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歲月 ——紀念北大校慶一百週年 熊 焱 十年前的五月四日,北大校慶九十週年,我在電教樓作了一個大約二十分鐘 的演講,那一次是北大未來學社舉辦的演講比賽。幾天後我演講的照片貼在北大三 角地牆上,題為「慷慨激昂」。十年後,也可謂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 和月」了;往事依稀,變化萬千,但對母校北大的情懷卻像懷念初戀的歲月一樣: 愈久愈純。 我進北京大學與其他青年才俊象於大海、封從德、柴玲、王丹、楊濤、常勁 、沈彤等略有區別;他們天賦高、聰明,在全國高考中一舉就中,十七、八歲就進 了全國青年學子神往的北大。我是在湖南師大讀完四年大學後於一九八六年九月走 進北京大學的,這著實花了我一番功夫。 八二年我在湖南省的文科高考預考中為全縣第一名,那時就等著進北大了, 可是真正的高考中因數學馬虎一題拉下十幾分,就只好帶著少年的豪氣和魯莽和很 大的不甘心走進省城長沙——當然也是一塊令人神往之地。我進的雖然是政治系, 但第一年卻大讀文學的課程(十三年後,當我流亡來到美國有機會自己選擇從大學 一年級從頭念起時,我又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英美文學專業),當時把一本普希金的 詩選背得十之八九,在一次全校詩歌朗誦中,我的湘鄉話把普希金的「離別」讀得 津津有味:「剛是黎明,現在又到了黃昏;/我們剛剛相聚,卻又要分別了;/… …我的愛人,我的靈魂,我的生命!/」大學二年級,我寫信給中學的老師,說我 愛好文學,希望能得到指點。老師回信說:文學固然很好,不過你既是政治系的學 生,現在又通過了新憲法(八二年),何不專攻法律呢?我們國家的法制建設剛剛 起步。老師還說我小有辯才,末了還特別提到:別忘了你的北大夢羅! 我聽從了老師的話,選擇西方法哲學作為研究生專業,並當然選擇了北大。 北大是全國最有名的大學,在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中是莊嚴而又神秘的。我寫信給 當時北大法律系的張宏生教授,介紹自己的情況,說有意報考做他的研究生。不到 兩周,令我喜出望外,張老師回信,說他很高興並熱情鼓勵,同時開列了西方法哲 學專業應考的課程。毫無疑問,這樣的來信給了我極大的鼓舞。(值得再一次提起 ,張老師不僅後來是我的指導教師,對他人講我是他的好學生,一九八九年六月十 四日,我被中共通緝,當他從電視上得知我被捕的消息後,不到半小時因腦血栓而 逝世。直到出獄以後才知道)。由於師大不開法哲學課,且缺乏教材,我訂閱當時 最有名的四五種法學雜誌,刻苦攻讀,並把目標簡化為:第一,非得考上不可;第 二,一定能夠考上。三易寒暑,八六年四月我接到了北大的錄取通知書。 終於進了令人心醉神往的北京大學。三年的研究生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 我人生的軌跡。這三年,一年一度的學運值得一提。八六年底碰上全國大學潮。十 二月底,北京下著大雪,那天晚上,北大學生自動集合在校園遊行,然後出西門向 南門走,要去天安門廣場。遊行隊伍高喊「民主萬歲」、「自由萬歲」的口號,標 語和旗幟拱著鵝毛大雪。這不是一幅很熟悉的圖畫嗎?以前從教科書圖片上看到的 「五四」運動,「一·二九」運動,不就在眼前再現嗎?原來北大的精神和傳統這 麼具體,令人興奮與激動,不加思索,我與一位湖南老鄉從四十六樓宿舍翻牆而過 加入了遊行的隊伍。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學運,是一名極普通的參加者。 八八年五月的學運因柴慶豐被殺而引起。我在三角地跳出來演講,那是一種 未經排演過的即席講演,也許我的湖南口音和略顯唐突的話,引起全場觀眾大笑, 並留下幾句「學運名言」。 「同學們,政府是狡猾的!」 …… 「現在的所謂機構改革,就是上去一批餓鬼下來一批飽鬼。」這句話出現在 後來的中國青年報上,變成:「有的學生竟說:『改革是一批魔鬼上台,一批魔鬼 下台』」。北大黨的組織並沒有盯著我這些讓人大笑的話,也沒有過多追究我參加 「行動委員會」的事,因為我的「湖南人小字報」驚動了北大黨委和北京市委,甚 至公安部門。 「現時的中國是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儘管它披上改革的外衣,罩上經濟發 展的面紗,其實,肌體已經腐爛,脊樑上已經壓垮,只剩下一些白白的肥蛆在吮吸 人民的血。同胞們……。」 ——湖南人 當局被這幾句話所惱怒,他們斷定這一定是「國民黨」特務所為。稍加追查 ,竟發現是北大法律系熊焱寫的,他加入中國共產黨已經三年。