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改變了我的人生道路 吳仁華 北大百年校慶顯得風風火火,我當年就讀的班級也乘機籌辦入學二十週年聚 會,當國內負責聯絡的同窗好友詢問我能否返國赴會時,我幽了他一默:「你的邀 請規格太低,如果由江主席或朱總理出面,我可能會過得了入境這一關。」有意無 意中透露了政治流亡者有家不能回、有國不能歸的無奈。 對母校充滿懷念,也渴望參加母校的百年大慶,因為入讀北大,是我一生中 最輝煌的一頁,也是我人生之路的轉折點。現在回想起來,自己最終從古書堆中躍 身而出,投身八九民運,流亡海外,主辦《新聞自由導報》,其實都是有跡可尋的 ,當年跨入北大校門,就已經在追求自由民主的不歸路上邁出了第一步。 我是北大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七七級學生。七七年的全國高考是文革結束後 的第一次,集中了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的中學畢業生,無疑是中國歷史上競爭 最激烈的一次。儘管如此,我的三個志願填寫了北京大學,這與其說是我的自信, 倒不如說我對北大的嚮往。 古典文獻專業是我的第一志願,這個專業傳統上稱為「國學」。我選擇這個 專業是想遠離政治,文革十年動亂,使人對政治厭惡之極。我曾對朋友戲言:研究 國學,國民黨來了也不怕沒飯吃。 入學北大之前,我是邊防武裝警察部隊中身穿四個口袋軍裝、腰挎手槍的軍 人,加之出生幹部家庭,思想觀念之「正統」可想而知。入學之初,對班內一位來 自農村的老三屆高中畢業生針砭時政的言論感到震驚,偶有爭論,也常常笑稱他因 為苦大仇深,才對中國共產黨和社會主義懷有敵意。 古典文獻專業讀的是十三經、二十四史,幾乎終日與沾滿歷史塵埃的線裝書 為伴,久而久之,人不古板也難。在中文系的歌詠比賽中,輪到我們登台時,一身 深色服裝,一臉青銅古色,新聞專業和文學專業的同學笑稱是一群老夫子再世,我 們則自嘲是「出土文物」。 本以為選擇古典文獻專業,就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從此 皓首窮經。在校七年,我過的是宿舍、圖書館、教室「三點一線」的生活,沒有加 入任何社團。沒想到,我這樣的出土文物,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北大的薰陶,最終 與自己本來刻意躲避和極其厭惡的「政治」沾邊。 在北大學生中,我並不是蛻變的唯一例子。我的學弟溫傑(古典文獻專業八 一級本科生、八五級碩士研究生)在八九民運中也是一位積極的參與者,曾擔任保 衛天安門廣場指揮部宣傳部副部長,六四事件後被關押在北京秦城監獄,在獄中罹 患直腸癌,由於他英勇不屈,得不到應有的治療,最後獻出了年輕而寶貴的生命。 我的研究生班同學、室友胡石根原來也不聞世事,但在六四事件後萬馬齊喑的白色 恐怖形勢下,挺身而出,/著籌辦六四紀念活動,組建中國自由民主黨,結果被判 處二十年有期徒刑,至今關押在北京市第二監獄。 溫傑、胡石根以及我本人的蛻變,無疑是因為受到北大精神的影響。談到北 大精神,通常總是認定為民主和科學,因為現在北大的校慶是五月四日,與五四運 動相聯繫。不過,以我個人的體驗,覺得北大精神更重要而獨特的是自由,包括學 術自由、個人自由和思想自由,它對北大人的影響遠勝於其它一切。 以民主而言,我在北大七年並無什麼切身體驗,從來沒有機會選舉校長,也 沒有機會選舉校學生會主席或系學生會主席。在北大僅有過兩次投票機會,一次是 八零年秋冬之際,北大出現自由競選北京市海澱區人民代表風潮,我與班上的同學 都是王軍濤的堅強後援,當然也投了大力鼓吹言論自由的胡平一票。另一次是在八 五年,同樣是選舉北京市海澱區人民代表,只有官方候選人,校方強迫大家去投票 ,在學生證上作投票記錄,我與一群同學只好投空白票以示抗議。 以科學而言,這並不是北大所獨有的,你總不能說清華、復旦等名校沒有科 學吧? 不過,談到自由,北大得天獨厚,身處北大,可以深切體驗到個人自由、學 術自由和思想自由。 在個人自由方面,北大學生除了不可殺人越貨之外,個人行為幾乎不受任何 約束,就連全國高校統一的規定,在北大也往往徒具條文而已。當時教育部規定在 校大學生不能談戀愛,可是在北大校園內戀人比比皆是,甚至公然在圖書館、食堂 等公共場所卿卿我我。至於風光明媚的未名湖畔,則更是戀人們的天堂。我們同學 間曾有一戲語:沒有在未名湖畔花前月下經歷的人,不能算是北大合格的畢業生。 在思想自由方面,北大校園內百無禁忌,幾乎沒有什麼是不可談論的。七九 年爆發所謂的對越自衛反擊戰時,當局稱是自衛反擊,是迫不得已的,是正義的。 但是,我們一些同學就公然持不同意見,不相信小小的越南會在侵略柬埔寨的同時 ,向北方大國中國發動戰爭,越南沒有這樣的能量和膽量,因此認定是因為中國當 政者為了支持紅色高棉力量、牽制越南兵力而發動的對越戰爭。在當時,這種思想 是犯大忌的,但是並沒有人不讓表達,表達後也沒有帶來什麼後果。 在學術自由方面,北大人會有更深的體驗,傳統保守的專業,也不例外,在 考據學課程中,老師會提到胡適「大膽設想」,小心求證的名言,儘管胡適被中共 當政者視為「反動文人」;在研讀四書五經中的《尚書》時,老師會提醒大家「盡 信書不如無書」,從中可聽到不可迷信經典的弦外之音。我對北大學術自由體會最 深的是做碩士畢業論文的時候。我的碩士畢業論文是《孔子家語研究》。《孔子家 語》一書自魏晉以來即被歷代國學大師稱為「偽書」,這幾乎已成定論。但我在研 讀對比了大量古籍資料,特別是新出土的漢代竹簡之後,得出《孔子家語》不是偽 書信結論。我的導師周祖謨先生和我的論文學術評定委員、中國哲學史大師張岱年 先生對我的論文均給予肯定,並沒有堅持他們原先的觀點,充分體現了北大教授對 學術自由的尊重。此前,張岱年先生在他的新著《中國哲學史科學》一書中也曾認 為《孔子家書》是偽書。 在北大百年校慶之際,回顧自己七年北大生涯及其後的人生歷程,深切感受 到北大自由精神的可貴和影響力。自一九一七年蔡元培先生出任北大校長,提出「 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辦校方針,自由精神就深植於北大校園,影響著一代又一 代的北大人。自由精神,是北大人才輩出的根源,也是我對北大的未來充滿信心之 所在。 北大,我的母校,儘管我現在成了無國籍的政治流亡者,但我對您還要充滿 感恩之心,這也算是我獻給您百年誕辰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