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寫的權利 楊煉 「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仔細看了 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一九一八年,在中 國第一篇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裡,魯迅寫下這段話。他在向每個中國人提問: 我們有什麼過去?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過去?從這個過去裡還能有未來嗎? 在中國,這是近兩千年以來,第一次由個人質疑那個天經地義應被皇權書寫 的「歷史」。自漢朝(206BC——220AC)始,建立在儒家大一統觀念上 的中央集權,不僅是空間(國土)上、而且是時間上的專制制度——一部《歷史》 ,從來都是「現在」的註腳。統治者通過對昨天的闡釋,規定了今天生活的結構。 而魯迅,作為一位獨立的知識分子,清醒意識到:中國古老而沉重的文化傳統,正 面對著它自己痛苦的現代轉型。所以,比問題本身更重要的是:他在「問」——個 人,在反省和選擇自己的歷史。一種「重寫的權利」。 不幸的是,魯迅八十年前的提問,至今仍未過時:雖然一九一九年的「五四 」新文化運動徹底刷新了中文的書寫語言;雖然二、三十年代經由日語大量翻譯, 當代中文常用語中,已至少有百分之四十外來詞彙;雖然經歷了國、共內戰,抗日 戰爭,直到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中國人民被告之:我們已從「遠 遠落後於西方」,一躍站到了「人類的未來」……但,「文化大革命」、北京天安 門廣場大屠殺、九十年代「最壞的社會主義加最壞的資本主義」的物慾橫流、官方 與民間不約而同地以「民族主義」(別忘了他們是「共產主義者」)賦予現政權「 合法性」——如果魯迅活著,他是否得中夜長歎:「輪迴」,那個中國古老可怕的 時間咒語,正顯形在我們身上,且觸目得無從迴避? 「從過去解放未來?從未來解放過去?」對於中國知識分子,這不是一個命 題,而直接是每天的處境。中、西文化環境,傳統、現代價值觀念,群體、個人思 想原則,這一切使人困惑於選擇又常常必須選擇的,迫使我們每天從自己的現實中 ,反思過去;又以對過去的透視,校正未來。「解放」,意即拒絕曾被盲目接受的 集體催眠。「重寫的權利」,意即過去與未來,都成為一個思考中的「自我」的一 部分。時間觀、人、文化個性,因為一個人的追問,而被重新評價、重新組合。中 國是否能走出彷彿命中注定循環往復的「怪圈」?是否還有活力,去尋找在個人身 上「再造」現代中國文化傳統的可能?——「魏瑪國際論文競賽」詢問人類的問題 ,正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化轉型的主題。 從我們的回答中,我們的昨天——那個種種官方宣傳的裝飾花邊「五千年」 ——或許才第一次存在:顯示出它對每個人今天生存的意義。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