我被他們札札實實 地審查了十個月,直到八九年三月終因我未與境外敵對勢力有任何聯繫,張宏生教 授等力保,以及當時北大相對寬鬆的環境而保留學籍,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十 個月難熬的日子裡,我只能作好西北放馬的準備。不過北大當真是北大,就在我受 審查的時候,有人卻請我去做了《北大學生報》的編輯。他們說,這個小字報語言 上很有特色。 一個半月後,胡耀邦去世,北大從八五年一年一度的學運發展到高峰。有人 找到我說:「熊焱,這次你和別人不同(指我已有嚴重警告的處分),你觀察觀察 就行,不可再出頭露面。」我應允。在三角地和天安門廣場轉了三天。四月十九日 晚校方的高音喇叭終於把我激怒。「一小撮人,有組織,有計劃,企圖……」這不 和去年一樣的話嗎?而實際的情況是「一大撮人,無組織,無計劃,希望……」不 對嘛,不行!忘記了許過的諾言,跳上去又在三角地演講了。 「同學們,我是有前科的人(全場大笑),去年我說『政府是狡猾的』(大 笑),說得不好,政府是聰明的。」(笑)北大同學沒有忘記這幾句「學運語錄」 。當晚很快就進入了狀況,與封從德、丁小平、王丹、楊濤等九位同學成立了全國 第一個自治會——北大籌委會。在此後的五十多天裡,曾先後當選為北大籌委會主 席,入對話團,絕食團,參與工自聯,在大會堂與李鵬等見面,去首鋼演說,目睹 六四大屠殺,救護傷員,直到後來被通緝,關進秦城監獄。五十多天時間,併入太 多太沉的生活內容,一方面迅速地獲得許多人生的歷練和經驗,但如果處理不好也 極容易種下迷失人生方向的種子。 北大的精神和傳統一部分外化為這些波瀾壯闊的畫面,這三年的學運也的確 鍛煉人。我五月十八日在人民大會堂對李鵬等人說的一番話,贏得當時各層人士的 好評。 「自四月中旬以來,以學生為主體各界人士廣泛參加的運動是一場偉大的愛 國民主運動。不管政府方面及有關方面是否承認,歷史會承認的。但是,為什麼全 國人民包括青年學生要求政府及有關方面承認呢?他們是想看看這個政府究竟是不 是人民自己的政府。其實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親愛的李鵬總理,我們對你有 意見不是對你個人有什麼意見;對你有意見,因為你是總理。」 事後一位法律系的八三級女生(曾是我帶隊實習的學生)笑著說:「熊老師 ,在『鬥爭中成長』嘛」。 從秦城監獄出來後,得知已被北大開除,但我的心從未離開北大,我的家也 安頓在北大。 雖然一年一度的北大學運改變著我生命的軌跡,但是讀書、思考問題畢竟是 北大歲月最主要的內容。我始終還是一個愛好讀書的學生,能感受北大精神與傳統 的深層內容。 第一年的學運只有一天,第二年只有一星期,第三年長一點也只有五十六天 。除去這些,三年的北大研究生生活是如饑似渴地貪婪閱讀。北大最吸引人的除了 全國最大的名氣、最光榮的傳統,相當好的校園環境和最多的藏書,也包括北大是 由一批最有朝氣的年青人構成,雖然不是說她囊括了全國所有的有朝氣的青年,也 不是說別校就硬要遜色,畢竟他們來自全國,通過嚴格的高考擇優錄取。在這一群 人中,不讀書、懶惰,不聰明不上進,顯得與環境格格不入。生活在北大就是生活 在一種不斷上進之中,雖然是一種競爭,卻也是一種比賽。所以稱北大是一大熔爐 ,因多種因素而鑄成一種「北大精神」。 在這個大熔爐裡,北大精神還有更深一層的內涵,她孕含得更深更遠,更廣 更久;「資產階級自由化言論」,三角地的大小字報,集會演說是她部分外化。那 麼她究竟在哪裡呢。 北大以人文精神見長於其他院校,自然青年學子仰慕那些學問淵博、精通中 西的一代大師,像朱光潛,宗白華,季羨林教授等,其中朱光潛老先生值得特別一 提。 北大未名湖,環境幽雅,春暖花開之日,秋高氣爽之時皆是散步休閒的好地 方;冬天有冬景,暑天亦可消夏。一位老教授下午四點鐘繞湖仗策,那是一位學者 ,一位哲人,也是一位長者,一位導師,使人想起哥尼斯堡的康德,平易中透出威 嚴;飽經風霜,喜愛青年。那是八七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在未名湖遇上這位老先 生。我以學生身份敬禮,並問老先生,您是朱光潛教授嗎?老教授相當和靄,沒有 大名人的架子。 「聽口音,小伙子,你是湖南人羅。」 我連忙回答是,湖南雙峰人(原湘鄉),與曾文正公同鄉,在長沙念大學。 老先生一面散步一面說:「長沙岳麓山腳下有一座岳麓書院,上有朱熹寫的 大字,『唯楚有材,於斯為甚』」。 我說是的,我們經常去玩。 「熟悉衡州王夫之嗎?他是繼朱熹以後的近代大思想家。」 我說王夫之的思想我知之不多,只是在大學的中國哲學史課堂上學過。不過 王夫之與我家的一位祖輩象賢公是姻親,他們同榜中舉,後又結為兒女親家,王夫 之外孫是我父以上六世高祖。 老先生看了我一眼,繼續說:「王夫之還是一位詩人,他寫過一百三十多首 詠梅花詩,你知道嗎?」 我只好汗顏,說不知道。 老教授一邊說,然後在第一體育館附近的長椅上坐下來。