勢很好嘛，×
××，你說！」就這樣，在那個最古老的民主國家的電台上，我竟被剝奪了發言權
。哈佛經濟學博士和世界馳名的倫敦經濟學院講師，也是我的朋友×××先生對中
國經濟形勢的分析是：經濟將繼續在穩定中增長，貧富差距和城鄉差距正在縮小（
中共官方報紙的報道都與此相反），只是東西部經濟差距還在擴大……這位經濟學
家看不到本行以外的諸多問題或許情有可原，令人難解的是，他怎麼連國有企業大
部已變成空殼還在嚴重虧損，失業工人已逾千萬人還在急劇增多以及已有幾年歷史
的經濟停滯等等都視而不見呢！

      看來，還就是ＢＢＣ電台那位（未必是自覺的或被賦予任務的）中共的辨護
人、討論的主持者制止我談論的「鄧小平留下的爛攤子」，迫使中共現在不能不來
對鄧小平路線加以修正了。他們實在是沒有辦法，沒法交代了。一九九二年以來「
一俊遮百丑」，國庫的銀子在流向官僚階級的同時，老百姓也沾了一點光。其實天
下太平了也無非是二、三年，從一九九四年起就很不平靜了。共產黨的幹部也是人
，由於身在其位，不能像知識界的某些精英那樣消遙，那樣瀟灑，因而危機感越來
越重。至於那些離退休的，不需要「以天下為已任」，時常領不到生活費就足夠刺
激，難以安分了。江澤民一夥，實在是沒法交代，而中國老百姓又實在忍無可忍了
。其實，中國的事搞成今天這個樣子，那麼多危機同時發生於同一時刻而當政者又
一籌莫展，這種情況在歷史上還前所未有過。幾十年的賬不能都算到這一屆領導人
頭上；然而你若是堅持錯誤路線不改，那就另當別論了。於是，鄧小平之死就像斯
大林和毛澤東之死一樣，提供了一個契機，而中國每十年政治風水一輪迴的規律也
就又靈驗起來。至於這個勢頭能繼續多久，那就要看當政者的決心、誠意和膽識了
，而這又要看中國社會、即廣大人民群眾能施加多大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