「青年充滿希望, 很有一番作為,不像我們老人;但青年有很多困難要克服,要多瞭解歷史,最重要 的是要立大志,並有強毅的意志力,在人生中能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走。」 朱光潛老教授的話,不是應酬和說教,也不是空穴來風。這位學貫中西的宗 師在和筆者談話的五十五年前,曾以《給青年的十二封信》一書,深得當時青年的 喜愛。 蔣委員長時代出的書到毛主席時代當然成了絕版,但細心的讀者撥開歷史的 封塵就能發現價值連城的珍寶。一九三二年開明書店出版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 ,第一篇是「一番語重心長的話——給現代中國青年」: 「我在大學裡教書,前後恰已十年,年年看見大批的學生進來,大批的學生 出去。這大批學生中平庸的固居多數,英俊有為者亦復不少。我們辛辛苦苦地把一 批又一批的學生訓練出來,到畢業之後,他們變成什麼樣的人,做出什麼樣的事呢 ?……社會所屬望最殷的青年們,這事實和問題值得鄭重考慮的!時光向前疾駛, 毫不留情去等待人,一轉眼青年便變成了中年老年,一不留意便陷到許多中年人和 老年人的厄運。這厄運是一部悲慘的三部曲。第一部是懸一個很高的理想,要改造 社會,第二部是發現理想與現實的衝突,意志與社會惡勢力相持不下,第三部是理 想消滅,意志向事實投降,沒有改革社會,反被社會腐化。給它們一個簡題這是『 追求』,『/徨』和『墮落』。 青年們,這是一條死路。……如果你們沒有徹底的覺悟,不拿出強毅的意志 力,不下堅苦卓絕的工夫,不作腳踏實地的準備,你們是不成問題地仍走上這條路 。數十年之後,你們的生命和理想都毀滅了,社會腐敗依然如故,又換了一批像你 們一樣的青年來,仍是改革了社會。朋友們,我是過來人,這條路的可怕我並沒有 誇張,那是絕對不能再走的啊!」 這是何等語重心長、振聾發聵的話! 在第三篇「朝抵抗力最大的方向走」,朱光潛教授寫道:「我們要測量有多 少人性,最好的標準就是他對於抵抗力所拿出的抵抗力,換句話說,就是他對於環 境困難所表現的意志力。……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 泛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於今我們的時代是『天 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時代了,孟子所說的種種折磨,我們正親身領受。我希望每個 中國人,尤其是青年們,要明白我們的責任,本著大無畏的精神,不顧一切困難, 向前邁進。」 「本著大無畏的精神,不顧一切困難,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向前邁進!」這 就是北大的精神。這些話寫在五十多年前的一本小冊子裡藏在圖書館的深處,誰能 說它與北大三角地的演講集會遊行大小字報沒有天然的內在聯繫呢?北大的精神盈 貫於北大學子心智情感,前輩偉人的教誨沐潤深長。所以無論到哪裡,我都不會忘 記自己是北大的一員。 囚禁在秦城監獄裡,無論是生病的日子或讀書極累的時刻,我總是極自然地 想起北大,想起未名湖迷人的黃昏,以及與老教授的相遇。在獄中飢渴的想像中, 我還替未名湖做過一首詩。 波光點點亭為門,/小巧精緻似玉盆。 一任裝扮素最俏,/幽冷清麗必銷魂。 笑語相迎學子來,/七月送君還添痕。 喜聽書生指點聲,/不記清朝又黃昏。 後來出獄了。後來又流亡到了美國,且已有六年整了。這期間世界和我個人 都發生極大的變化,但北大的歲月,北大的精神依然統領著影響著我的精神生活。 隨著人生的成長,認識事物的能力增強,雖也三十多歲,仍懸有一個很高理想,且 也時刻警醒記住朱光潛老教授諄戒的青年們要「拿出強毅的意志力」,「下堅苦卓 絕的功夫」,「作腳踏實地的準備」,「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走!」避免那樣不該 走的人生追求、「/徨」和「墮落」的老路。三年前,我從軍中退役,在我刻意選 擇從大學一年級從頭念起時(象十三年以前跨進大學門檻一樣),我特意找來朱光 潛老教授的那篇文章——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走,讀了一遍又一遍。 我不知道將來哪一天才能回到北大,但我時刻在思念他。 當然我也知道自從中共竊取政權以後,北大遭到無數次專制的辱凌,故園零 落,雜草叢生,也時露敗相敗筆,中共極力扼殺北大精神與傳統,近來還有消息: 北大媚上要授江澤民榮譽法學博士學位。所以那些深得北大厚愛的遊子,也應該回 去貢獻北大,建設北大,宏揚北大的精神和傳統,造就更多的具有批判能力人文知 識分子。也許我心中會有一個更大的北大夢。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九日 夜1:25 於北卡軍營□